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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的皇宮裡,王子卻失眠了。

 

帕雷亞捧著已經完成的音樂盒,來到國王與皇后的寢宮。

 

「難得那麼晚還到我這兒來,帕雷亞,怎麼了?」亞萊格爾皇后穿著睡袍放下長髮,正裸足斜躺在長椅上看書。

 

「母后,父王還沒回來嗎?」帕雷亞小心地問。

 

「你父王差不多要凌晨三點才會回來,你想找他?」皇后又翻過一頁。

 

「不是,我只是想來看看母后。」帕雷亞說。

 

「來看我,但不想被你父親發現,發生了什麼事嗎?」皇后優雅地提問,語調流露出對兒子的關心。

 

「你手裡拿著音樂盒,那樣式……是拿赫特教你的?」黑髮麗人嘴角上揚,帕雷亞不知母親的笑容裡蘊含何種意義,但小王子臉紅了,飛快將音樂盒藏到身後。

 

「來我身邊坐下。」皇后又這樣說。

 

帕雷亞挨著母親,聞到沐浴後的花草香,女性的芬芳氣息令他坐立不安,想到今天看見的景象,美好的氣味連結到恐怖疤痕,手心一片冰涼。

 

「喜歡哪家的女孩子呢?」

 

「沒、沒有。」帕雷亞結結巴巴。

 

「哎呀!難道是男孩子,那可不行呢!」皇后說。

 

「當然不是!」帕雷亞立刻站起來大聲反駁。

 

「所以還是女孩子囉!媽媽剛才真的有點害怕。」皇后摸摸臉頰,做了個小小的手勢要帕雷亞坐回去。

 

被套出來了!難怪漢克師父說不讓皇后知道是為了帕雷亞自己好,小王子悲哀地懷疑他還能守住多少祕密。

 

畢竟父王好像很辛苦才追到母后,之後也非常保護她,那時帕雷亞就想,他以後也一定要如此愛護自己的皇后,更重要的是,想找到能夠讓他如此愛憐的女孩。

 

「所以,要把音樂盒送給對方嗎?」皇后沒立刻問帕雷亞對象是誰,和拿赫特王一樣,讓帕雷亞鬆了口氣。

 

「不送了。」

 

「為什麼?」

 

「我……」

 

「你發現自己沒有想像中喜歡她?」皇后合起書本,側頭望著小王子。

 

「不是那樣!我對她的事情知道得很少,她也不清楚我的想法。」帕雷亞難過的說。

 

「母后,我只想著自己的感覺,是不是太不負責任了?因為我的年紀還不夠成熟嗎?」

 

「有些男人活到六七十歲也只想著自己的感覺和拚命不負責任,親愛的帕雷亞,你現在就開始反省,真不愧是我的兒子。」亞萊格爾皇后微笑道。

 

「這個音樂盒是討好女人的玩具,我不能送她這種東西。」帕雷亞緊握著音樂盒。

 

「我現在感覺很亂,我不確定能一直喜歡她,還有是否有資格作為一個男人正式地博取她的好感,但她是特別的。」

 

所以小王子不願意送出這種不知有多少男人送給女人的俗豔禮物,心煩意亂的帕雷亞回宮之後,瞥見他先前還茶飯不思狂熱投入製造出的音樂盒,就像看見一條毒蛇盤據在書桌上。

 

意外發現黑娜背上的傷痕後,帕雷亞開始害怕他的心意被她知道,甚至有些慶幸他們之前只是朋友,以後也可以只是朋友,他居然產生如此卑鄙的想法。

 

「跟我來,帕雷亞。」皇后起身,引著他到床邊,掀開從牆上垂下的綢幔,床頭後方有口長型木櫃,大到足以讓一個成年人躺進去。

 

為何母后要在這裡放一個大櫃子?帕雷亞不解地想。

 

皇后從枕頭下摸出鑰匙,爬上床打開長櫃,示意帕雷亞看看裡面。

 

帕雷亞探頭一看,長櫃裡裝滿了音樂盒。

 

「你父王只要壓力一大就喜歡做這個。」皇后歎口氣說。

 

