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前為止,帕雷亞的初次森林偵查訓練相當順利,小王子有點沾沾自喜,漢克師父也沒有出來阻止。

 

不好,時間已經用得差不多了,還有最後一關。

 

帕雷亞忽然瞥見葉隙中一閃而逝的模糊黑影,愕然停步,壓低身體竭力掩飾氣息。

 

絕對不能被人發現。

 

帕雷亞湧起初次觀察獵物的戰慄興奮,按照漢克教過的訣竅,傾聽對手腳步節奏,將氣息融入環境中跟蹤目標。

 

帕雷亞又移動了一段距離,然後安靜躲在樹幹後,等待目標從前方通過。

 

那個在他前方移動的生物是……

 

黑娜!?

 

帕雷亞緊緊閉住嘴唇,以免失聲喊出巫師學徒的名字。

 

她到底在這裡做什麼?

 

一身溼衣臉色蒼白的黑娜神色匆匆快步行走,像是從湖裡出來的幼小女妖,衣襬與髮梢仍然滴水,小手上提著包裹和一把水草,不停東張西望,最後在樹叢前停下來。

 

「好,這裡就可以了,得快點換好乾衣服,不然會生病。」黑娜自言自語,然後開始解開學徒袍。

 

反正這種森林深處沒人會看到,黑娜也找到隱蔽的樹叢,她事先準備好替換的乾衣服,硬著頭皮走進冰冷湖水,總算拔到朝思暮想的西露露草。

 

她就算膽子再大也不敢直接就在湖邊換衣,黑娜還特地忍著刺骨冰寒走了好一段路,確定後面沒人跟著,附近也沒有其他巫師學徒在採草藥,才迫不及待脫下又溼又髒的衣物。

 

黑娜想出的辦法就是豁出去拔到西露露草,然後快點換好衣服,到豬牙旅店找芬妮阿姨喝熱湯休息,隔天再回巫師塔,採集作業就完美成功了!

 

當黑娜解開學徒黑袍領口時,帕雷亞立刻轉身,臉頰著火。

 

她想做什麼?竟然就在野外……

 

王子從來沒想過,女性會在臥室外更衣的可能性,在帕雷亞的觀念中,衣著──尤其是能端莊地遮住不該露出的肌膚之衣著,應有如女性天生的皮膚般牢牢地固定在身上。

 

可是,帕雷亞看到黑娜掉進水裡的狼狽外表了,黑娜只是單純想換衣服而已,就這樣穿著溼衣回城連男人都會病倒,換成帕雷亞也會這麼做,更別提所有他認識的男性了,當下換衣服的做法是合理的,但黑娜不是男人,她這個行為太不合禮儀,如此大膽放蕩!

 

帕雷亞思緒一團混亂,雙手顫抖。

 

更糟糕的是,黑娜以為找到一處安全的遮蔽樹叢,但她的後背卻剛好暴露在帕雷亞前方視野。

 

森林的顏色變得更加鮮豔好看,鳥鳴和風聲織成妖精誘惑的語言,正洶湧地淹沒理性的警告。

 

回頭一下有什麼關係?一切都是不小心的,沒人知道會在這時候遇到這種情況。

 

黑娜成功地剝掉溼黏的學徒袍,為了不弄溼斗篷內襯,得先脫乾淨才能罩上斗篷換好乾衣服。

 

曖昧的溼衣落地聲讓帕雷亞嚥下口水。

 

他是王子,王子是不能幹這種事情的。

 

帕雷亞最自然也最應該要做的反應,就是閉上眼睛裝作不知道,默默護衛黑娜背後的安全。

 

──孩子,你太過羞怯,我在你這年紀已經……

 

偏偏這時腦海中響起國王輕鬆又愉快的柔和嗓音,像在嘲笑帕雷亞的舉棋不定。

 

可惡!帕雷亞肯定父王所有不該做的事都練到熟練無比了!而且毫無悔意,這樣要帕雷亞怎麼保持冷靜!

