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德蘭像是遭魚鉤緊緊刺進喉嚨裡的鮭魚,一會兒被拉出水面,一會兒又被丟回水裡,就是無法給人一個痛快。

 

明明是無人走踏過的荒林,樹枝或草叢卻若有似無分出一條路,魔法火焰時快時慢指引方向,鳶尾花說的妖精考驗猶言在耳,驗屍官緊盯著處刑者的背影,這個時候撿起石頭砸下去搞不好會得手。

 

真是不可思議,為何到了這地步,他還是對奧古斯都半點殺意也沒有,明明極度厭惡這個混蛋。活人動不動紅腫流膿發臭,還會發出噪音,不像屍體,只要好好洗乾淨冰凍防腐,就能維持安靜清爽的模樣。他想像奧古斯都臉色雪白動也不動的模樣,卻發現這個畫面令人生厭。

 

「你不怕我從後面偷襲嗎?」尼德蘭毫無預警出聲。

 

「如果你想被我綁起來丟臉的話,亞熱帶藤蔓很結實,就地取材也不難。」奧古斯都頭也不回揮揮手。

 

「為何你明知鳶尾花是你的祖先卻不早點命令他幫忙?」

 

「你剛剛聽到的事是我用自己當白老鼠一條條實驗出的推論,甚至到撕破臉前我都還不肯定反擊能作效。普通的命令你不是聽我說過了?那隻死鬼完全不受影響,得是灌輸強烈意志的命令才行,我猜這和魔力多寡有關。」奧古斯都嫌惡地繞過從頭頂垂下的一條藤蔓,上頭停著手指粗細的黑色刺毛蟲。

 

「強烈意志的命令?」

 

「相當類似求婚或遺言那種精神力,你以為用『嘿!去買包菸。』的心情就能指揮亡靈?這傢伙生前還是魔法師。」黑髮青年沒好氣的說。

 

「那……既然你是魔法師的後裔,魔力還是有一點的吧?」尼德蘭覺得這個話題相當尷尬,又不能不確認。

 

「幾乎等於沒有,查士丁尼伯爵說過魔力和生命力出於相同源頭,可以互相轉換但需要技巧,鳶尾花只想讓我保持低輸出的魔力讓他能自由行動,大概只要我活著足矣,命令侍靈必須耗費更多魔力,以我的情況只能用榨的了。」奧古斯都也沒想過有天得親自扮演魔法師,嘲笑靈媒的報應來了。

 

「為何會沒有魔力?」從驗屍官的失望表情看來,他認為魔法師應該就像斑馬,生來擁有條紋般的力量遺傳。

 

「又沒接受專業魔法師訓練,還一直被吸血恐嚇,那方面潛能大概沒了,現在看字太密的書會想吐,我得學些更有用的謀食技術啊!」處刑者做了個扭絞敵人頸骨的動作。

 

完全無法反駁的尼德蘭加快腳步追上他,聽了處刑者的悲慘童年故事,尼德蘭覺得暫時休兵亦無不可,起碼當前挑戰太多了,不能變成怪物,還得成為妖精王,找到傳送門回家,每個難題都令人頭痛。

 

奧古斯都倒是自言自語補充:「要說特殊天賦,就是和怪物掠食者在一起還能很冷靜。」

 

「你怎麼發現那道怪聲音是魔法師?如你所說他跟了你很久,你也報告給組織裡的醫生了。」尼德蘭問。

 

「不管惡靈還是怪獸,判定超自然生物是否存在和威脅程度有一套標準作業,拿我自己來說,工作時當然得暴力一點,但我平常可是和平主義者。鳶尾花也一樣,如果他故意要吸乾我或者附身,就會因為造成明顯傷害露出馬腳。」奧古斯都不屑地搖頭,「雖然難以置信,但那個死老頭一心只想利用後裔的魔力和產業過著舒服日子,幽靈的舒服定義大概就是保持清醒、一定程度的行動自由還有少許人際互動,因此必須倚靠活人的能量,加上我還年輕,流失一點生命力基本上沒有感覺。」

 

奧古斯都的確抓到重點了,主從契約則讓鳶尾花可以主動吸收奧古斯都的生命力,同時擴大解釋「跟隨」義務,得到足以自由行動與隱身的能量,契約主人則毫無自覺更缺乏足夠魔力役使魔法師的亡靈。

