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暴荒野

本故事曾於2011年由明日工作室出版，書名為《血變》，考慮後還是決定改回最初的故事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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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楓、唐楓！聽得見我說話嗎？快點醒來！這裡不安全！」

 

噩夢嗎？明明和朋友去跨年，為什麼會聽見最討厭的歷史老師那死人聲音？

 

唐楓頭痛欲裂地睜開眼睛，按著頭想要坐起身，才發現頭還很暈，有點想吐。

 

「誰？」

 

「你的班導師。」那道冷漠的男聲從黑暗中浮起，風聲裡混著一點哀嚎哭叫的聲音，更讓四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宛若地獄般恐怖。

 

男人穿著大衣，揹著大包包，蒼白的臉上戴著金絲眼鏡，給人一種斯文卻有些懦弱的印象。

 

當然，唐楓知道那只是假象，這個男老師真面目是個冷血無情的混蛋，他們結怨的時間已久，嚴重到他每個禮拜都要在週記上寫髒話，一看到馮璟潮就噁心的程度。

 

「發生什麼事了？」

 

「地震，恐怕有七級以上。」馮璟潮不像他的學生昏了一陣子，最可怕的瞬間發生時，這座城市的高樓建築像是放煙火般此起彼落地倒塌或攔腰折斷。他想了想後又補充：「搖了將近半小時，所以這些建築物都撐不下去了。」

 

他用手電筒照了照唐楓頭上，唐楓不由得抬頭往上看，只見一堵斷裂的牆，參差不齊的斷裂處像是怪獸的大嘴。

 

「你運氣很好，這棟樓倒塌的方向是朝另一邊，牆壁幫你擋掉大部分的瓦礫衝擊。」馮璟潮用沒有起伏的聲音說。

 

唐楓渾身作痛，試圖在黑暗中摸索身上被碎片割出的傷口，大部分都傷在手腳和背部，只是瘀青和擦傷割傷，好險應該沒受什麼致命重傷。

 

「你為什麼會在這裡？」唐楓荒謬的問。

 

馮老師孤僻無聊，只會用小手段欺負學生，唐楓才不信他有一起慶祝節日的女朋友！

 

「跨年。」馮璟潮說完，伸手去拉唐楓，被他敏感地揮手撥開。

 

「幹嘛！別碰我！」

 

「好，那你自己待著。」老師說完，轉身想走人。

 

「你去哪裡？」他可不想被丟在這種鬼地方！唐楓下意識衝口而出。

 

「避難。」馮璟潮譏諷地看了少年一眼，無言責備他竟問出如此低能的問題。

 

「有人死了嗎？」為什麼會這麼安靜？為何路上沒有人逃跑求救？不是發生地震？等等！還有路嗎？

 

地震讓房子都垮了……這種事情，不可能發生在現實世界裡吧？

 

「你不如問還有沒有人活著？」馮璟潮嘲諷道。

 

「幹！你不要用那種腔調說話，我問你還有沒有看見別人活著？」唐楓氣憤地嚷嚷。

 

「有，但是活不了太久，我沒辦法。」眼鏡男子冷漠的說。

 

「你這個沒人性的傢伙！」

 

「餘震這麼多，到處都是骨盆被壓爛、斷手斷腳或頭被掉落物砸爛的瀕死傷患，我沒人性到冒著被掩埋的風險，留在現場幫一個簡直可以說是毫髮無傷的死小鬼急救包紮，還等他醒來，真是很沒人性，你說對嗎？我自己都覺得像是天使了。」

 

唐楓瞠目結舌地聽著，那個沉默寡言的老師第一次在上課那些正經廢話外冒出如此長又快速的諷刺，簡直牙尖嘴利到了極點。

 

「如果你不快點跟我走，我也不管你了。」

 

「救護車呢？」

 

「就算醫院的人還沒死光，救護車也開不進來，這種規模的天災，看來短時間內只能自救了。」馮璟潮又恢復死氣沉沉的聲音，伸手把唐楓扶起來，這次他沒有拒絕。

 

「手電筒給你拿，我們要先到空曠的地方，最好是河邊。」馮璟潮用空出的手繞到少年腋下撐起他。

 

一片漆黑，連東南西北都分不清楚。

 

冷汗被風一吹變成刺骨冰寒，如果馮璟潮此刻丟下唐楓，他說不定會發狂。

 

唐楓忽然想起來沒問馮璟潮有沒有看到他的朋友，那個老師也沒有提到類似話題。

 

因為他也沒辦法，唐楓滿腦子只想著活下去。

 

兩人摸黑不知走了多久，只有一支迷你手電筒，還好是高亮度LED燈泡，照明上還算可以，就這樣走到精疲力竭，找到一處河邊的橋下草草過夜。

 

※※※

 

大災難的翌日，充滿恐怖死寂與陰暗微雨的悲慘白天。

 

唐楓張開雙眼，看見馮璟潮還裹著風衣蜷縮在背包旁睡覺，那個裝得鼓鼓的大背包頓時吸引唐楓的注意，似乎是馮璟潮在傷亡慘重的便利商店中蒐集到的食物飲料。

 

