老舊公寓一隅,貼滿雪白磁磚的低矮浴室裡站著一個法國男人,他的個頭很高,必須彎著背才不至於碰到天花板,脊椎骨從他的後腰皮膚上一一突出,顯得骨瘦如柴。

 

新巴黎市雖然沿襲花都之名,主要語系居然是英語,其次還是德語,叫驗屍官這個世代都是法國人的巴黎市民情何以堪?新都市名由公民投票表決,當初他從父母口中知道家鄉之名勝出時還很得意,因為「舊巴黎」已經永遠消失在地球表面了。

 

那是被歐陸居民稱為「世界末日」的奇異天災。

 

大地與海洋毫無預警下陷張裂,像是某個精神失常的神祇拿起災難之刀往這個美麗的藍色星球上惡意劃了好幾下,傷口成了能吸入一切的深淵,其中一條深淵從葡萄牙的里斯本直達巴黎,無數土地與生物被深淵吞進肚子裡,驗屍官的故鄉法蘭西三分之一國土消失無蹤。

 

已經殘破不堪的世界勢力因此產生巨大變革,歐洲聯盟成立的前五年,尼德蘭根本還沒出生,疲於戰火的殘存人類簽訂世界和平公約,以迴避不同深淵的安全地帶為文明核心致力保全自身。

 

這是個自掃門前雪的時代。

 

遠東最有名的無法地帶是臺灣和日本國的九洲,在於西歐就是舊法國,新巴黎市座落於距離西歐的第五深淵,勉勉強強說是安全的後援位置上,號稱是人類文明最後的壁壘。

 

男人仔細抹上刮鬍膏,自暴自棄地回想這段歷史。

 

他是難民後代,真可笑,才不過四十年,人們彷彿遺忘深淵降臨的日子有多難過。

 

父母在他小時候一直耳提面命,詳細到詭異地反覆描述屍體和饑餓,各式各樣的奴隸買賣,那時國界已經失去意義。還有怪物,許許多多的怪物,有些像人,有些是野獸,有些則完全無法形容。

 

為了新城市的秩序與信仰,現代人類並不承認難民在世界各地目擊怪物的老舊記錄,以集體歇斯底里帶過,但大多數人私底下承認也許有某種生物極度危險,會變形與人類雜處並掠食疏忽大意的獵物。

 

尼德蘭對著鏡子刮掉鬍渣,看著下垂而有些憂鬱的長眉毛,深深的眼窩和突出的顴骨,嘴唇有些泛紅,眸子顏色很淡,像酒瓶玻璃的灰綠色,加上一頭亂糟糟的褐髮,他從還是孩子時就是這副陰沉的長相。

 

醫生已經警告他避免加重壓力了,工作技術需要精準度,他這樣增加藥量著實不好,但是一天不吞下七八顆各種用途的藥片,他連走路睡覺都有問題。

 

二十一世紀末被稱為絕症的憂鬱症,比不上戰爭和天災瘟疫帶走的人命數字,卻變成和感冒一樣常見的頑強精神疾病,一個完全健康的好人難以生存,因為統治城市的貴族崇尚病態美。

 

男人把刀片貼著眉毛,想了想還是沒有動手,儘管流點血他會比較放鬆。

 

壓力讓人討厭,偏偏他的工作場所裡到處都是喜歡製造壓力的討厭鬼,還有一個自以為是他朋友,叫作奧古斯都的新巴黎市公民。那張兩顆黑眼珠又圓又大的扁臉,根本就是個娘娘腔,對方居然還是個貴族,因為工作需要,奧古斯都和尼德蘭是雙人搭檔。

 

尼德蘭目前擔任的職業性質有點像是政府的執法密探,組織代號叫做黑色紳士聯盟,他不知道為何要取這個名字,上個世紀革命活動比煙火還燦爛,導致獨立自治的新巴黎市還是很流行這種搞小圈圈的習俗。

 

黑色紳士聯盟,顧名思義,成員都是只招收貴族最低頭銜「紳士」以上的人,不過紳士本身也有泛指貴族男性的意思,盡是些可以忝不知恥自稱紳士而不用交代職業,在歐洲聯盟各城市內遊走的閒散傢夥。

