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銀騎士從皇宮回到豬牙旅店後,始終提心吊膽的機密任務終於告一段落。

 

不久前還藏在漢克行李中的蠟封文件,此時正好端端地躺在蘇塔國王的書桌上,這些由一等傳令兵兼皇家騎士帶回的特種情報,可能促使國王臨時發布新敕令,直接影響物價波動和法案進度,最為關切的就是銀霜城裡號稱比螞蟻還多的商人了,平民也熱切期待新談資的輸入。

 

但這些八卦新聞和騎士無關,他還有更嚴重的挑戰要面對。

 

「你們想得太天真了,就算你們願意收留她,一個來路不明的孤兒根本不可能就這樣留在豬牙旅店。」拖到將近半夜才回來投宿的漢克喝著芬妮的特調蛋酒,聽見他們這麼說,無奈地將手蓋在眼睛上。

 

黑娜在閣樓裡臨時舖好的床墊上熟睡著,三個大人才能肆無忌憚地討論她的去留。

 

「要長期居留在銀霜城,必須擁有市民身分,加上名望人士當公證人,還有一份正當穩定的職業,不然移民處根本連理都不理你。就算花個幾個月回幽河地區調查黑娜的出生證明,又有什麼理由讓她留在這裡?」漢克馬上考慮的是走合法程序的困難。

 

「如果她不滿三歲還好談,可小黑娜都快成年了,她算有謀生能力,城內的公立孤兒院只收容軍人遺孤。」

 

但謀生能力有很多種,就算黑娜願意出賣勞力,這個年紀的少女卻會被許多與正直無關的人覬覦剝削。

 

加上她背上有傷痕,漢克知道這是迷信,但王國裡對身上有不自然傷痕的女性,總認為她們被黑魔法詛咒或者怪物附身的印記,這樣的女子到哪都不容易生活,最後總是流落妓院或富人的玩物居多。

 

「如果沒有任何人幫她,她只會被趕出銀霜城,也許最簡單的方式是把她送回故鄉,但小黑娜說幽河那裡已經沒有能依靠的親戚,我也不懂這樣是否對她好?幽河那邊離中央太遠了,本來就有拐賣人口的傳聞。」漢克悶悶地灌了一大口泡沫蛋酒,才又接下去:「芬妮應該也知道亞儂人的習俗,他們對孤兒可不友善。」

 

矮人老闆娘沉默的點頭。

 

「所以我才煩惱啊。」漢克受過正統騎士訓練,其中也包含嚴格的品德教育,無法眼睜睜旁觀一個天真無邪的孤女落入火坑。

 

「連通用語都不會說,也沒有絲毫讀寫能力的邊荒女孩,有哪個市民願意充當黑娜的監護人?」面對相熟的矮人朋友,青銀騎士吐出真實心情。

 

「我不會在銀霜城待太久,不能一直緊盯黑娜的事情。我和亞儂人傭兵混過,雖然會說他們的語言,我想銀霜城裡除了你們大概不會有其他人家剛好還會說亞儂語了,那可是偏遠邊境方言,總不能找博學的精靈來當她的監護人……」

 

漢克猛然抬起頭。

 

「等等,有個傢伙……我怎麼就沒想到?他或許有辦法。」

 

「不,還是算了……」漢克自言自語一陣後,把蛋酒喝個精光。

 

「我還是去問朋友看看,有沒有人想收養黑娜,或者認識附近城市的好人家能夠託孤,有機會讓她當個裁縫學徒也好。」

 

「漢克,你還真是善良。」拜米爾撫摸著黑亮的大鬍子說。

 

「乾脆把黑娜留在身邊,先訂個婚,等三年後你們再成親,我想小黑娜一定會答應的,還是你心儀的對象是貴族小姐?」

 

「拜託,我還不想定下來,而且你這愛指使別人結婚的習慣怎麼還沒改?」漢克又一次摀住臉。

 

「有貴族小姐心儀我也不敢要,算起來我一年有三季都不在銀霜城,居無定所,結婚是給自己找麻煩,就算口頭上給小黑娜一個方便身分,她要當真了我會很困擾。」

 

三人沒留意到一抹小影子蹲坐在樓梯上,正悄悄聽著他們的談話,芬妮為了讓漢克與丈夫能用更嫻熟的亞儂語和黑娜溝通,因此他們方才的對話全是以黑娜的母語進行預演。

 

她又給人添麻煩了。

 

黑娜望著手心。

 

可是,好害怕被丟下的感覺。

 

好害怕一直以來對她很親切的漢克,忽然翻臉對黑娜說,她讓人厭煩得要命!

