飯後唐楓硬是把馮璟潮拖到無人處,同時把幾個小時前的驚悚見聞告訴他。

 

「救難營裡有吸血鬼。」唐楓說。

 

聽完這一句話,馮璟潮依然平和的五官滲出唐楓熟悉的諷刺,轉眼間,周遭好像回到高中教室的上課時間,唐楓向老師報告秦始皇來參觀教學一樣。

 

不出所料,馮璟潮根本不信。

 

「很有創意,你不想配合收容計畫也沒關係,但是我對你的責任到此為止了。」馮璟潮攤手說。

 

「你去看那些帳篷裡生了怪病的人的脖子,證據就在上面。」

 

「冒著感染未知不治之症的危險?我得重新評估你的智商和反社會性了,唐楓,我以為你這次會光明正大向我挑戰的。」馮璟潮仍然無動於衷地說。

 

「你以為我要陷害你?Fuck!我真的看到了!」唐楓低聲咒罵。「根本沒有什麼怪病!是那些混在救難隊裡的吸血鬼幹的好事!」

 

「唐楓,你覺得我應該要相信你的話,還是相信你因為創傷壓力症候群產生的幻覺?或是基於以前我就深深熟悉的你愛開玩笑的小習慣,才會讓你跑來跟我說這些故事?兩者的差別是,你可能是無心的,或者你是故意的。無論如何換一個主題吧!吸血鬼已經退流行了。」

 

好啦!現在到了翻舊帳的時間,誰才是那個應該要求償還的人?

 

「相信我!」見馮璟潮打算離開,唐楓情急之下,竟伸手抓住他手肘部位的袖子大吼。

 

馮璟潮轉過頭來看著他。

 

「放手。」

 

「你欠我的!」唐楓憤恨地嘶聲說。

 

「一年級下學期期末考的時候,我沒有作弊!我是被陷害的!」被記了一支小過,他的德育成績因此完了,父母也很生氣,但怎麼解釋都沒用,導師偏袒真凶,拿唐楓當代罪羔羊。

 

「那又如何?」馮璟潮竟然這麼說。「我在你的鞋子下發現小抄,罪證確鑿。」

 

「我不需要作弊,我的成績是前三名!全部!包括你的狗屁歷史,我自己看都比上你的課要強!」

 

「該學期,光是我的課,小考你就作弊了六次,這還不包括你平常收費代寫作業。」馮璟潮伸出手指數著,唐楓吃驚地看著他。

 

「借別人抄或提示答案也算作弊。」

 

「你知道什麼?我不配合就會有麻煩!你以為我喜歡嗎?只有小考!我和他們說好段考各人靠自己,結果他們就挑在期末考陷害我!」唐楓沒想到他都看在眼底,更加憤怒。

 

「你有沒有想過為什麼我會被盯上嗎?因為我本來不屑和那些作弊、抄作業的吊車尾同學混在一起,因為我家是低收入戶,因為我成績很好!既然這樣,為何不拿來利用,你以為學生乖乖寫作業就會學到什麼嗎?後來的事是你活該!」

 

唐楓很快就學會對導師惡作劇,反正馮璟潮不敢作聲,他在週記本裡夾字條罵馮璟潮是玻璃,賣屁股的娘娘腔、陰陽人,並在黑板牆壁和講台上塗鴉更多髒話侮辱他。

 

班會的時候,唐楓帶頭提出一些誇張的意見或搞笑,故意和馮璟潮唱反調,原本看他不順眼的人,見到唐楓敢欺負老師就開始欣賞他了。

 

好學生來做這種事情才會如魚得水,因為說出去其他老師都不會相信,或者不打算鬧大就假裝沒看到,只要他保持成績,平常作人低調,箭靶很快換人當。

 

誰叫馮璟潮是那種最賤最爛,不管學生死活只想賺錢的爛老師!

 

唐楓完全不會良心不安,因為他就是導師不負責任最活生生的證據!馮璟潮想混過每一天,他就讓對方至少在自己的班上混得比較難過!

 

「然後呢?你在怨恨當初我沒有像保母般把你抱起來拍一拍,順便將其他人的屁股揍一頓嗎?」馮璟潮冷笑。

 

「少噁心了!我才不管你當初怎樣!」唐楓急促地譴責。「你沒資格當老師,我只是說出事實!」

 

但是不管唐楓做出多少挑釁,馮璟潮都用那副懦弱沉默的面具應付了事,背地卻利用導師職權不著痕跡地報復回來。

 

眾人表面上被馮璟潮的狼狽模樣娛樂了,但只有唐楓清楚,他根本沒占到便宜。

 

後來認清馮璟潮的真面目,更加確定他對整個班級都在作弄導師這件事根本不痛不癢。

 

不,真正被整的是這些自以為夠屌的學生。

 

「這就是可以心安理得霸凌別人的理由?說穿了,你這種學生只配有我這種老師,我給你打的德育成績也名符其實,有何不滿?」馮璟潮沒有溫度地看著他,這才是男人真正的模樣,就像唐楓現在恨不得打死他的仇恨表情,同樣沒有掩飾。

 

此刻馮璟潮和唐楓就像一大一小兩頭雄性野獸,在互相撕咬前用真實的情緒對彼此示威。

 

