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後世界沒有正常的洋流、大氣或是潮汐引力,核桃小舟宛若航行在夢裡,海水則如插畫般平靜。

 

「奧古斯都,看看海水下面。」尼德蘭驚慌的說。

 

初見時以為進入了淺礁海域,仔細一看,圓弧狀起伏的海底卻是某種碩大無朋的爬蟲類身體,這些深色光滑的巨大軀體套疊盤捲,分布在深不見底的海水中,貌似無邊無際。

 

他們已經來到海蛇身上,而且這條蛇龐大得超乎想像。

 

「難怪鬼火說海蛇是世界神。」奧古斯都見識過海蛇的一小部分後又向前眺望,「但我沒看到傳送門,難道傳送門是隱形的?」

 

「兩位離頭部還遠著,我們只是進入神域邊緣。」搖著船櫓的魔法師亡靈說。

 

「這下糟了,要是和那個守門者談不來,連打都不用打。」奧古斯都靠著船緣自我消遣。

 

「可是,鬼火說海蛇提出的通過條件是獻祭活人。」驗屍官戒備地看著黑髮青年,又要陷入你死我活的情境了。

 

「當面確認才能搞清楚,鳶尾花,你說是吧?」奧古斯都盯著飄揚的斗篷。

 

「鬼火能活下來是因為他懂得魔法師的禮儀,恭敬地對待異界神祇,而他派去追大蛾公主的妖精勇士恐怕因為讓海蛇不爽都消失了。」鳶尾花說。

 

不用鳶尾花廢話,奧古斯都和尼德蘭都不會沒事挑釁尾巴可以拉到世界另一端的海中生物。

 

「我們已經獲得妖精王的力量,倘若不幸發生衝突,能夠自保嗎?」奧古斯都醒來發現廢墟多了棵巨大神木,一聽說始作俑者是妖精王,欣賞巨木不斷擴張的規模之餘也有些自豪。

 

問題是,他不知如何操控這股虛無飄渺的力量。就算要在他和尼德蘭二者選一,說不定一個死去另一個也會跟著死。

 

「容我更正鬼火的說明,那傢伙不過是個勉強比門外漢好些的學徒。妖精王的力量不只是『火種』而已,不同宗教信仰的世界根源不同,也就是創造與破壞之力,有的少數民族相信是一顆蛋,也有的魔法師相信是碗或杯子,或者一顆石頭,不過火源的確是一種很常見的古老象徵。」鳶尾花自覺沒在後裔的妖精王挑戰中幫上忙,有些不好意思,講解的口氣也多了些殷勤。

 

「如果要和海蛇談判,我得確定自己有哪些籌碼。」奧古斯都說。

 

「皇冠海岸裡沉睡著不只有火種,還有泉源,在東方煉金術傳說中,太陽中的火與月亮中的水能創造生命種子,換句話說,這個半虛幻的異界會愈來愈真實。」鳶尾花回想道。

 

「那能不能射出大火球或掀起海嘯捲開海蛇,讓我們趁機通過傳送門?」

 

鳶尾花為難地看著躍躍欲試的黑髮青年道:「妖精王的力量已經遠遠超越魔法理論,如果在地球上,我會說你們已經是某種神祇了。問我沒有任何意義,還不如擁有力量的人自己品味感想。」

 

「鳶尾花,你還真是富含魔法師胡說八道的天賦。」奧古斯都將一條手臂垂到船外掠著海水,冥想掀起海嘯的景象。

 

「奧古斯都!別胡亂嘗試魔法,萬一我們也被捲進去怎麼辦?更糟的是,把傳送門弄壞!」尼德蘭太了解他此刻會動的歪腦筋了。

 

奧古斯都翻了個白眼,舉起濕漉漉的右手在驗屍官面前厭煩地晃了兩下。「瞧,什麼都沒發生。」

 

「注意,快抵達傳送門了。我能感覺到自己的魔力,太不可思議了,經過兩百年不但沒消失,還增強了。」鳶尾花的聲音透出興奮與不確定。

 

「我只看到一片大海。」奧古斯都才剛說完,前方空間宛若翻過透明的一頁,躍出一座佇立於海水上的白色大門,顯然這處異界並不遵守遠小近大的透視法則。

 

