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送給一位朋友的生日賀文,原作是島田莊司的御手洗潔系列

 

我做了一個夢,那時我們還很年輕,對彼此還停留在動物園觀賞階段,只是那時我看見的是某種慵懶猛獸,不是獅子那種庸俗而本質帶著無恥的比喻,因為懶惰和懶散還是有著程度分別;如果非得要找個動物代表,我會說那是匹狼,我看著一匹懶散的狼,成天大多時候都趴在他的王座上。

 

在物種競爭中被淘汰,不再用DNA和其他同族競爭,自然選擇留下的並非最優秀的個體,而是最適合環境的,這點也是我從他身上聽來的話,現在可就應用進去了。

 

但是一匹慵懶的狼絕不等同於綿羊,在饑餓的時候或驅趕敵人時,都別忘了他的爪牙,只能說那是匹不合常理的狼,就像伊索寓言裡那些富有個性的動物。

 

我自身又如何呢?可以想知,我絕對沒有狼的爪牙,要那些也沒用,我無法想像身上裝備了那些武器而不去善加利用,因為不曾擁有過的緣故,但他卻給我那種感覺。

 

雖然老是囉唆,其實我在為他惋惜。如果得到那些優勢,我就不會是石岡和己,光是失去已有的,曾經就讓我變成另一個人,好不容易從怨嘆的奈洛中走出,何苦又跳回去?

 

那個夢是在草已乾枯發黃的秋天原野上,一個人追著步行的狼的兩道背影。我覺得那個人是我,這就像是在腦海裡眾多構圖之一,不知怎地在睡夢中呈現出來,加入了清晰的景深,我甚至感覺到了銀灰色狼背被風吹出波動的視覺殘像。

 

是想觸摸那匹狼吧?但是怎麼也追不上,那段距離既未縮短,卻也沒有加長。

 

夢裡的我起初是不耐煩的,但當那些情緒消失,只剩下一前一後的相對,卻泛起單純的熟悉感覺,像是回到了最初。

 

我在異邦結交的朋友,雖然像是夢裡的人物,卻是他將我從錯誤的夢境引領回現實,讓我用眼淚滌洗了染血的雙手。

 

御手洗,在他眼裡我是何種動物?

 

不過,我並不想從他那張嘴中聽見答案,畢竟是個變態的日本人,這些年待在國外說不定還復活了其他怪物基因,說出馬來貘或kiwi鳥之類的比喻。

 

「哪,石岡君,鷸鴕這種生活在紐西蘭北島的鳥類,大部分都生活在保護區外,因為無力抵抗天敵已經快要從野外絕跡,雖然不會飛卻被稱作鳥,還被奉為紐西蘭的國鳥呢,有夠荒謬!翅膀也退化了,只喜歡在黑暗中生活,根據統計大約在十年間就會消失。就像你這個人的生活方式,在十年後的日本想必也是僅能從歷史上去懷念吧?」

 

就算是透過電話變質的聲音,我還是覺得他鐵定會講這種話,雖然說自己經歷龍臥亭前後兩個事件後,已經漸漸有了長足的改變,御手洗應該也發現到這點,但他有空自己打過來的長途電話,還是會拿我以前的糗事說個不停。

 

就像他說在外國人眼中日本是高科技的先進國家,只有來自該民族的人能體會這個民族的固執保守,特別是在戰後一代格外明顯。

 

不知為何,覺得他廢話變多了,難道是最近幾個月較常連繫的緣故?

 

我醒了之後,伸手去拿床頭電話旁的記事本翻了翻,確實從筆跡上御手洗交代我的聯絡事項間隔日期變短,就算不是什麼十萬火急的事,我一邊聽他說話插個幾句,同時右手無意識在紙面上的塗鴉也增多了。

 

這是不是象徵了某種徵兆,我當時還不明瞭。

 

在這之前,我的生活已經很少被御手洗陰影籠罩,雖然某種意義上我靠他吃飯,但當時著實也達到除了拿到稿費時會帶著些許心虛望著空中,默念御手洗名字的程度外,其餘時候就像個邁入老年的日本男人,過著平淡中又有些許滋味的作家生涯。

 

執筆這麼多年,滿鬢星霜外有的不過是對時間的感嘆。

 

再者,我在《龍臥亭幻想》的銷量多少也帶動八年前出版的龍臥亭事件那本書,兩部長篇加起來也算正式奠定了我在出版界裡的地位,雖未躋身大師之流,但配上這把年紀要贏得一定的敬重還是沒問題,之後的那兩年我過得非常平順。

 