「這些都是父王製作的?」已經遠遠超過浪漫,不知該說可怕還是夢魘的數量了。

 

「雖然拿赫特老是說裡面裝著他的愛,我倒是覺得其他的情緒也不少。」她愛憐地撫摸帕雷亞的頭髮。

 

「我替他收藏著這些音樂盒,有時候他會偷偷挖出其中一些打開來聽,然後又自以為神不知鬼不覺的藏回去,不知道每個音樂盒位置在哪一層我都記得很清楚!」皇后又露出那種令人難忘的淺笑,難怪父王那麼不喜歡讓人看到母后。

 

「利希妲殿下去世時,他做了二十個。」

 

「姑姑去世時?」帕雷亞拚命回想,有些朦朧的記憶飄過心頭,卻怎麼也清晰不起來,後來那個蒙面的凶惡幽靈姑姑倒是刻骨銘心。

 

「你那時候七歲,想去找你父王玩,結果他喝退你,躲在書房裡做音樂盒,你當時哭得很傷心呢!不過後來葬禮結束,拿赫特又哄得你把他當成最愛的父王了。」

 

「利希妲殿下非常疼愛你,獨自回到皇宮養病的她太過寂寞,你常常吵著要去陪伴她,她擔心喪紗會嚇壞小孩子,你也總是央求她不要戴著面紗,所以她在你面前就不戴了。」皇后說。

 

「為什麼我不記得?既然我已經七歲,應該會記得很多事才對?」帕雷亞愕然。

 

「因為太痛苦了。你已經知道死亡的可怕,那會讓我們永遠失去最愛的人,所以才會哭鬧著要拿赫特帶你去找回姑姑,你還是小孩子,拿赫特不該對你生氣,那陣子大家都很悲傷,你半夜偷偷在皇宮裡遊蕩一直喊著利希妲殿下的名字,然後生了場大病。」

 

「病好了以後,我也忘記小時候對姑姑的回憶,對不對?」帕雷亞聲音顫抖。

 

亞萊格爾皇后惋惜地看著小王子點頭。

 

帕雷亞下意識打開他的音樂盒,旋律流出。

 

原來帕雷亞會看見鬼魂,是他衷心盼望的結果,還是當初他的呼喚把利希妲姑姑強留下來,才讓她變成如今的模樣?

 

「你父王也覺得順其自然就好,他下了道命令,讓宮裡的人避談利希妲殿下的往事,以免刺激到你。」

 

小王子閉唇不語。漢克師父沒說錯,他還太過弱小,連自己都保護不了,要怎麼讓別人幸福?愈是焦灼,愈感挫折。

 

「帕雷亞,音樂盒裡收著國王的怒火、淚水、回憶等,許多無法在人前暴露的弱點,有朝一日,你也會有需要放進音樂盒裡的祕密。」

 

「母后……」

 

「如果那個音樂盒如此令你苦惱,不如由我先幫你收著。」亞萊格爾皇后提議道。

 

「咦?」帕雷亞沒想到他的母親會這麼說。

 

「那個女孩一定十分特別,才讓你煩惱這些事,我相信你能把握分寸,我的孩子,未來善變而艱辛,身為蘇塔王族,若我們不能掌握正確的方向,就會造成許多災難。」亞萊格爾皇后輕聲說出口的話,卻比雷鳴還要讓帕雷亞驚恐。

 

「如果你想保護她,就成長到我和你父親都無法動搖你的程度,到你的抉擇不會令子民不幸時,在那之前,不能太調皮唷!」黑髮女性捧住帕雷亞的臉龐,在他的額頭印下一吻。

 

「母后,關於音樂盒的事,我還要仔細考慮清楚。」帕雷亞靠著母親的肩膀,閉著眼睛說。

 

「謝謝您的教誨。」

 

「哎呀,別那麼客氣,一聽到你父王那種說話調子我就想打他。」皇后的語氣雖然很溫柔,但聽起來總不太像玩笑話。

 

那一夜,小王子獨自躺在窗台上思考許多事情,直至黎明曙光到來。

 

※※※

 

春天的珍貴陽光再度拜訪銀霜城,帕雷亞坐在向陽的古老臺階一隅,英靈們都在陰影中沉睡,皇宮裡一片靜悄悄,只有模糊的風聲與鳥鳴。

 

陽光讓帕雷亞全身暖洋洋的,卻無法溫暖他的內心。

 

「斯卡洛,別一副愁眉苦臉的樣子,只不過是妹妹有心上人罷了!」漢克師父的聲音!