 

自從費蘭事件後,奧古斯都下定決心找出幽靈的真面目,於是開始研究魔法,但他不願引起組織注意,僅表現出無聊獵奇的態度。

 

直到前陣子奧古斯都健康情況不佳,他留意到每當幽靈之聲響起,總是伴隨著偏頭痛,加上研習魔法知識很自然對照起家中可疑物品,拼拼湊湊中奧古斯都有了結論。

 

鳶尾花平常被封印在家族聖經中,原本應主人召喚才能現身,但他偶爾也會鑽契約漏洞偷偷跟著奧古斯都出門,由於奧古斯都並不像前人虔心信仰指導靈,反而冷酷多疑,所在的黑色紳士聯盟又聚集諸多能人異士,鳶尾花為了不驚動奧古斯都注意,大多數時間都留在房子裡。

 

「熟讀侍靈的詳細案例後該怎麼做就一清二楚了,接下來只要搞到真名便能操控鬼怪僕人,但操縱侍靈需要付出龐大的能量,這也是普通人不能隨便和幽靈簽訂契約的原因,也有被反過來控制的例子。」當奧古斯都讀到侍靈相關記錄,再對照自家情況,很難不覺得眼熟。

 

切入鳶尾花的思路對奧古斯都易如反掌,魔法師刻意掩飾外表性別,就是怕他猜出正確的祖先姓名,但父子相傳的簽名順序實在太好認,奧古斯都第一眼就鎖定家族聖經最初的擁有者,也是蘭德爾家系有跡可考的第一個簽名,兩百年前一名叫傑可布的香料油品貿易家就是鳶尾花本人。

 

「大家都說魔法師很難懂,其實他們具備許多詐欺犯的特點,想逮住這類混蛋,就必須沉住氣讓他相信你。反正鳶尾花不敢跟到暗蹄咖啡館,那裡有木偶老闆,是總部魔法師的耳目,也不敢跟到查士丁尼伯爵家,伯爵雖然不會魔法,但請專家到府設了不少防護法術,他真的喜歡來這套。還有,鳶尾花也避開了你的地下室,以上場所我從來沒聽過他的聲音。一旦開始認真提防侍靈的監視,我就知道哪裡才安全。」處刑者得意洋洋的表示。

 

尼德蘭猜他真的很高興能騙到一個魔法師這件事。

 

「我的地下室能防鬼?」尼德蘭從沒見過幽靈,別說不怕鬼,對嗜好研究各種人體的男子,驗屍官簡直是他的天職。

 

「不能,因為同類太多他怕被逮住,尤其有可能被我的處決對象圍毆。反過來說,待在我的房子裡或主人身邊,鳶尾花就能受到保護,這是孤魂野鬼沒有的待遇。四個字形容他,『怠工瀆職』。」奧古斯都試著想像鳶尾花被踐踏成一團爛布袋的景象,遺憾地咂嘴。

 

血契簽都簽了,沒有為主人認真工作才是奧古斯都最氣鳶尾花的原因。

 

「若非死後待遇太糟糕,堂堂魔法師也不會屈尊就卑當後代的僕人。」尼德蘭忽然慶幸起他方才沒衝動轟掉腦袋,又有點遺憾若他也變成鬼魂,搞不好能痛揍鳶尾花一頓。

 

「這種事因人而異,譬如蘇菲亞,現在一定過得還不錯。」

 

尼德蘭一愣。「我以為你不會再提起她的名字。」

 

「事到如今又有何好在意?」

 

「說得也是。」

 

兩人脫離原始森林,來到一處繁密枯林,寸草不生的地面相當禿瘠,只剩下無數朝天際伸展的陰森枝枒,有趣的是這些樹幹雖直立於地,卻像浸泡了無數年的冰冷地下湖水,已經全部矽化。

 

「真美。」奧古斯都讚歎。

 

尼德蘭愈發不安,他意識到妖精樂園只能靠魔法脫身,奧古斯都雖非魔法師,但他行前已進行一番知識惡補,還在千鈞一髮之際奪回侍靈控制權,現在根本不將他放在眼裡。

 

「奧古斯都,你肚子不餓嗎?或者可以靠魔法解決飢餓?」

 

