維渥夫茫然地沿著花園小徑,同時抬頭挺胸裝出一副悠哉參觀的模樣,記者相信這比畏畏縮縮要更不容易讓人起疑。
 

何況,要是有人問起維渥夫為何在此,他說不定可以利用昨晚那場篝火會的珍貴際遇,用精靈或皇家騎士的名字套套關係,問起白銀賢者現在的位置。

 

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維渥夫竟在不遠處的石頭建築二樓陽台發現白銀賢者,巫師正憑欄佇立,但海奇亞斯身邊還有另一個人。

 

拿赫特王!

 

巫師和國王正在密會嗎?他想知道的機密消息就在眼前!

 

維渥夫豁出去壓低身體,沿著花叢爬行,終於找到一個可以看見銀髮巫師與國王的安全角度,奈何再怎麼努力也不可能近到能聽見對話的距離,維渥夫心跳如雷,汗流浹背,但他仍像隻冬眠蜥蜴似趴著不動。

 

「我請求你,海奇亞斯,這裡四下無人,因此我不是以至尊的身分懇求你,而是一個好友,你就當作不知道,我會公開你找到的解咒方法,這還是皆大歡喜不是嗎?」拿赫特王搖晃著水晶酒杯說。

 

「……」白銀賢者看著手上那杯深紫色的葡萄酒。

 

「再一次,我要提醒你,有哪個國王像我這樣,對這些事情如此寬宏大量呢?因為那個約定,如果你留在銀霜城為我……蘇塔人民效命,我就廣訥你的諫言,哪一次我沒做到?」拿赫特王轉身正對白銀賢者,表情同樣難測。

 

「我懂了,你在記恨那些小玩笑吧!真沒想到你這麼小氣!想當初你對我開的玩笑可是過份多了!」國王將水晶酒杯放在陽台扶手上,雙臂環胸,用毒蠍尾指著巫師。

 

「您誤會了,陛下,我著實不記得有什麼玩笑,又何來記恨之說?況且,皇家幼年學校那時只是小小的誤會!」海奇亞斯終於舉杯喝了一口酒,拿赫特王對他這個動作似乎感到高興。

 

「總之,我會在今天發布解除詛咒的方式是與某個人共享一份飲食,這是白銀賢者的最新發現,就是這樣。」拿赫特王強調說。「至於妖精的大範圍魔法可能會在一陣子過後隨著自然變化消失,這可是我的皇家學者拜米爾查到的知識,我有權決定怎麼用!不說又不會傷害人民的福祉!你從妖精那邊聽來的立即解除方法又不難!」

 

「必須是和特定因果的對象才有用,例如朋友或仇人,也可能是親人,特別當你和這個人長出尾巴有關,而那人誠摯希望你的詛咒消失,尾巴就會不見,這是妖精決定的方法,但是一個人只能幫忙解咒一次。」海奇亞斯耐心的指正。

 

「所以你推測是冰雪融盡時不管尾巴它也會消失吧?那還有什麼問題?才相差不過二十幾天,而且現在詛咒也已經不會再發生了,只限新月節。」國王好像沒聽見巫師上一句話似接著說。

 

「你知道我有一票貪污官員和許多經濟犯罪的黑金去向查不出來嗎?狐狸希望給他點時間審問一些難搞的傢伙。另外,我的法律不接受用自白換取減刑,所以有些鐵定得被吊死的重罪犯遲遲不肯供出被害者或共犯下落,我可以命人一根根烤焦再剁掉他們的手指加腳趾,但這種做法你也不會高興。」

 

國王又向銀髮巫師走近一步,兩人幾乎沒有距離。

 

「難道寡人為了私利才這樣要求你嗎?海奇亞斯,減少麻煩一網打盡有哪裡不好?」

 

「但這會造成民眾在解除詛咒時的複雜度。」海奇亞斯便是在遲疑這個。

 

「不也是人與人之間拉近距離的好機會嗎?多試幾次總沒有壞處,交朋友也是如此啊!」國王感性的說,但那張風流俊臉無論如何就是給人不誠實的感覺。

 