 

尼德蘭出身並非貴族,法國可是最早玩人民革命的元老國,所以他對貴族等於變態的觀念深信不疑。父母曾是外交官,所以他才變成組織內唯一被破格錄用的成員,據說是因為手藝獲得好評。

 

什麼手藝?當然不是煮菜或泡茶的手藝。

 

他只要一亢奮就會想解剖東西,除了不碰活人是驗屍官的底線以外,尼德蘭能試的都試過了,問他為何不去當醫生?請看清楚他是喜歡解剖,就和討厭洗盤子是同樣道裡,他不喜歡拆開來還要縫回去,這會讓他精神緊張。

 

之所以會踏入這一行也是不小心在墓地裡研究屍體搞得太入迷才被聯盟的人發現。

 

總之他需要一個自我介紹的身分,組織就讓他以某間老牌葬儀社的遠親繼承人名義承辦業務,剛好可以用來處理任務中製造的屍體,附帶工作就是驗屍官。

 

驗屍官和法醫差別在於,前者沒有對屍體進行解剖的義務,也不能這麼做,只許核發死亡證明,但是他卻可以看見屍體,判斷其中有無可疑之處再向上層報告,算是紳士聯盟主動接收事件的窗口。

 

最近工作上的事情特別讓人討厭,接手的都是一些黏糊糊的死者,完全喪失尼德蘭最愛的手感。警察那邊又不斷通知他去看一些無聊屍體,他已經快達到極限了。

 

驗屍官到紳士聯盟固定的聚會場所暗蹄咖啡館喝下午茶,討人厭的奧古斯都竟然也在場。下意識看了一眼那個小男人的手杖,驗屍官馬上轉移目光,逕自喝著黑咖啡。

 

「唷,尼德蘭。」

 

聽到男高音的招呼,他將臉孔垂得更低,只差一點就要埋進咖啡杯裡。

 

「這不是尼德蘭.法蘭德斯,我們誠懇的好葬儀業者嗎?」奧古斯都帶著慣有的高傲表情靠了過來,袖口掛著柳木鍍銀手杖,足踏手工製的有跟短靴,宛若一隻黑色蝴蝶翩然落在尼德蘭的對座。

 

壓力來源正用虛偽的笑容打招呼。

 

所有不知好歹的貴族裡,這個名為奧古斯都的黑髮青年讓驗屍官最不想與之相處,徒具紳士頭銜,骨子裡比貴族還貴族目空一切的殺人狂。

 

兩人原則恰好相反,奧古斯都只向活人下手,對死者還比較溫柔,證據就是他自誇為了保護墓園至少幹掉上千隻食屍鬼。

 

「奧古斯都,你事情忙完了?」驗屍官勉強回應。

 

「還沒。」

 

「嗯。」處刑者嘴角掛著淡淡笑意,尼德蘭有次遠遠瞥到他摸著路人飼養的牧羊犬也是這副表情。

 

尼德蘭和奧古斯都剛剛認識時,其實很合不來。

 

紳士放話說要是他夜遊在柳樹絲墓園遇到法國人,他會毫不客氣打爆對方的頭,尼德蘭不甘示弱地表示奧古斯都若先告別人世,他一定會去挖墳,剖開對方那無毛的白嫩肚子。

 

看到奧古斯都有著嚴重的黑眼圈,驗屍官心情很好,要讓這個殺人殺得心安理得的變態瞭解躁鬱症患者輾轉反側的痛苦簡直對牛彈琴。

 

他真想在死亡證明書的死因一欄直接簽下奧古斯都.蘭德爾的大名,好讓那些無知民眾知道他們到底和何種危險人物同在巴黎市生活,不過為了賺取昂貴的精神諮詢費用和生活開銷,驗屍官一直忍耐得很客氣。

 

禮貌這個字眼,只有貴族以外的人來使用才會落實。

 

「教師狂熱者的屍體,你檢查完了嗎?」奧古斯都迫不及待追問。

 