就算再來什麼事件,以我現在的體力也無法追上了,但是和一些慕名而來的人談論,偶爾到離橫濱不遠的地方解決一些小案件,算是我生活上的變卦。我還是持續在寫作,也計畫過寫些未發表的文種自娛,畢竟我自認不是當偵探的料,也不像御手洗多才多藝得像千手觀音,若要說作家以外的身分,那就是繪畫了。

 

我也想過創作一些文藝性質的小品文,加上親手繪製的插畫,回頭看來自己筆下的作品沒有一本不是充滿血腥氣息,不是拼裝屍體情慾掙扎就是虐殺刺殺的,甚至作家本人也在其中扮演了一角。

 

回想起遙遠的記憶,胸口立即泛起某種奇妙悶痛,有些印記總是伴隨到死,而我似乎不只背負了一個。

 

是的,在我的書裡,我是主角,但讀者關注的,卻是御手洗,理由很簡單,

 

因為不管哪個我,都在寫他。

 

無論龍臥亭這兩本書中有多少讀者是為了那短短的幾頁豋場才來買我的書,我自己也深信御手洗對事件而言是必要的存在,有時候我會產生錯覺,真正的御手洗,已經被我夾在書裡放進書櫃,瑞典那個應該是陌生的日本人。

 

作家往往會有這種暈眩感,獨占自己的人物,原來我也不例外。

 

※※※

 

在那個夢之後的某一天早晨,我穿著睡衣手裡拿著盛裝紅茶的杯子,打開大門迎著馬車道風景,上了年紀人有時也會做出一些莫名其妙的舉動,所謂的返璞歸真,反正我這裡平常沒什麼訪客,特別是一大清早,也無須擔心此種不莊重的儀態被熟人議論。

 

但我在看見了那個站在一段距離外的人之後,手裡的陶杯直直掉下去,摔在地上上居然沒破,喀啦喀啦地滾著,戲劇性地停在拄著柺杖的那人腳邊。

 

那人看也沒看腳邊的容器,視線還是直直望著我,那時我想的是他到底在這裡站多久了,若不是我剛好想打開門呼吸新鮮空氣,他是否會前來按鈴,或者打算過門不入?

 

「我回來了。」

 

「歡迎回來,御手洗。」

 

喉頭發澀,我一時搞不清楚思緒,轉眼間口中已經冒出日本人反覆訓練了千萬次的日常問候語,然後像是啟動了機器按鈕般,那人立刻邁開腳步朝我走來,雖然帶點蹣跚形態卻還是昂首闊步地,彷彿風一般穿過了玄關和我。

 

「對了,幫忙拿個行李,我腳不方便。」

 

拋下這句話後,我猛然扭頭,看見御手洗正往他的房間前進,似乎想確認自己的東西有無改變。

 

我只好冒著寒冷將他那個輕得不可思議的行李箱還有可憐犧牲的杯子都拿進屋中,關上大門後,喘了口氣。

 

幻覺嗎?剛剛好像看見老年版御手洗的生靈,還是貍貓變成的騙術?

 

莫名其妙地,中斷了十三年的景象重新串接,如同他在留言上寫道「我去世界盡頭一趟。」錯了,是芬蘭首都赫爾辛基;令人生氣的是時間在他身上彷彿才過了兩三年,無論御手洗是懷抱著落葉歸根的心態回到日本,還是在國外惹了什麼麻煩,我已經不想去探究了。

 

看見我的老友回來,雖然令人欣喜,但也有種平靜被打斷的矛盾,不過以後終於可以不用寫那些英文信以及轉寄加找資料的雜事,我決定把這些都交回給御手洗,不,該說我決定這麼做,以後若有空閒我要全部拿來畫畫。

 

由於御手洗並未公開他回到日本的消息,十年前大家也知道沒有御手洗的橫濱馬車道公寓是什麼情景,因此除了一些偶爾會找我談話的故舊外,單純為了解決事件而登門拜訪者幾乎都消失了,御手洗在日本舞台再登場的開始,只是以一種隱居姿態回到過去和我同居然後各忙各的生活模式。

 

我想問他的腿傷,但又想到他是個如此驕傲的人,如果治得好也就算了,萬一是終身殘疾,他不知又會如何反應,而我的問題也只會是多餘的麻煩,不如視為理所當然的改變而接受。

 

當天夜晚,我們在客廳坐著,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不外乎是些久別重逢各自的經歷,由於自己的部份常常不自覺就在電話中提過了,憑御手洗的推理能力要組織我在日本的生活半點都不難,甚至還雞婆地管起我的異性交往關係。

 