 

閉著眼睛,萬一危險接近黑娜,比如說有隻熊或狼出現,帕雷亞要怎麼及時反應呢?沒錯,眼睛千萬不能閉,他可以注意不是那麼重要的角落。

 

帕雷亞慢慢轉過頭。

 

或許,就只看一秒,確定那個大膽豪放的女孩真的是黑娜,而不是他緊張之下看走眼,她或許有苦衷才會一個人偷偷摸摸做出這種危險舉動,這樣的話,帕雷亞應該找個不尷尬的時機過去幫助她。

 

儘管帕雷亞已經對黑娜的打扮特徵相當熟悉,但或許皇宮裡又來了不同巫師學徒,碰巧相似的可能也不能排除。

 

必須要好好確定清楚。

 

一秒……最多一秒半!

 

帕雷亞豁出去直視禁忌的風景,他卻再也移不開目光。

 

少女幼嫩的背部爬滿大片醜惡腫脹的燒傷疤痕,令人作噁的暗紅與粉紅色,形成魚鱗般糾結的紋路,對比纖細的肩膀與腰肢更讓人不寒而慄,她因為寒冷下意識抱胸打了個噴嚏,疤背跟著顫動。

 

黑娜要脫下裙子了,帕雷亞猛然別過臉,靠著樹幹緩緩滑坐在地,心跳如雷。

 

躲在斗篷底下換好乾衣服的黑娜又張望四周,以為無人發現,收拾好溼衣和西露露草,哼著歌離開。

 

帕雷亞忽然起身循來路折回,盡可能拉開與黑娜的距離,然後漫無目的亂走,直到暮色深沉,一隻手忽然拉住他為止。

 

「訓練結束了。」漢克看著小王子道。

 

「對不起,漢克師父,我沒有達成任務。」小王子眼神慌亂,仍竭力偽裝出早上出發時的雀躍期待。

 

「你表現得很好,事實上,比我預估得要好得多,只是接近第三關卡時為何忽然折回,之後就心不在焉?」漢克問他。

 

帕雷亞當時回過神來第一個念頭就是不能讓漢克發現黑娜也在森林裡,立刻改變行動路線。

 

「我……我差點踩到一條毒蛇。」帕雷亞結結巴巴的說。

 

「我怕還會碰到那種動物,接下來忽然就無法專心了。」

 

漢克看著帕雷亞,搖頭失笑拍了拍小王子的肩膀。

 

「這很普通,大家都會怕森林裡的毒蛇猛獸,不必放在心上,以後就習慣了,我們先回去吧!再晚可要露出馬腳。」

 

「是,漢克師父。」帕雷亞捏了把冷汗,還好騎士沒發現。

 

※※※

 

「老師,這是西露露草。」黑娜高興地呈上作業。

 

「辛苦妳了。」海奇亞斯接過草藥開始鑑定品質。

 

當天晚上,海奇亞斯例行性的幫黑娜治療燒傷,傷勢從去年秋天到現在,始終沒有完全痊癒。

 

因為黑娜是受到妖精祝福的精靈兒,她被強盜推入火中造成的燒傷癒合得很快,跟著漢克到達銀霜城時幾乎都收口了,然而就此停在一個微妙的階段,不管使用多少藥膏也不再有效。

 

黑娜可以洗澡穿衣,跑跑跳跳,像普通人那樣活動,但疤痕偶時會隱隱作痛,非但沒有淡化,反而更明顯。

 

妖精的刻印。

 

黑娜背上凹凸不平的疤痕彷彿在提醒,妖精雖然沒有帶走她,但也並未放棄她,海奇亞斯則想要抹消這片疤痕。

 

「老師,你好像醫生呢!」因此治療的時候要在海奇亞斯面前脫掉上衣俯臥,黑娜從來不會害羞,她不帶一絲陰翳地信任著銀髮巫師,除此之外,燒傷的位置靠自己擦不到藥,漢克和芬妮都曾經幫黑娜療傷,她也習慣了。

 

「還是老師本來就是醫生?」學徒好奇地趴在枕頭上側著臉,看巫師又發明了一種新的藥膏。

 

海奇亞斯笑了笑。

 

「專心點,黑娜,這次加入了妳採來的西露露草。」

 

「真的嗎?」她採集的材料竟然可以透過老師之手做出帶有魔力的治療藥膏,黑娜覺得海奇亞斯手上的貼布頓時格外厲害。

 

「巫師生病受傷時通常都得獨力治療,除了一般藥物不容易作效,普通醫生無法進行正常診斷,就是這時候特別容易受到攻擊。當然,也有專門治療巫師的醫生,但不會住在很容易找到的地方。」海奇亞斯將藥布輕柔地貼到黑娜背上說道。