傳送門頂端呈現圓拱形,爬滿荊棘與無數藍黑色花朵,每朵花心都鑲著一顆晨星,可能是雪白大理石的材質上布滿密密麻麻精細雕刻,觀者必須近到用手撫摸才能感受那些凹凸不平,除此之外,沒有多餘俗麗的裝飾。

 

鳶尾花雖然是個自私的混蛋,至少審美品味還不錯。

 

奧古斯都和尼德蘭離白色大門還很遠,傳送門細節卻自然而然浮現腦海,有如品嘗熟悉的早餐滋味或武器觸感,兩人這時才對成為妖精王一事產生真實的感覺,就連感官能力也不一樣了。

 

「這扇門還真大,有艾菲爾鐵塔那麼高。」尼德蘭感慨。

 

「說得好像你看過真的巴黎鐵塔。」舊巴黎在尼德蘭出生前就毀滅了,奧古斯都哼聲。

 

「中國人在北京蓋了一座金色復刻版,紀念被深淵毀滅的偉大文物。我遲早會去看。」驗屍官不服氣的爭辯。

 

「我對尼德蘭的興趣不予置評。話說回來,傳送門為何要蓋這麼大?」奧古斯都轉向鳶尾花詢問。

 

「當時應用魔法還在草創時期,不得不用比較笨重的構造來引導強大魔力,此外,贊助者也希望傳送門能發揮較高的交通流量,最好可以讓交通工具直接進出。體積大一點有益無害。傳送門本身也是挑戰傳統力學的魔法建築物。」鳶尾花指著白色大門上方補充:「關鍵在於拱心石,那顆琥珀封印了一條剛從蛋裡孵化的翼蛇,可能是遠古時代巫師使用的咒具,這種極罕見的魔法材料都是獨一無二的。」

 

核桃小舟已滑入海蛇身軀浮出水面形成的圓丘狀沙洲之間,在蜿蜒多歧的水道中加速航行,直到傳送門前方,門後的海面升起黑色高峰,浪花躍過傳送門,遠遠地盪開,還好奧古斯都等人已進入傳送門前的魔法領域,在神祕力場的保護下沒受到太多衝擊。

 

海蛇頭部探出水面懸在傳送門上方,正面長滿數十顆顏色各異的眼睛,兩腮形成數十道裂縫,藍黑色鱗片在光線反射下看起來像是純銀。

 

「恭喜,人類,也是妖精王。」海蛇張開大嘴吸進空氣,從鰓內噴出的風聲形成話語,聽起來卻像是人類與妖精王對祂而言同樣微不足道。

 

「海蛇神大人,你有名字嗎?」奧古斯都昂首問。

 

「無有,吾不受意義束縛,亦不稱神。」

 

奧古斯都與尼德蘭衣服盡被濃郁水氣染溼,若說見到海蛇前還有些許戰鬥的意識,實際站在這條壯觀的怪物面前,感受就像在岸上堆沙堡的孩子,抬頭一看,海嘯就立在不遠處凝視著他們。

 

你不會想和大海打架,對上與大海差不多的怪物也一樣。

 

「你已經足夠神奇了,今天還真是大開眼界,對不對,尼德蘭?」奧古斯都拍了拍緊抓小舟不放低頭當鴕鳥的驗屍官。

 

「我快瘋了!你和那個存在說話還這麼沒大沒小!」尼德蘭多想閉上眼睛假裝他在作夢。

 

「伸頭是一刀,縮頭也是一刀。那就開門見山地說了,我們想通過傳送門,回到屬於自己的時代和地方,你是支持或有其他想法呢?守門者。」奧古斯都不忘說出具體的目的地,以免被鑽文字漏洞丟到其他世界。

 

海蛇的瞳群轉動著,既恐怖又美麗的形象緩緩下降,將那顆碩大無朋的長扁橢圓形頭部枕在傳送門上方,海蛇貌似不曾施力,否則傳送門立刻就會被壓得粉碎。

 

「付出代價的人可以通過。」海蛇說。

 

「代價是活人嗎?」奧古斯都問。

 

「活人也很好。但吾要的是可以被支付的代價。」

 

「打昏綁起來那種算嗎?」

 

「不算。」

 

「好吧,我再想一想。」

 

奧古斯都在尼德蘭的怒目中坐下盤腿思考。

 

「代價果然跟所有權有關。」奧古斯都也算有點法律基礎,馬上抓到海蛇的重點。

 