「學校,就是一個階級社會,凡事都要講背景。可是沒有背景的你,跟沒有背景的我,我的階級還是比你高,所以叫做老師。」馮璟潮忽然露出笑容,但那笑容比起不笑要飽含更多敵意。

 

「學生被霸凌,還可以轉學,但是老師被霸凌卻必須要無條件忍耐,甚至為了學生的安全,不惜跟別的老師甚至是家長會和校長的勢力周旋,賭上自己的社會身分跟名譽,有時還要背負生命危險。」

 

「我的待遇換算成提供你們專業知識的服務,已經夠讓我心安理得了,更多的話,則要看你們的態度而定。」

 

「唐楓,普通來說一個學生從小到大一定遇過至少一位對他很溫柔,願意額外付出關懷的好老師,但是有多少人會因為這種舒適的教誨真的乖乖唸書守規矩,讓一個好老師能夠專心教書呢?」

 

唐楓聽了這幾句話,原本緊抓著馮璟潮的手指不知不覺鬆開,但男人卻像看見獵物的禿鷹,留在原地盤旋。

 

「我沒想過當熱血教師,因為那樣我撐不下去,這是事實,所以我沒辦法當每個學生的父母兼小天使,全天候守護你的身心,我只能是你的學校老師。雖然這並不表示我不能做得更多,但我觀察了你一年,等到的卻是很不滿意的成績。」

 

「你什麼意思?」

 

「意思是,我有更緊急的學生要處理,沒空理你的小玩笑和內心糾結。」馮璟潮的語調更加冷酷。

 

「名字不方便告訴你,但我有一個被生父長年性侵的女學生和一個被逼販毒的黑道私生子男學生要煩惱,因為他們快活不下去了,卻死也不想公開他們的遭遇,只好找我求救。」

 

「為了蒐集證據將那些加害者繩之以法,讓他們之後能繼續正常地升學,這難道不重要嗎?」

 

唐楓無法回答。

 

「那你為什麼要針對我──」

 

「一開始你只需開口要求,我就會提供幫助,但我猜你想都沒想過吧?唐楓,你把原本可能的事情變得不可能了。老師也是人,我當然有脾氣呀!」馮璟潮忽然出手,閃電般抓住少年手腕,腳一掃,配合拉扯的動作,唐楓瞬間被摔倒在地,眼冒金星。

 

「你有試過在學校廁所裡被打到吐血,真正覺得自己有生命危險嗎?或者,被人在操場脫光衣服,連不認識的女孩子都能嘲笑你?」

 

馮璟潮一用力,原本想挺起上半身的唐楓又被他壓在地上。

 

「比起爭取我的信任,你選擇討好那群欺負自己的小人渣,我要怎麼幫助你?在我連學生最基本的善意,會和我站在同一邊的保證都沒有的情況下,萬一你們鬧了半天拿錢和解,或者繼續忍氣吞聲,以我的立場又該怎麼辦?」

 

「我可能會被欺負人的學生反告然後失業!何況你的情況沒有法律上能站得住腳的證據,雖然是霸凌,但是你也知道怎麼傷害別人而不留下把柄。」

 

「我──」唐楓想說什麼中斷馮璟潮的聲音來保護岌岌可危的自尊,卻只能斷斷續續地喘氣。

 

「如果你對那些欺負你的人正面反擊,或光明正大地走下去,就算很糗,我也可以看在這個年紀的小鬼不懂得開口求救而主動介入,問題是,你什麼也沒說,卻選擇欺負不敢公開還手的他人來滿足心理平衡。」

 

「你讓我很失望,我本來可以教你怎麼應付這種攻擊的方法,可惜你卻迫不及待地變成我最痛恨的那種人,怎麼說呢?遷怒的懦夫?我沒辦法用你年紀還小這個理由逼我自己原諒你,因為換了個脆弱的班導師,說不定會因為你的所作所為得憂鬱症或上吊自殺。還好我是個爛老師,才有免疫力不是嗎?」

 

馮璟潮第一次連續說那麼多話,每一句都像刀子砍在唐楓身上,他們都很清楚,這就是馮璟潮故意要的效果。

 

唐楓死命咬住嘴唇,嚐到血腥味,眼淚還是不聽話地冒出眼角,順著太陽穴滑進頭髮裡。

 

馮璟潮抑揚頓挫的指控使每個字都帶著子彈的威力。

 

他為什麼要為了一個爛老師的失望而感到委屈?

 

「年輕不懂事,以為別人欠你,不能當作傷害別人的藉口。」

 

此地沒有法律,沒有學校和成績,只有一度曾是學生和老師的兩個人,在這近到能感受雙方呼吸的距離。他知道馮璟潮此刻也很激動,唐楓被迫要聽進去那些讓他非常不舒服的真心話,他氣自己莫名其妙地哭了。

 

然後馮璟潮放開他,唐楓立刻翻身跪起,背對男人遮掩表情,雙手握拳用力搥在泥土上。

 

「你還有很長的未來。」

 

唐楓聽見這句話時全身顫抖,抬起頭往後看,男人已經走離好幾步。

 

唐楓忽然明白剛剛馮璟潮不是要羞辱他,這個人給他上了分道揚鑣前的最後一堂課,那是永遠不會再見面的語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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