 

想留在銀霜城,她已經無處可去,留在這裡,至少能保有見到那名青銀色騎士的可能,哪怕是說說話,讓她能夠在瑣事上幫點忙,甚至做些小玩意送他,黑娜就心滿意足了。

 

「總之,如果你們沒有更好的方法,明天起我就先帶黑娜去買幾套衣服,然後四處套套關係吧!」漢克說,倒也沒有真的絕望,畢竟這還算他能力範圍內能應付的挑戰,辦法不是一天就想出來。

 

「唉,你們人類為何有這麼多偏見隔閡?在我們看來,所有同胞的孩子都是自己的孩子啊!」拜米爾語重心長地說。

 

「我也不懂,或許是想要長久在一起,人還是只能選擇氣味相似的同類。」漢克沉沉的表示。

 

「你又犯傻了,拜米爾,我臉上的印記不也是一樣?」芬妮覆上丈夫的手。

 

一對矮人夫婦不留在矮人建立的城市,選擇人類王都落地生根總有些緣由。

 

「我真的不覺得那有什麼大不了,就跟化妝差不多。」老矮人愛戀地望著妻子臉頰上出生就帶有的圖騰印記,這也是曾經在矮人部族間造成仇恨與戰爭的元凶。

 

芬妮對黑娜的親切熱情也是因為她曾經是被排斥追趕的一員,對孤獨潦倒感同身受,結果人類對他們反而比矮人族友善。

 

「總之,暫且走一步算一步吧!」剛剛開始就沉默著不繼續說話的漢克忽然以矮人語總結,芬妮和拜米爾知道他已察覺黑娜在偷聽的事。

 

「唉呀,看來我也退步了。」矮人老闆娘歎息。

 

「黑娜已經是這個年紀,你也不能把她當洋娃娃哄了,盡量實話實說讓她自己決定比較好,那孩子的眼中有火,她會活下去。」

 

「但是你給我盡最大努力把這孩子留在銀霜城,我很喜歡她。」芬妮補充。

 

平常笑瞇瞇一臉憨厚的中年矮人女性這樣和藹地對漢克要求,反而讓漢克暗暗冒出冷汗,他並不相信芬妮比自己晚發現黑娜在偷聽,她卻刻意裝作不知道。

 

漢克的刺客技術全是向眼前的女矮人學習得來,要是得罪芬妮,就算對方是銀霜城的高級官員,她還是可以趁月黑風高潛入宅邸綁架目標,把人剝光只剩一雙鞋子,倒掛在市民廣場上的那三人高的噴水池雕像下。

 

那時對官僚主義一向沒好感的漢克還很開心地和矮人夫婦邊喝蛋酒邊談論那則有礙觀瞻的新聞,他可不希望下個被吊上去的換成自己。

 

※※※

 

黑娜第一次穿上專業裁縫親手製作的衣服,雖然只是縫上蝴蝶結緞帶的普通茶色亞麻連身裙,她還是露出上氣不接下氣的緊張表情。

 

漢克只花三枚銀幣打點好的兩套替換衣服,對黑娜而言就是不得了的嬌寵了,但女裁縫說要將她身上換下的破爛衣服拿去丟掉時,黑娜還是將那堆磨穿縫補多處的舊衣緊緊抱在懷中,漢克並未阻止她保留過去的回憶。

 

最貴的是那雙皮鞋,花了一枚金幣,上頭還有皮雕的玫瑰圖案,黑娜連怎麼穿都不懂。

 

「在銀霜城裡,『職業』和『身分』很重要,前者代表一個人的能力,後者代表那個人的經歷,只要兩者相得益彰,就能得到敬重。」漢克這樣告訴她。「比如說,我的職業是傳令兵,身分則是皇家騎士,妳懂了嗎?黑娜?」

 

這些都是漢克努力得來的成果,因此他在銀霜城內自在出入,沒有人會覺得他不是這裡的一份子。

 

但是黑娜不一樣,當人們不能一眼看出某個人的職業,只好從身分開始猜測,在銀霜城裡不穿鞋行走的只有獸人和精靈,而他們的種族外貌與氣質一目了然。

 

如果黑娜不能表現出大家共有的習慣,她立刻就會被當成外來者及過客,沒有融入王都生活的必要和興趣,自然大家就會將她當成外人。

 

「現在的妳既沒有職業,身分也很可疑,除非有戶好人家願意收養妳,光靠我的保證是不夠的。」漢克看著黑娜,盡可能溫柔地告訴她事實。

 

「我知道……」黑娜低下頭,笨拙但堅決地撥弄鞋子,但還是不得其法,漢克於是半跪下來教她穿鞋。

 

「小黑娜,習慣就好,城裡的農夫很少,而且也沒有人赤腳,因為冬天會很冷啊。」漢克揉揉她的灰髮,倒是真把她當小孩子看。

 

「嗯,穿久就習慣了。」黑娜昂起臉,默默希望她可以把這雙勒得腳發疼的皮鞋穿得久一點。

 

「妳現在真的好可愛。」漢克從不吝於讚美女孩子,哪怕是沒有任何身分背景的黑娜,他覺得連通用語都不會說的她就像路邊的小野花般惹人憐愛,不惜於為她花上一點金錢和時間,可惜騎士卻不可能一直照顧這朵灰色的小野花。

 

黑娜酡紅著臉低下頭,有如漢克的讚美是一陣狂風,吹得她人仰馬翻。

 