「什麼意思?」奧古斯都無法對他行使暴力換取進門資格這點固然令人可喜,但尼德蘭完全聽不懂海蛇的意圖。

 

「這位蛇神大人接受活人祭品,但我得先把你變成我的奴隸,才能拿你交易。不知道你先前發的那個服從誓言可不可以直接延用?」

 

「你想都別想!奧古斯都,大不了我馬上叛變!不對,那只是場面話,誰跟你認真了!」尼德蘭想起他對奧古斯都單膝下跪的事,險些沒把胃酸嘔出來。

 

「嗯,真頭痛。」奧古斯都改成半躺在小舟裡閉上眼睛。

 

海蛇還在看著他們,灼熱目光好比盯著蛋糕上的櫻桃,尼德蘭不由得伸手搖晃奧古斯都肩膀,「別睡了!就沒有其他方法嗎?」

 

「認輸回去,像鬼火那樣,等下個掉進妖精樂園的活人出現,把他調教成身心都屬於我的奴隸,再帶過來交易。如果你喜歡穩重的作法。」奧古斯都說。

 

「那要等多久?而且用這種方法回去我也辦不到!」尼德蘭一聽到調教奴隸四個字臉色都綠了。

 

「我也是光想就沒勁了,天天看到社會體制的奴隸已經夠讓我反胃了。」奧古斯都用手掌蓋在臉上擋住陽光。

 

「異界神有異界神的格調,只是搶奪祂自己就可以動手。神明要求的代價換言之便是困難的試煉,例如希臘英雄海力克斯的十二項考驗。」鳶尾花說。

 

「死人真好,鳶尾花,你已經置身事外了,真不愧是我的先祖。」嘲諷。

 

「我沒料到異界神這個變因,否則此刻你們早就可以穿越傳送門。」鳶尾花忍不住恙怒地為自己辯解,奧古斯都比他想像得還爭氣,他的願景只差一點就要實現了。

 

「就像彩券只差一號,結果就是沒中獎的道理。行了,我只是需要一點調適時間。」奧古斯都懶洋洋地揮揮手。

 

「你怎麼還能這樣冷靜?我們回不去了啊!」尼德蘭光是看著海蛇,全身就動彈不得。

 

「總覺得力氣已經用完了。」奧古斯都這樣說。

 

尼德蘭頹然靠著船緣,他何嘗不是一樣?

 

「假設你收到代價的活人了,那個活人的下場會是如何?」動動嘴巴還是可以的,奧古斯都換個角度提問。

 

「吾尚未決定。」

 

「海蛇大人,你向想通過傳送門的人收取代價,你的願望又是什麼?」奧古斯都換了聊天語氣,暫時不去想難以達成的條件。

 

「吾沒有願望。」

 

「想得到什麼不就是一種慾望?慾望來自對現況的不滿。不滿的反面就是願望了。」奧古斯都半仰躺望著海蛇繼續說:「神明和怪物都有自己的象徵與能力,有的喜歡出謎題並掐死人,有的保護或詛咒人,我相信收過路費也可以是一種特色。」

 

「有趣,說下去。」海蛇咧開嘴,那是個利齒環繞的黑洞。

 

「海裡堆滿醜陋屍體,陸地上也乏善可陳,住在這種世界,如果我是你,一定無聊得要命,至少我認為你很享受和渺小生物說話的時候,提出活人當代價,不也表示你嚮往『那邊』的世界?」

 

「你說我的不滿就是無聊嗎?」海蛇饒富興味地問。

 

難道奧古斯都打算像唬弄那些妖精一樣唬弄海蛇?尼德蘭只覺得心跳爆表,嚇出一身冷汗。

 

「你為何會纏繞在傳送門附近?如同神一般的存在啊!我絞盡腦汁,設身處地思考,得出一個可能,你和我們都被困在這個死者世界,也想透過傳送門離開,可惜礙於尺寸不合無法通過。」奧古斯都說。

 

趁著奧古斯都與海蛇對話時,尼德蘭想的則是,萬一海蛇一言不合打算發難,這艘小舟還可以往哪逃,於是偷偷觀察四周海面,發現這尊獸形異界神祇身後海天一線的風景有些虛假。

 

尼德蘭浮現一個奇妙的想法。說不定這處異界遠比他們想像的要小,只是懸浮在深淵邊緣的一片幻影。遺憾的是,他們還是無處可逃。

 