 

一群皇家騎士經過,樓梯旁傳來響亮的談話聲,帕雷亞趕緊縮起身體,躲在濃密的九重葛後面,還好騎士們並未留意到帕雷亞。

 

「你懂什麼!漢克!我寶貴的妹妹竟然跟一個窮樂師交往!還說要嫁給他!我的曾祖父好歹也曾經是獨角獸爵!怎能夠容許這種事情發生!」

 

「是啊!萬一被那些素行不良的下流男人欺騙吃虧怎麼辦!」騎士同伴跟著幫腔。

 

「你就是那種素行不良的下流代表!」文雅的皇家騎士一秒爆炸,認為某人沒資格放話。

 

「平民出身又怎樣?平民背景礙著你了喔!」

 

「跟平不平民無關!純粹是你下流!素行不良!」

 

「如果我有妹妹,我才不讓她嫁入貴族家。」雜在友人的吵鬧中,漢克天外飛來一筆感慨道。

 

青銀騎士的獨斷發言讓四周忽然安靜下來,帕雷亞屏住呼吸。

 

「為什麼?漢克,你討厭貴族嗎?」

 

「……如果妹妹遇人不淑,不用顧忌這顧忌那的,直接砍了對方手腳豈不爽快許多?」微妙的停頓後,國王麾下一等傳令兵說出他的看法,周遭氣溫同時下降數度。

 

「漢克,還好你沒有妹妹。真是個男子漢,好哥哥啊!」騎士們立刻七嘴八舌的奉承打趣道。

 

得罪孤家寡人的漢克,就沒有人在逢年過節或重大約會時幫他們臨時代班了。

 

「最近倒也並非如此。」漢克說。

 

等他們走遠後,帕雷亞才渾身虛脫地用手掌蓋住發燙的雙眼。

 

幸好那時候漢克不知道帕雷亞看見森林中的黑娜。

 

到底黑娜為什麼會受了那樣的重傷,是誰傷害她?還有誰知道黑娜背上有那些疤痕?白銀賢者一定知情,畢竟他是黑娜的老師,根據比較可靠的資料指出,最初黑娜是跟著漢克進城,漢克還曾經在銀霜城周邊尋找能收留她的人家,後來她才變成海奇亞斯的學徒。

 

換句話說,漢克師父應該是最早知道黑娜受傷原因的人,很可能看過黑娜的傷口,他們閉口不提這件事也是為了黑娜的名譽,保護她不被歧視。

 

「所以才要我等到二十五歲以後,明明那時黑娜早就超過一般女性的適婚年齡了,漢克師父是希望由我這邊主動淡忘掉吧!賢者大人一定會反對也是這個原因。」帕雷亞喃喃自語。

 

從大人的角度看,這是保護兩方最好的方式,但帕雷亞自身又怎麼想呢?

 

王子的對象是背上有可怕傷疤的女孩,還是巫師學徒,這當然會遭遇到許多反對。

 

如果等到帕雷亞和黑娜關係親密到能看見她裸背再來錯愕嫌惡,一定會讓黑娜受到很重的傷害,而白銀賢者則不會允許這種可能性發生。

 

但無論海奇亞斯或漢克,一開始就認為帕雷亞無法給黑娜好的歸宿,更不可能容忍黑娜被拋棄或只能當見不得光的情婦,他們的顧慮很正常。

 

一旦黑娜的保護者發現帕雷亞知道傷疤的祕密,絕對會阻止黑娜和帕雷亞再見面。

 

帕雷亞的確是覺得那些紅色疤痕噁心到超乎想像,他不可能不在意!