接著他們騎著馬到處去拜訪銀霜城和城外鄰近住家,尋找漢克以往有交情的故友,可惜因為漢克職業關係聚少離多,有的早已失聯,成功認出彼此且不是舊仇的,除了敘敘早就模糊的往事,部分漢克看見對方現況連開口都有困難。

 

結果銀霜城也沒有比外面容易到哪去,青銀騎士表面爽朗談笑著,心中仍不免有些唏噓。

 

男人們對跟漢克出去喝酒聽他分享冒險事蹟或軍團遷徙的故事興致盎然,卻沒人敢接下黑娜的責任。

 

「你要找巴克斯?他最近剛成家了,老婆可是個醋罈子。」

 

「我?不行不行,單身漢怎麼能當小女孩的監護人,傳出去我還要做人嗎?」

 

「軍校的約翰學弟?他跟精靈去旅行了。」

 

「勸你最好連人都別讓托瑪斯看見,對,別去找他,偷偷告訴你他是戀童癖!」

 

繞了一大圈除了聽見熟人互揭瘡疤外毫無收穫,漢克頹喪得連騎馬的力氣都沒了,牽著黑娜一手拉著韁繩,黃昏將兩人影子拖得很長,聽不懂對話的黑娜在人前只好一直笑著、笑著,直到臉頰發酸為止。

 

一大一小的影子面面相覷,漢克率先哈哈大笑,黑娜跟著笑起來,把那些疲累和失望都吐入塵土。

 

「對不起呀,小黑娜,我不能當妳的監護人,因為我的職業和身分都有為國王效命的義務。」

 

漢克往年來開銷率性自在,也沒留下多少積蓄,反正食衣住行都有國家資助,津貼和薪水不是被他拿去喝酒玩樂,就是像現在幫助黑娜等一些偶然遇見的不幸人們,不知不覺在一些小地方花光了,他從未作長住久安的打算,在在都是監護人的負面示範。

 

「不用了,你真的為黑娜作了很多,我一輩子都償還不起,漢克大人,我……」黑娜捏緊裙襬。

 

「我還是回幽河去比較好,那裡是我出生長大的地方,起碼大家聽得懂我的話,我也知道他們說什麼……」

 

漢克皺起眉頭,為黑娜早熟的話感到悲哀,又為她不相信他能讓事情完美解決有點不滿。

 

「雖然我討厭去找那個人……那樣看起來很像走後門……」漢克搔搔下巴上的鬍渣為難地說。「不過妳的問題只要那個人願意幫忙就完全不是問題了。」

 

但是每次想到那個人的事情,就一併想起許多酸甜苦辣的回憶,大部分都像是作了一半就驚醒的噩夢般讓漢克不願回想,坦白說他不想留駐銀霜城部分也是因為對方這幾年一直待在王城不遠處的山上。

 

「小黑娜,如果我說要帶妳去見一名巫師,妳會害怕嗎?」漢克在黑娜面前蹲下來略微仰視她,歪著臉露出調皮的微笑,黑娜則因此心臟快要炸開,哪裡還能清楚思考?

 

「怎麼說,我和那個人曾經是同學啦,但那是在妳出生前的事情,那個人應該早就忘記了。」

 

連藝高人膽大的漢克也會遲疑退卻,黑娜更好奇他口中的神祕朋友了。

 

「被法鐸大陸的『晨星學會』譽為『白銀賢者』的天才,現在又是蘇塔王國的首席皇家巫師,海亞奇斯‧溫‧西爾,連國王都要給他面子的人。」

 

其人其事花上三天三夜也說不完,但漢克會覺得尷尬不是沒有道理,因為首席皇家巫師的連串聲名事蹟太響亮,是人都不可能忘記,但漢克是個和對方專業八竿子打不到的軍人,平常也不在銀霜城活動。

 

十幾年沒交集,偏偏同窗過又是不爭的事實。

 

小時候有陣子交情挺好的,現在裝作不認識也說不過去,因為只要每次他回到王都,走到哪裡耳朵都會灌入白銀賢者的新聞傳聞緋聞,甚至是三合一的驚爆加料祕聞,顯示人民對這個偉大巫師的愛戴程度。

 

會讓一個騎士和巫師有同學情誼的原因其實一點都不奇怪,只要他們都曾經是皇家幼年學校的學生。

 

這在蘇塔王國是很自然的常態,為了讓將來都要為王室效命的優秀人才培養友誼──或競爭關係,總之有好有壞,但不會毫無認識,亦即所謂的人脈與菁英教育。

 

皇家幼年學校只收十到十六歲的學生,最大的好處是只要資質通過考核,不分貴族或平民子弟學費開銷都由國家支出到畢業為止,漢克就是受惠這項政策的學生。

 

「雖然很久沒聯絡,那位大人大概還是一點都沒變吧!」

 

為了讓黑娜在會見首席皇家巫師時不被對方奇怪的打扮言行驚嚇到,也可能是自我心理建設,漢克又努力回想當時在皇家幼年學校時的情景。

 

「小黑娜,反正巫師總是難以捉摸,我們見機行事好了。」末了,騎士很沒底氣的說。

 

「漢克大人一定沒問題的!」黑娜深信青銀騎士無所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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