「我相信,只要你希望不餓,就能不餓,但我不保證這是好事。昆蟲在變態前都會停止攝食。我依稀記得,民間傳說經常提到只要吃下妖精國度食物就再也無法返回人間,雖然這是歐洲傳說,妖精樂園貌似位在極東深淵邊緣,但搞不好就跟被動繼承的血契一樣,不管你本意如何都被視為同意留下。」奧古斯都慢吞吞的說道。

 

「真該死!」

 

尼德蘭無心欣賞枯林景緻,他不確定要如何保持人性,但奧古斯都似乎認為自虐是一個辦法。

 

「你對魔法了解多少?靠那隻幽靈有勝算嗎?就算鳶尾花生前很厲害,但死掉以後聽你的推測似乎不怎麼樣?」

 

「魔法師在第一深淵出現後的直接定義是,引發奇蹟之人。」處刑者這樣回答。

 

「這有何特別?我們都知道有別自然定律的東西才叫魔法。」尼德蘭說。

 

「兩百多年前雖然深淵還沒出現,但世界各地已經怪象頻傳,普通的超自然現象算不了奇蹟,讓木偶說話跳舞或使植物開花這種都只是雕蟲小技。」奧古斯都厭煩地說。

 

「奇蹟的定義跟『規模』有關,既然叫作奇蹟,當然是正面的紀錄,舉例有架載滿上千名逃難旅客的客機在空中失去動力,當時有名魔法師將客機毫髮無損安放在非洲的吉利馬扎羅高山上,所有人只能徒步下山,那架客機現在還停靠在火山口附近。差不多要能做到這種程度才能被稱為魔法師。」

 

「鳶尾花有引發哪些奇蹟嗎?他的傳送門災難不算的話。」

 

「我不記得書裡有提到叫鳶尾花的魔法師,可能不是有名的奇蹟,或者資料不存在,除了魔法師專門的圖書館,一般人也沒辦法找到關於魔法的可靠紀錄,既然我有幸繼承了一名魔法師的契約,等等有空我再命令鳶尾花自我介紹好了,雖然我認為這部分不重要。」奧古斯都看了看懷錶,時間停在他們進入吞噬之屋那一瞬,七隻蝴蝶不知從哪飛進矽化林,在不遠處追著兩人翩翩飛舞。

 

「這裡沒有花朵,蝴蝶怎會跟過來?」尼德蘭警戒地問。

 

「可能是被你我身上的血腥味引來,總不能看見每隻小蟲子都要殺,先找到據說藏有寶物的海岸比較實在。」

 

「你的意思是,我也可以一起尋找寶物?」尼德蘭沒想到他會這麼說。

 

「有何不可?我可不像你那麼小氣。」

 

「是誰把我捲進整件混帳事?就是你!」

 

「還有些朦朧的部分沒想通,這種情況下不宜貿然行事,我對羅辛安說過的話原封不動奉送給你,尼德蘭,別讓我感到威脅,我就不會動你。」奧古斯都略顯黯淡的黑眼睛盯住他,透著些許耐人尋味的破碎情緒。

 

「哼,我才是那個愛好和平的人!真虧你還有臉說。」

 

引路藍焰在矽化林中飄蕩了數小時,終於漸漸接近海岸,腳下砂土散發著海水的鹹腥味,兩人在吞噬之屋地下室一度聞到的海洋氣息,此時近在咫尺。

 

沒有心理準備便得知奧古斯都的過去,尼德蘭忽然意識到最令他介懷的部分。

 

「你的祖先是法國人,你居然不會說法語?」

 

「我的祖先還有泰國人呢!法語會聽一點就夠用了,你有時候說話好像要噴口水一樣,真讓人擔心。」處刑者嫻熟地將驗屍官氣得半死。

 

黑髮青年不慎絆到堅硬樹根,身子一歪,尼德蘭很自然伸手抓住他,發現他的手腕冷得驚人。

 

「奧古斯都,你該不會……」尼德蘭測不到他的脈搏,顧不得對方是危險的處刑者,強行按住他的頭顱改測頸動脈,這才觸摸到微弱的跳動。

 

「你可別變成我喜歡的屍體,那樣太噁心了!」驗屍官不知為何會脫口而出這句話。

 

「我會活下去,這些事情不算什麼。」他傲慢地揮開驗屍官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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