情況是由我問著他去過哪些國家,是否又解決了哪些我不清楚的案件云云。

 

「石岡君,你還嫌寫我寫不夠嗎?」紅茶水光沾在御手洗唇上,我赫然發覺他飲用部份附近有個小缺口,接出了一條裂痕,由於茶具成套,我那時竟未發現拿了自己摔過的那個給他用,而後者也理所當然地喝起我泡的紅茶。

 

「哪的話,我也創作過其他系列,出版社建議我多嘗試新類型。」

 

「厚哦……」御手洗發出喟嘆聲。

 

「本來專職推理小說的作者很少只會有一個系列主角,加上我的寫作方式算是紀實類,如果每次都要死人才能寫書,出版社也會覺得恐怖哇!就連創造出舉世聞名偵探福爾摩斯的作者科南道爾爵士,他對自身的定位也是歷史小說作家,他不是像我們這種一定要靠推理小說才能混飯吃的作者。」

 

御手洗持續喝著紅茶,示意我繼續說下去。

 

「確實沒有實際案件光靠想像有許多現實問題要解決,不過這點吉敷刑警也提供了不少建議,他認為如果因為描寫御手洗你的言行,而使社會大眾認為日本警察都是些笨蛋的話,至少我有意寫其他主角擔綱的推理小說,也該客觀地提到專業刑事搜查在殺人事件上的重要性。」

 

「因為這傢伙自己是個刑警嘛,話說回來,吉敷是誰?」

 

我不該以為御手洗對人名的健忘已經有所進展。

 

「那是三年前龍臥亭幻想那個事件,在最後關頭應通子女士前來協助,並且解開你那只有鬼神才猜得出來是什麼意思的提示,那位吉敷竹史先生對你也很感興趣喔。」

 

我只好再說一次給御手洗聽,他抬起眼皮像是在說「你一定又做了些多餘的描述」。這讓我想起御手洗這個人和吉敷先生的相似之處,倆人都有著高大英挺的外貌和那頭微卷頭髮,專心起來不聽人說話的態度,還有行動時豐沛的精力都是,發現了關鍵處時閃著光芒的眼神,讓我想起以前御手洗也是這樣。

 

不過最大不同處就是吉敷先生會聽我說話並不時點頭做出回應,而御手洗只會驅使我去達成一些我只有一個人絕對不會想履現的點子。

 

而且老實說我實在蠻羨慕吉敷先生和破鏡重圓的妻子相處時的感覺,兩人的女兒小雪也非常可愛,御手洗若聽到我這麼說一定會嘲笑我總是隨波逐流。

 

「我對他可沒興趣。」御手洗懶洋洋地腆著肚子。

 

御手洗還是一如往常對我寫的書嗤之以鼻,即使我獨自在龍臥亭冒險,並曲折地釐清了先後兩個大案子的詳細描述,他也無意過問。

 

話題似乎戛然而止了。

 

想起一個微妙的對比,就像相鄰兩個球道各自剩下一個保齡球瓶。我在稱呼御手洗時總是不加任何稱呼,彷彿想要藉此取得平視地位,但從御手洗彬彬有禮地稱呼石岡君,很難想像私底下他對我的態度是如何地不客氣。

 

「石岡君」聽起來總帶著一些嘲諷,以至於我根本不相信,他是敬重我的,至少在某方面上?如今想來,那會不會是我偏激過頭拿來傷害自己的一個藉口?御手洗並不是那種會刻意刺傷朋友的人,某種意義來說他甚至比我更在乎我的自尊。

 

「你換了新的液晶電視?電視這種缺乏選擇充滿了各種錯誤資訊的現代產物,反而讓人失去了敏銳的感覺天賦,連分辨好壞的……」

 

「停,御手洗,那只是出版社慶祝酒會上抽中的獎品而已。」我連忙打斷御手洗的喋喋不休。御手洗乖乖地喝著紅茶,那個杯子卻讓我感到刺眼起來。

 

不能再像過去那樣,毫無選擇地接受御手洗無法理解的言行了,因為我已經改變,雖然也許永遠也追不上御手洗,但我確實……改變了。

 

就在我們相顧無言當下,御手洗忽然說了一句話。

 

「很高興我們又在一起,石岡君。」

 

我不太明白他的意思,是在國外待太久的緣故嗎?這句話明明是日語聽起來又不像日語,不過按照字面意思應該是好的,我露出笑容點頭。

 

那時我還不曾察覺,徵兆本身已經已經形成了既無兇手也無被害者,但是卻讓我餘下一生都刻骨銘心,名為「御手洗潔」的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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