 

「老師,你以前生病受傷過嗎?」黑娜好奇的問。

 

「當然,許多次。」

 

「如果落單又傷得很重怎麼辦?」黑娜害怕那種情況發生在海奇亞斯身上。

 

「運氣也很重要,但是有備無患,外出旅行一定要帶上基本自救裝備,還有一些魔法也可以暫時壓抑傷勢,藉由動物移動到安全處再準備治療所需。」

 

海奇亞斯解說完,為學徒蓋好被子。

 

「我真的好幸運。」黑娜認真的說。

 

「嗯。」海奇亞斯應了聲。

 

「老師,我也想要學治療巫師的方法,如果以後老師一個人受傷了,我可以去找你,幫你治療。」黑娜不假思索的說。

 

「謝謝妳。」海奇亞斯望著他的小學徒。

 

「那個……」

 

「什麼事?」

 

「我不怕留下疤痕,老師不用太過勉強。以前我也跌倒過啦!手腳和下巴這裡都有疤,只是長大了看不太出來。」黑娜用手指比著下巴某處。

 

「只要不生病,健健康康就好,反正我本來就長得不好看嘛。」黑娜豁達的笑說。

 

剛開始是進到城裡的鄉下姑娘,黑娜根本不敢夢想和那些打扮得流行時髦的少女一樣,但她很快喜歡上巫師學徒的生活,並且覺得這種生活更適合她,何況,真要做不習慣的打扮,和同樣衣冠楚楚的男生說話,黑娜反而會恐慌逃跑。

 

「我覺得黑娜很好看,特別是笑容,眼睛會閃閃發亮。」海奇亞斯坐在床邊說。

 

黑娜停下來,將臉埋進枕頭竊笑了幾聲。

 

「怎麼了?」

 

「我還以為只會在小說上讀到老師說這種臺詞,果然真的聽到好奇怪。」而且海奇亞斯說那句話時就跟黑娜做土地祝福時對石頭或小鳥羽毛說話的語氣一樣。

 

「我只是說出我的想法。」

 

「我好高興,是真的,老師,因為以前都不知道你在想什麼,如果可以直接說出來就清楚多了。」黑娜立刻直白的發表感想。

 

或許,黑娜聽得出來,老師以為她會為了醜陋的疤痕難過自卑才主動贊美,其實女孩子怎麼可能不介意呢?但還有許多東西重要多了!只要穿上學徒袍,遮起痕跡,黑娜就有種受到保護的安全感。

 

在海奇亞斯身邊時,黑娜常常遺忘不愉快的回憶和傷疤的不適。

 

「妳想知道我在想什麼嗎?」銀髮巫師反問。

 

「如果是很困難的那種學問,暫時不想知道,如果老師心情很好或很不好的時候,想要知道為什麼。如果我做錯事,老師不高興,請直接跟我說。」黑娜想了想之後給出她的回答。

 

「我很少心情不好或不高興。」海奇亞斯這麼說。

 

「咦?真的嗎?」黑娜有點驚訝。

 

她的老師從早上起床到晚上睡覺,大都保持著白銀賢者的招牌表情,平靜悠閒,偶爾有點冷淡,讓人猜測他心情欠佳,她還以為海奇亞斯一直都鬱鬱寡歡,要處理那麼多無聊的文件也難怪。

 

「那是每天都很開心?」

 

「倒也沒有,普通。」他微微低頭說。

 

「那每天都很開心和動不動就不高興是一件奇怪的事嗎?」黑娜不安的想到她好像都這樣。

 

「因人而異,但十六歲時活潑好動是健康的證明,像幽河裡的魚兒一樣。」海奇亞斯安撫她道。

 

「我懂了。」黑娜深有同感。

 

「那老師平常的感覺是什麼?小鳥嗎?」因為小鳥能夠靜靜地站在樹枝上,看著只有自己才知道意義的地方,黑娜馬上聯想到這種輕盈的神祕生物。

 

「難以形容。睡吧,我留了支蠟燭。」海奇亞斯回答。

 

巫師將一朵小小火焰放在黑娜房間桌上,安靜地離開。

 

很浪費,但黑娜好喜歡那朵溫暖的光,在她睡著以前,燭火從來沒有先熄滅,把黑娜留在黑暗裡,噩夢將不會找上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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