「倘若二十幾天後殘雪融盡,妖精魔法沒有消失,到時候我會鉅細靡遺公布解除詛咒的方式,這也還在人民能接受的範圍,其實,尾巴也沒什麼不好嘛!」國王聳聳肩補充道。

 

「你總不會是為了保住白銀賢者的天才名號,想要大眾知道你第二天就完全破除詛咒之謎的奇蹟吧?海奇亞斯,我樸素的老朋友?我相信你對虛名沒興趣,想封你當首席皇家巫師那時我可真是辛苦。」

 

「那並非我的功勞,陛下。應該要感謝黑娜,她的純真感動了妖精。」海奇亞斯省略尾巴事件的起因也是因為黑娜,艾肯恩認為人類欺負妖精看上的孩子,所以才對麥田施法報復人類。

 

拿赫特王認為海奇亞斯只是想轉移重點,並未十分當真,隨口應和著要送些禮物給巫師學徒。

 

「我想我們達成共識了。現在,親愛的巫師,解除我的詛咒。」拿赫特王握住銀髮巫師的手,舉到唇邊飲下杯中酒。

 

「陛下,容我問個問題。您對法克斯閣下有意見嗎?」看見國王的蠍尾成功消失,海奇亞斯問。

 

「有,他的眼神老是讓我毛毛的。」拿赫特王答得很乾脆。

 

「為了我的愛后,我不能找女性官員幫忙,男人又很討厭!幸好我還有你。我猜你不在意被法克斯記仇,剛剛我在朝議時只是隨便看一看,那些人都快哭了,個個叫我不要選他的樣子。」

 

海奇亞斯無言地看著蘇塔國王。

 

###

 

同一時間,黑娜和王子正在宮廷中散步。

 

當海奇亞斯在王座廳上宣布詛咒的解除方法後,現在三級貴族正忙著測試解咒,當然不幸中了詛咒的尊貴外賓也分配好專人去幫忙,帕雷亞王子找到沒事做的黑娜,兩人今天也要繼續未完成的巡訪計劃,為了安撫民心以及觀察詛咒的影響。

 

「黑娜,妳的尾巴已經消失,誰幫妳解咒的呢?」帕雷亞問。

 

「一頭很漂亮的銀鹿,她是妖精的化身。」

 

「那真是太好了,謝謝妳和賢者大人這麼快就找到解除詛咒的方法。」王子想要牽起她的手,但遲疑到最後還是只有並肩緩行。

 

「我什麼都沒做,是老師解決的!我聽不懂他和妖精說的話。」黑娜緊張的搖手,暗自慶幸可怕的艾肯恩好像暫時走了,希望那個恐怖的老人永遠都別再出現!

 

「帕雷亞的詛咒也解除了,恭喜你!」黑娜真心這樣對王子說。

 

帕雷亞對黑娜微笑,但他的笑容有些複雜。

 

「怎麼了嗎?」黑娜已經可以感覺出帕雷亞有心事,只是王子的心事又分成想說和不想說兩種,現在應該是黑娜加把勁問問他就會說的那種。

 

「母后立刻就幫我解除詛咒了。」

 

「那很好啊!」黑娜回答。

 

「可是一個人只能解咒一次,我用掉了那個額度。父王剛好慢了點出現……」帕雷亞還記得父王端著葡萄酒愉快地走進來然後錯愕的表情。

 

「我應該主動提出幫父王解咒,但他說要幫母后解除詛咒要我先離開,我就走了。」帕雷亞低著頭說。

 

「我知道那種感覺不太好過。」黑娜同情的說。

 

「之後是朝議時間,我不敢打擾。我知道父王有許多人選,不用擔心解咒的問題,只是,身為他的孩子,我沒能幫上忙……」

 

「才沒有這回事!你已經很努力了!再說,國王陛下又不愁沒人幫他解除詛咒,他送出那麼多麵包,到處都有人符合解咒條件,他好像找了老師幫忙吧?」黑娜抱胸點頭說。

 

「是賢者大人就沒問題了。」帕雷亞總算放下心頭重擔。

 