「檢查完畢,還沒提出報告。」黑咖啡只剩下一口,忍耐完社交常規允許的最短同桌時間,驗屍官打算就此告辭,今天不是他的日子。

 

「慢著,我還有事要問。」紳士用一種幼兒特有的頑劣,硬是不讓驗屍官有機會溜走。

 

「你把屍體放在哪?還有我等不及看報告了。」

 

尼德蘭眼神古怪地瞥過來,奧古斯都繼續無視。

 

「我忙的不是只有你的任務結案工作而已。」同樣一身黑衣宛若服喪的驗屍官重重地將杯底一頓。「在下還有其他人的Case,你要看報告按照規矩去填申請單吧!」

 

「討厭,我們不是好朋友嗎?」奧古斯都勾住這個最後的法國人脖子,如願以償地發現他變得很僵硬。

 

女演員的風度展開中。

 

不知道為什麼,這個城市的人很討厭格格不入的面孔。

 

奧古斯都惡意地想,他的亞洲長相大概就像羅馬那座被戰火破壞的「真實之口」,怪物般讓人側目的詭異臉孔,至少這一套對驗屍官很有用。

 

按照常識來說應該要賄絡對方,但是奧古斯都就是覺得奸笑著往男人身上塞東西的動作很噁心。

 

「你吃飽了嗎?」驗屍官抬起眼眶深得像兩個黑洞的衰臉,奧古斯都知道這次又是他佔上風。

 

「當然,剛吃飽。」他哼著蕭邦的即興幻想曲。

 

黑色紳士聯盟在各個城市都有祕密聚點和手下辦事跑腿的人,但新巴黎分部這種設施又特別多。

 

尼德蘭驗屍官擁有組織分配給他位在地下的工作室,還建了方便的密道,好讓屍體搬進搬出時擁有足夠隱私,為了就近火化遺體,驗屍小屋與出口通常都設在葬儀社附近。

 

被組織延攬的大都是有頭有臉的人物,自然沒可能親力從事骯髒卻必要的調查程序,他們大多負責上級勢力和資源的協調指派,第一線工作缺乏足夠正式成員分擔,相對就變得很吃重。

 

落魄紳士和亡國難民搭檔也是一種理所當然的宿命。

 

尼德蘭將奧古斯都引入螺旋狀向下的鐵階梯,兩人都輕車熟路,即使只靠一根蠟燭還是在全然黑暗的走道自在前進,一走入地下,驗屍官就像隻在黃昏甦醒的蝙蝠,覺得空氣清新得令人頭暈目眩。

 

自稱好朋友的邪惡生物則用比呼吸聲還輕的腳步,跟在驗屍官右後方一步之遙的距離,沒多久就看見工具櫃和滿牆泡著酒精和福馬林的標本罐。

 

「喔呀,真是迷人的收藏。」黑衣紳士從懷中掏出皮包,正是他從尼德蘭那借來的備用解剖工具,已經仔細清洗消毒過了,奧古斯都用某種貓科動物的直覺猜測,如果沒清乾淨再還他,驗屍官鐵定會前所未有的發作歇斯底里。

 

雖然佛洛伊德說女人子宮引發歇斯底里,但男人大概也有某個器官會導致這種不自然的精神狀態吧?搞不好尼德蘭本來就是像法國麵包那樣又乾又硬的中年女子,只是包得太緊看不出來。奧古斯都帶著惡意胡思亂想。

 

「蘭德爾先生,有話請直說。」尼德蘭解開領帶,挽起袖子,換上全套防護衣和頭罩,不管上流社會保留了多先進的科技,這是二十三世紀依舊不改重點的手工行業。

 

「我又不是專家,等著聽你的報告啊。」紳士文雅地打了個呵欠。

 

「第五號冰櫃。」兩人合力把屍體放到輪床上,推到解剖檯邊卸下,渾身赤裸的白種男性,頭部傷口已經整理妥當,輪廓還是有點扭曲。

 

連自衛性傷口都沒有,可想而知這個處刑者的技術又上升了。

 

胸口大大的Y字傷口已經用粗線縫合,看上去像是刺青般整齊漂亮。

 