唐楓從昏迷中甦醒時市區宛若死城，他身上什麼也沒有，甚至也沒錢。

 

他得把那個背包弄到手。

 

抓了就跑？這個主意不夠好，因為那個背包看起來很重！可能跑不了幾步就會被追上。

 

唐楓想起昨晚在橋下避難時，馮璟潮曾用瑞士刀切割舊紙箱廢家具升起一堆篝火取暖，這個高中老師把瑞士刀塞在大衣口袋裡，現在隨著他的睡姿，口袋正朝著唐楓微敞。

 

那把刀子應該也很好用。

 

少年躡手躡腳地走過去，本想偷偷摸出瑞士刀再提走那個背包，豈料才碰到口袋馮璟潮就醒來了，唐楓一不做二不休，抓住了刀柄硬是抽走，趕緊退後兩步，馮璟潮卻已經翻身站起。

 

唐楓連忙打開瑞士刀向著馮璟潮。

 

「誰想跟你這種人在大災難的時候培養師生感情？把那個背包交出來，然後給我滾！這樣我就留你一條小命！」

 

馮璟潮這種軟弱怕死、被學生嘲笑只敢低頭不出聲的娘娘腔，專門和教官家長打小報告，還在成績上報仇，爛人就是太膽小才會隨身攜帶刀子，還不如讓唐楓來教他瑞士刀該怎麼用。

 

馮璟潮仍然沉沉地看著他。

 

「看什麼看？你裝死也沒用！老子不吃這一套！」

 

「唐楓，你是認真的嗎？」

 

少年聽了咬緊牙關，格格有聲，丹鳳眼瞪得老大。

 

「幹！不要以為我不敢殺人！我要活下來！我要回家！快交出來！」

 

「哼，有種你就動手，你想活我就不想嗎？」老師終於輕蔑地開口。

 

「去死──」少年揮舞著小刀衝向前去。

 

「啊！」不知發生了什麼事，唐楓只感到身體一飄，然後重重摔到地上，他忍不住痛叫。

 

被馮璟潮冷漠的眼神俯瞰，唐楓才要奮力掙扎，對手卻先一步以膝蓋跪壓他的胸口，同時按住唐楓的脖子。

 

「別搞錯了，唐楓，你只是個麻煩累贅。現在你真的不用當我是老師，拜託你了，我也不想對你負起師生間的道義。」

 

語罷，馮璟潮卻放開他，少年咳嗽著，從陣陣發黑的視野裡看見眼鏡男人撿起掉在一旁的瑞士刀。

 

「既然如此，為、為什麼要救我？」唐楓受到極大的侮辱，憤恨地追問。

 

原來他會功夫？剛才那是合氣道還是柔道？

 

「見死不救，有時候是很無奈的。可是見到還可以活的不救，就是畜生了。不，畜生都還懂得保護族群的幼兒，人有時候比畜生要低級多了。」馮璟潮淡淡地說。

 

「我就是討厭你這種自以為是的表情！」唐楓咬牙切齒地說。

 

「彼此彼此。」

 

「現在你高興了，可以不用管我，少了個累贅啦！」

 

「我沒說要丟下你，起碼現在還不會。」馮璟潮這樣說。

 

少年又一次瞪大眼睛。

 

「剛剛的表現，我給你三十分。順帶一提，你平常的上課態度是負三十分。」

 

「你到底在搞什麼名堂！」

 

「一個答案十分，你答對了三個。最重要的願望：『想活下來』，行動的目的：『想回家』，還有『靠自己動手求生存』，雖然是攻擊我。」馮璟潮豎起三根手指。

 

「如果你只會哭鬧，無法認清事實，像水蛭一樣覺得我理所當然要照顧你的話……我就不管你了。」

 

「神經病！」但不知為何，唐楓還是鬆了口氣。才三十分，加一加還是零分，他應該要生氣才對！他幹嘛對那個男人的評分認真！

 

馮璟潮不答話，卻打開背包，將裡面的東西一股腦兒倒在地上，也讓唐楓大開眼界。

 

「百丈禪師說過：『一日不作，一日不食。』如果你不是吃空氣就能過活，過來幫忙。」馮璟潮不冷不熱地說。

 

「你要做什麼？」

 

「趁躲雨的時候整理背包。現在開始，必須做最壞的打算。」

 

「什麼意思？」

 

「唐楓，你知道我為什麼不把背包給你嗎？」

 

「還不是因為你怕餓死！」

 

「可以這麼說，但是就算我把瑞士刀和背包都給你，我也一定會活得比你久，所以，我何必浪費資源？」

 

「……等等，你唬我的吧？這邊是臺北，一定會有人來救災吧！怎麼可能會餓死？情況很快就會好轉了！」唐楓為自己前一分鐘居然浮起擔心馮璟潮獨自離開，自己叫天不應的想法漲紅了臉。

 

「我懷疑。」馮璟潮道。

 

「你想說什麼就直接說！反正我就是不知道！」

 

「這種劇震，火力發電廠大概是全毀了，核能發電廠不知道是停工還是損壞，希望是前者。電力是一個國家的行動命脈，沒有電要救災很難，第一是通訊問題，再來救災要確保的水源需求和民生用水也無法加壓輸送，你以為這種情況是每個人拿水桶到河邊提水就能解決的嗎？」