「那帕雷亞還有要幫誰解除詛咒嗎?」黑娜很自然就問起這方面的話題。

 

「我已經幫人解過咒了。有個侍童這段時間為了服務我們忙得焦頭爛額,讓人頗不忍心。」

 

帕雷亞錯失幫拿赫特王解咒的時機,本來想把這個權利保留給黑娜,但一走出寢宮剛好遇到先前來傳訊的侍童躲在一旁哭泣。

 

原來巫師告訴國王陛下完整的解咒方法時,侍童在場旁聽,第一時間就被派來把解咒方法告訴皇后,卻想起沒人關注的自己不知何時才能得救,因此悲傷起來。

 

帕雷亞想想還是做了他認為正確的事。

 

「你是個真正的王子呢!」黑娜敬畏的說。

 

「別取笑我了。」被黑娜這樣一誇,帕雷亞反而不自在,但內心深處又無法不因此竊喜。

 

「黑娜呢?妳有想要解咒的對象嗎?」帕雷亞心中閃過青銀騎士的身影,不安的問。

 

「我也已經幫老師解咒好了,吃早餐的時候順便搞定!」黑娜很高興的說。

 

帕雷亞為他的多疑感到好笑,答案不是理所當然嘛!

 

「今天天氣很好,這次出行應該會很順利。」帕雷亞舉手擋在額前,對著耀眼的陽光半是自言自語。

 

「希望大家都能早點擺脫掉尾巴。」黑娜主動拉起他的手,雀躍地走在被雕刻大理石柱投射出條條陰影的外廊上。

 

※※※

 

年輕記者顴骨發紅,臉色蒼白,顯然受了風寒正在高燒,維渥夫在資料室裡狂亂地翻找他想確認的老舊記錄。

 

榮彼主編總算想起他與菜鳥的約定,走到年輕記者背後,順口問了句:「頭條呢」?

 

維渥夫頭也不回喃喃自語,對他如此魯莽無禮的態度,榮彼主編不快地罵了兩句,看出這是記者醞釀爆炸性文章前的精神異常狀態,也就不跟他計較了。

 

「你可得真帶給我一篇能用的精彩報導,我才能幫你啊!維渥夫。」關上資料室門時,早生華髮的榮彼主編歎氣道。

 

維渥夫不記得他什麼時候走進畫家的閣樓了,只記得最後一步,再一步,然後一片漆黑。

 

再度恢復意識時已經是半夜,年輕記者頭痛欲裂,喉嚨乾枯得快著火,張開雙眼還是一片漆黑,但有一團火光停在某處。

 

他閉上眼睛晃晃頭,再度張開,才看清楚在煤油燈旁數年如一日工作中的畫家背影。

 

「我已經找醫生來幫你注射過退燒藥,本來應該通知伊雷娜,但她要照顧愛蜜莉,城裡現在又不安定,我想還是算了,我看你也不打算說吧!」迪迪頭也不回說。

 

「對不起……別告訴她,就要結束了。」維渥夫按著額頭想要坐起,掙扎半晌又頭暈眼花倒回枕頭。

 

「哼,我對你們記者想報什麼沒興趣,只要給我有趣的工作就好。」迪迪繼續完成訂單指定的作品。

 

「對了!迪迪……咳咳咳……」維渥夫才說了兩句就咳嗽起來。

 

「你枕頭旁邊是感冒藥水和服用說明,費用是從你身上剩的錢付的,醫生說你現在最需要的是營養和休息,我只是沒空睡覺先借你這張床而已。」畫家繼續說。

 

「謝謝,等我交出這份報導,是死是活我都認了!求求你先幫我完成適合的插畫。」

 

「又要說是挽救你職業的最後一擊了嗎?到底有幾篇啊!」畫家抱怨。

 

「這次不一樣,就算被辭職我也要寫!你看了就知道。」維渥夫用顫抖手指將懷中堪比寶石的文稿交給他最信任的好友。

 

「真是麻煩,你先睡吧!我看完了再叫你。」

 

大約一個半小時後,年輕記者被畫家的笑聲吵醒,他還是第一次聽到陰鬱的好友笑得如此清脆爽快。

 