「你娛樂了我,紅冠的妖精王。」

 

海蛇疑似發笑的聲音立刻拉回尼德蘭注意力,奧古斯都正說到假使海蛇突破空間障壁進入他們的世界,說不定會變成破壞神。

 

「自古以來總是有傻瓜喜歡召喚毀滅世界的存在,可惜我們那邊的魔法師好像還不知道這個世界,更別提召喚你的方法,我那不可靠的先祖造的傳送門也不好用。你不覺得有人回去幫忙廣告,未來多出了一點希望嗎?我想魔法師協會會樂意幫你取名字,你得先在另一個世界建立名聲,招募信徒,才有魔法師願意研究召喚你的方法。」奧古斯都如此建議。

 

「奧古斯都,你非得要用那麼變態的理由談判嗎?」尼德蘭頭痛得快爆炸了。

 

「你真是沒有同理心。對方不是人類,怎能要求海蛇接受我們的價值觀?至少也要達成雙方互惠的合理安排,展現我方的包容性也很重要。」奧古斯都鄙夷地看著他。

 

微妙地合乎邏輯。

 

原來奧古斯都是用這種心態和妖精討價還價,還順利成功了。為啥這個人的同理心全部展現在怪物那方?尼德蘭頓時更無力了。

 

鳶尾花暗暗驚異。奧古斯都乍看胡鬧的舉動,其實是自我行銷,爭取目標的信任與注意,趁對手大意創造機會,鳶尾花屢次看到奧古斯都在執行暗殺任務時使用這類技巧。既然海蛇是無法戰勝的敵人,奧古斯都的目的就是改變代價的條件。

 

「你對我的條件感到不滿嗎?」海蛇問。

 

「並非如此。只是曖昧不清的代價令人難以接受。畢竟失去的一方要考慮的事比較多。」奧古斯都沉吟,「我希望代價能有具體的內容,包括有效時限,當然得有時限吧?難不成是永遠?以人類眼光來看也太不公平了。」

 

「時限?時間在這個世界的流動並不穩定。」

 

「那就讓它變得穩定!或者大概接近現實的速度也好。」奧古斯都愈說愈快。

 

「我們只是想回家而已,既不向你祈求任何征服世界的寶物,也不索討長生不老的力量,別忘了我們已經當上妖精王,並非泛泛之輩,而且我已經和島上那群妖精約定好要幫他們建國。」

 

「那與吾有何關係?」海蛇慵懶的反問。

 

「如果通過傳送門的代價太過昂貴,我們自然只能選擇留在這裡當妖精王,那麼又能保持現在活人的狀態多久呢?到頭來,對您也沒有好處。海蛇大人。」奧古斯都說。

 

「吾對人類的理解尚不足,目前只有你的貪婪尚有些趣味。你提到願望和時間,這又有何意義?」

 

「鳶尾花,你和那位神祇解釋一下我們的世界。」處刑者拿出一顆蘋果啃咬。

 

魔法師亡靈想了想說:「請看那扇傳送門,門的彼方是生者的世界,那裡瞬息萬變,活人飛快歷經生老病死,甚至死後還變成妖精,深淵誕生的神明啊!你想要的代價非常脆弱,價值也隨時改變。」

 

斗篷下無血色的面孔看了看黑髮青年,然後迎向海蛇的多彩眼球繼續解釋:「主人的意思是,您得到活人的瞬間,這個人可能馬上就死去、嚇壞了或變成怪物,您或許沒有損失,但也收穫不佳。」

 

「嗯,那樣作為代價的確是不足。」海蛇沉吟。「紅冠的妖精王,你所謂雙方互惠的具體條件,說來聽聽?」

 

「轉讓一個活人的所有權,為期三十年。如果海蛇大人接受,我願意提供自己,奧古斯都‧蘭德爾,基於本人是妖精王,不容易死掉,性格有趣又能陪您解悶,希望您還能提供我一點優惠,讓敝人的侍靈帶領我旁邊的笨蛋尼德蘭穿越傳送門。」奧古斯都站在小舟上靈巧地朝海蛇鞠了個躬,手裡抓著吃到一半的蘋果。

 

奧古斯都剛剛是在說英語沒錯,為什麼他完全無法理解?尼德蘭愣愣地看著正侃侃而談的仇人。又是新的陰謀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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