「好針法,有空時能幫我縫個茶壺套嗎?」奧古斯都讚道。

 

「去你的。為何對佛克薩先生如此注意?」記得這個人是管殺不管埋的冷血分子。

 

「我想知道他怎麼讓受害女性變成布丁。超能力嗎?還是藥物?或者他身上寄宿了深淵異形?萬一新巴黎被異形滲透,搬家可是很讓人頭痛的。」奧古斯都舔了下嘴唇,帶著消毒氣味的地下室加上冷氣,無法感到愉快的地方。

 

「檢查過了,沒有符合你希望的條件,只是普通的連續殺人犯,犯罪史很豐富,少年感化院進出三次,紀錄中遭到繼父性侵害,母親無法成為童年時期的保護者,間接釀成佛克薩敵視女性的因素,特別是道貌岸然的女性,可以拿去當教科書範本了。」尼德蘭飛快拆掉傷口縫線一邊口述屍體資料。

 

「還是不能解釋為何被害者個性背景都是離群索居不受歡迎,以及他如何在短時間內挑選目標並成功作案,如果是長期計劃,之前卻沒發現類似命案。」奧古斯都自言自語。

 

「為了提高作案成功率,這不是常識嗎?」尼德蘭不以為然。

 

「如果現在是警察考試我就會這樣作答了,難怪那些白癡警察都找不到凶手。」奧古斯都又打了個呵欠。「如果要提高成功率,找妓女下手不是更快?買春客喜歡的暗巷和地下室要找目擊者更困難,而且屍體都變成那樣,普通凶手會交給我們處理嗎?」

 

「今晚這具屍體就會轉移給皇家醫療學會的人收藏了,這次不銷毀。如果真的是妖怪,別的專家會抓到尾巴,沒給蘭德爾先生您打出原形還真是遺憾哪!」

 

如果說哪兒不尋常,大概就是驚人的普通,才會讓其他部門接手,之前的受害者也沒調查出特殊證據,病理解剖時屍體的發泡海綿狀態相當接近細菌感染,卻培養不出任何微生物,稀奇古怪的屍體驗屍官不是沒遇過,中了詛咒變得異常的屍體還要更加不可思議。

 

「也許是有異形附身在凶手身上,但在你打死他以後就逃走了,只留下軀殼。要不然就是連佛克薩先生自己都不知道本身是潛在能力者,現在也死無對證了。」

 

奧古斯都坐在人體切片標本下方,聽著驗屍官的推測,一臉索然無味。

 

第一線的特色,行動優先,不論真相。

 

畢竟是領公家薪水,任何影響績效的好奇心都是不專業,雖然沒被禁止調查,但本來就有各種環節的分配,是沒那才能的人無法涉足的領域。

 

尼德蘭認為奧古斯都此舉純粹就是找麻煩,以往更古怪的案件也不見他念念不忘。

 

「嗯……怎麼說呢?我啊……」年輕紳士言不及義地垂下目光。

 

奧古斯都只是想弄清楚巨蛾如何誕生而已,他沒向上報告蛾人的事,因為這不是奧古斯都的職責。為何只有第六個被殺死的女人成功羽化了,前五個過了快半個月都還只是顆繭,成體孵化後到底會對新巴黎市造成何種影響?

 

那隻大蛾又會去吃人或播種嗎?

 

「你自己看吧,我把他身體打開了。」尼德蘭把染血的解剖刀具放回金屬盤中。

 

奧古斯都隨意瞥了一眼,男人略顯肥胖的赤裸屍體連性器也一覽無遺,那截醜陋疲軟的小玩意半躲在髒亂的草叢中。

 

「看來你沒騙我呢。」

 

「哼,說謊對我有什麼好處?」驗屍官低沉地反諷。

 

無論如何,後來再也沒有體內多出異常膠狀物但缺乏血液的女性屍體送到尼德蘭手上,驗屍官和黑衣紳士工作繁忙,偶有閒暇也毫無敘舊的興趣。

 

尼德蘭驗屍官,還是飽受嚴重的躁鬱所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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