 

「可是,那種感覺並沒有消失,為什麼不讓我乾脆討厭她還比較簡單!」帕雷亞更用力地按著臉。

 

第一次見面時,帕雷亞被英靈追趕捉弄扭傷腳,他覺得自己如此不幸,但黑娜卻背負著那些傷疤,熱心友善地幫助帕雷亞,打從心底擔憂他的安危,帕雷亞有什麼資格嫌惡黑娜的疤痕!

 

帕雷亞看著手裡精緻的音樂盒,愚蠢的戀慕證據此刻正嘲笑著他。

 

「你不應該存在!給我消失!」混亂的思念和挫折,青春期的騷動不安,無能為力改變命運的憤怒,統統是帕雷亞想要毀滅的!

 

帕雷亞高舉起手,想要摔碎那個音樂盒,手腕卻被抓住了。

 

「誰!」帕雷亞猛然回頭,卻看見漢克站在身後。

 

原來青銀騎士並沒有走遠,而是立刻換了條路徑繞到帕雷亞背後。

 

「剛剛感覺有人躲在樓梯上,原來是殿下。這個音樂盒做得這麼好,不必拿來出氣吧?」漢克放開小王子的手,在他旁邊坐下。

 

帕雷亞不說話,漢克知道不能勉強他,逕自開口說起往事。

 

「你知道我從幾歲開始執行傳令兵任務嗎?」

 

小王子只能慢慢轉頭看著騎士,然後無聲地搖搖頭。

 

「比你還小時,在皇家幼年學校讀書,因為一些緣故受年輕時的陛下青睞,那時還是皇太子的拿赫特陛下老是祕密命令我去送音樂盒。」

 

「當時我只是個普通的學生,居然就要想辦法潛入守備森嚴的貴族及商人家的後花園,有時候甚至是小姐或女主人的閨房!那個陛下每次都笑著說『你一定沒問題』,天曉得我可是賭命!」漢克回顧當年的滄桑。

 

「父王一定很欣賞漢克師父的潛力。」帕雷亞沒想到漢克還有這段過去,同情的說。

 

「並不是這樣……但原因最好不要再提起。如果只是音樂盒,我可以替你送去,反正我也習慣幫你父王做這種事了。」漢克也知道帕雷亞為誰做出這個音樂盒,以為他只是過度害羞,一個音樂盒應該還不至於讓黑娜發現帕雷亞的意圖,小王子卻激烈地拒絕。

 

「我不要像父王那樣!」帕雷亞皺眉。

 

「也好,當面比較有誠意。」漢克抱胸說。

 

「不,這個音樂盒沒有用!這種東西不可以送出去。」帕雷亞低頭咬牙道。

 

「為何這麼想呢?你不是非常用心地製作音樂盒,期待將這個禮物送給某人嗎?」漢克直視前方,避開帕雷亞的方向問。

 

「因為我還不想讓她知道……我的想法連我自己也不清楚!漢克師父要我回答的問題,『為什麼是她』,我還在尋找答案,可以輕易回答,過兩天就改變的,會是正確的答案嗎?」帕雷亞用雙手捏緊音樂盒反問。

 

「永遠不變的正確答案嗎?那可不容易。」騎士聳聳肩。

 

「給我,我替你收著吧!等你有自信向我挑戰時,贏了就還給你,帕雷亞殿下。」

 

小王子愣住,只能張著黑澄大眼看著他的劍術師父。

 

「我還是太任性了嗎?從一張早已決定的名單中尋找對象,才是我應該做的事。我知道的……漢克師父。」帕雷亞憂傷地將音樂盒交給漢克。

 

「雖然我不確定這樣說是否適當,帕雷亞殿下,你太容易緊張了,但我很欣賞你的小心,儘管會給生活帶來不便,但或許可以在關鍵時刻讓我們逃過一劫。」漢克誠懇的說。

 

「然而,你畢竟還年輕,日後你將會得到有別於拿赫特陛下的風格,大家都如此期待著。」

 

帕雷亞只能勉強點點頭,現在漢克說什麼都無法使他振作。

 

「然後,還有一件事,黑娜在御花園,我想她會需要你的幫助。」漢克在心底無聲地歎息,睜隻眼閉隻眼推了帕雷亞一把。

 

小王子感激地看著騎士,匆匆跑向皇宮裡春天腳步踏出最多色彩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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