 

搶在唐楓發難前，馮璟潮又說下去。

 

「我們一路上看到那些亮點，就是地震引起的火災，現在無法靠人力撲滅，還好下了點雨。另外還有一件事，」眼鏡男人忽然閉起嘴唇，以食指比了比上方。

 

「從地震發生到現在，你有看到什麼嗎？」

 

「什麼？幽浮？」唐楓知道現在這樣說只會顯得更幼稚，但他實在控制不住。

 

「天空什麼都沒有。臺北是有很多重要人物居住的地方，發生這種浩劫，居然連一架緊急出動的直升機都沒看到，你不覺得奇怪？」

 

馮璟潮說到這裡就停了。

 

「還有呢？」唐楓焦急地追問，他想求救才發現手機完全接收不到訊號。

 

「你對嚴重性有點認知就夠了，接下來就算你不願意也會看到更多。」馮璟潮開始整理他搜括來的物資，少年只好臭著臉挨近幫忙。

 

 

「砂糖？幹嘛帶這個？」

 

「現在的高中生的確是對常識沒興趣，寫在課本上整理得簡單明瞭的內容都不看了，唐楓，虧你還姓唐。」

 

身為少年班級導師的男人似乎在這場地震天災中發現了新的興趣，或者是他很久以前就想這麼做──奚落唐楓來保持心情愉快。

 

「一克精製白砂糖可以提供四大卡的熱量，而且更容易被人體轉為葡萄糖吸收，以你為例子，大約五十五公斤，偏瘦，一天所需的熱量起碼就要達到兩千兩百大卡，你比胖子更沒有本錢捱餓。」

 

「如果低於這個數字或血糖不足會發生什麼事？」馮璟潮大概也不期待他回答，繼續說下去。「簡單地說因為蛋白質分解導致體重減輕，此外還有飢餓，暈眩，心悸，失去協調感……意思是手腳不聽話，疲勞且意識不清楚。再來還有酮酸中毒，就像糖尿病患者一樣，會讓你噁心嘔吐腹痛。」

 

「也就是說在找不到食物且必須保持最低限度的清醒和行動力時，這小小的一包糖就可以救你的命，而且方便攜帶。反過來說，不讓血糖過低，即使食物不夠，只要大腦不發出『肚子餓』的強烈訊息，人也比較不容易驚慌失措，這就是『吃糖果容易營養不良』的意思，感覺飽了，實際上還沒飽。」

 

唐楓聞言不由得低頭看著那包過於低廉以至於平常不屑一顧的砂糖。

 

「接下來要怎麼辦？應該還有沒完全倒掉的超市和便利商店可以補充糧食吧？」

 

「既然連你都想得到，其他人會不知道？」馮璟潮諷刺地勾起嘴角。

 

「這種事情只有趁剛開始大家反應不過來的時候適當地蒐集部分物資有效而已。大災難的時候，普通人都會想囤積糧食和日用品，但是錢買不到的時候，人們就會開始搶劫，手上有太多東西的人反而容易變成目標。」

 

「此外，這些臨時準備的補給總有用完的時候，到時那些人發現環境已經超乎想像的惡劣，卻不知道要怎麼辦？於是混亂和暴動就產生了。」眼鏡男人冷冷地論述。

 

「為什麼不是互相幫助！」唐楓滿腔熱血地嗆聲。

 

馮璟潮微微開口，似乎想反駁，又覺得這種爭論浪費體力。

 

「是，現在的確還不到最壞的時候，所以我只說要做好最壞的準備。」

 

語罷他繼續專心整理背包，唐楓卻意有不平，無法就這樣閉嘴。

 

「那你只打算靠這些東西來撐下去嗎？對我們兩個夠吃嗎？」

 

「這是應急用的，首先是水，因為很重，無法攜帶太多，要沿路找乾淨的飲用水，其次是蛋白質和熱量來源。可以的話還是方便保存的現成食物最好。不然的話，就要想其他辦法了。」馮璟潮面無表情地說。

 

「唐楓，這一點算我給你的忠告，小心管理你的身體，不要硬撐，如果你的傷口沒有好起來而是感染壞死，就必須截肢；或者你賭氣自己亂吃亂喝，結果染上痢疾與其他傳染病，你很可能得不到治療虛弱脫水而死。」高中老師的一句話讓少年臉色煞白。

 

「等等，你說『沿途』，到底要去哪裡？」

 

「離開災區，到有醫療和食物和通訊設備等資源的地方，比如受災不嚴重的隔壁縣市，這樣才有辦法探聽這次地震到底造成多少災情，還有你家人是否平安。」

 

這兩句話倒是說得在情在理，甚至還提到唐楓的健康和他的家人安危，少年覺得有點感動，於是不響了。

 

「睡吧！睡不著也得睡，否則有食物和水還是會死。」馮璟潮說完就翻起大衣衣領，背對著火堆作勢休息了。

 

唐楓的確又痛又累，身體和精神都到了極限，於是也跟著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