「這就是你所謂驚天動地的報導?天!哈哈!你這傢伙還真潛入皇宮看到了嗎?」迪迪笑得在地板上打滾。

 

「國王與白銀賢者奧祕而永恆的關係,他就是王所選擇的『那個人』?」畫家唸出標題,又冒出氣泡般連綿不絕的笑聲。「……早年不見容於世俗的禁忌愛戀昇華為堅石的信賴與友誼?真是絕作!我重複閱讀十次了!你這篇文章會殺了我的肺!」

 

「我親眼看到陛下和賢者大人說話時的樣子,他們的表情一模一樣!雖然我沒辦法聽見他們的對話內容,至少從嘴唇讀出幾個字……」維渥夫說到這裡不得不停下來喘氣,但他很不高興迪迪的反應居然是狂笑。

 

「陛下說了好幾次『求你』,『你是我的』,賢者大人提到皇家幼年學校,顯然他們是在緬懷那段過去,而且,最後他們還共飲一杯葡萄酒!彼此的表情都非常無奈!」

 

迪迪已經笑到無法呼吸,發出瀕死的喘吠聲。「唇語?這也行?」

 

「就當有這種可能,維渥夫,你為什麼要寫這種報導?和腥羶小報的杜撰抹黑不是很像嗎?我知道你崇拜白銀賢者,你應當很替他的名譽著想。」迪迪打著呵欠,揉著笑出淚水的眼睛。

 

「你沒看完結論嗎!重點在於,他們歷經風雨變成一對生死信賴的好友!而且都是男人又怎麼樣!我愛伊雷娜不是因為她是女人,而是我的心為她歌唱!我只是不願意這段美麗真誠的過往被無聊世俗偏見掩蓋!」

 

──但如果伊雷娜是男的你就鐵定不會想牽她的手!迪迪忍住反駁的衝動。

 

「好吧!反正文章都寫了!你想要我怎麼畫?」

 

正因為維渥夫毫不考慮捏造賣點和銷量的問題,這個好友已經完全被妄想控制了,還是玩真的,這時候勸他只會加重記者的病情而已。

 

維渥夫比手畫腳一番,迪迪連連搖頭,認為他的構圖過於沒品味。

 

「就按照你看到的場景畫好了,不過誰是妻子的角色?」畫家一副公事公辦的語氣。

 

「你、你怎麼忽然問這個!」維渥夫臉紅結巴。

 

「廢話!我要想細節啊!這樣才能決定誰把手擺在對方胸口被握著!」畫家的職業病一來,目露凶光道。

 

「無法決定的話,那就賢者大人被動吧!」

 

「不行!」年輕記者滿臉冷汗,呼吸帶著痰聲。

 

「……金……金髮的那位……妻……你明白的……賢者大人哪裡像是女子!」

 

「隨便你了,不要說是我畫的,給我現金不簽收據,我不想陪你蹲苦窯。」迪迪沒好氣說。

 

《先鋒報》報社二樓,主編辦公室。

 

「維渥夫,這篇報導恐怕……」榮彼主編摸著嘴唇說。

 

「可是主編──」滿臉病容的年輕記者登時就要發作,被榮彼主編的手勢制止。

 

「別誤會,我個人非常欣賞你的文章,時間性與舉證條理分明,文詞優美,描述精確,內容十分之感人,加上這張不同凡響的插畫……嘖嘖,連我這個老男人都臉紅心跳起來,但是,這題材太敏感了。」榮彼主編說。

 

不管國王的度量如何,《先鋒報》絕對會馬上先被監察長燒成灰燼。

 

「這樣吧!我幫你把這份稿子呈給總編,聽說你在採訪過程中遇見不少上頭的人物,你再寫篇預備用的文章,內容由你決定,不過的話,我照樣給你保證頭條。」榮彼主編安撫年輕記者道。

 

「孩子!冷靜些,做新聞講究的是細水長流,下次還有機會不是嗎?」

 

維渥夫用袖子擦著眼淚,這次他沒有哭出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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