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包綺印六歲,上小學前的暑假因為父母出國出差,將她託付給住在鄉下的爺爺奶奶照顧,小印因為可以離開家到鄉下去玩而開心,她討厭安親班也討厭鋼琴課,爺爺奶奶從不會管小印幾點上床睡覺,也不會因為她抓蟲子就罵她。

 

夏夜非常悶熱,風只是微微吹著,蟬、螽斯和蟋蟀放開喉嚨大叫,牆上的壁虎也不甘寂寞加入合唱,水銀燈下聚集著不斷拍打翅膀的白蟻和飛蛾,小印抬起臉著迷地觀察著那些微小生物的飛行軌跡,還有一隻金龜子停在燈罩上,閃閃發亮的身軀像是一枚活動寶石。

 

攀著木匠師傅手工做出來的梨木方桌,聽說在媽媽小時候就在用的餐桌,數十年如一日穩固,小印總會想,她的王國裡有許多成員,他們都聽得懂自己的話。

 

「要好好看家喔,大臣。」

 

壁虎像是聽得懂小印的話,鼓了鼓顎下,然後繼續貼著牆面不動,小印點點頭,握緊小手,輕車熟路地搬來小圓椅墊腳取下後紗門的扣環,然後悄悄推開紗門走出去,期間她一直憋著氣,生恐呼吸被熟睡的爺爺奶奶發現。

 

「一定開花了吧?誰叫爸爸都不讓人家晚上出來。」

 

小印和只會說台語的爺爺奶奶問了很久,才知道那是一種只在夜晚開花的植物,一大叢又綠又密像是灌木般的枝葉,以及那低頭害羞似地緊閉的花苞,就叫做「曇花」。

 

「村口的叉路上,那一大叢荒地上的曇花什麼時候開花呢?」正在暑假中,偷懶不做暑假作業,小印天天都一個人提著小水桶和捕蟲網去撈田間的大肚魚和抓蜻蜓,她喜歡在夕陽西下時跑在溫熱到有點燙人的柏油路上,跟著騎著鐵馬收工的老農夫回村子,這時奶奶會煮好晚餐,大聲招呼小印洗乾淨手腳來吃飯。

 

每天都會經過那叢曇花好幾次,但在花苞結出來前,小印一直以為那是纏在半倒水泥牆上的樹,因為那叢曇花比村子裡最高的不認識叔叔還高大。

 

原來它會開花!小印稚幼的心靈裡浮起無以名狀的感動,還有一股想要親眼看見曇花綻放的執念,那從像是無數綠手臂的扁枝本來讓小印一經過就覺得害怕,但是如今結出的大花苞卻讓她幻想著,綠色中泛著雪白的花苞,像梭子般緊閉著,裡面說不定住著妖精呢!

 

「大概午夜十二點吧!可惜我們都在睡覺了。」老婦人一邊挑著四季豆,一邊回答小孫女的問題。

 

「噢。」小印失望地應了聲,心中卻動起了歪腦筋,她很清楚,大人都不會讓小孩子晚上出門,所以要去看那叢曇花,一定得偷偷自己去,小印的家在大城市裡,她以前從沒看過曇花開花,而這種花朵又謝得這麼快,不可能放在花店裡給人看。

 

幸好,老人家很早就睡了,鼾聲如雷,等到十一點多時已經完全不省人事,小印套上薄外套,躡手躡腳地溜出門,純樸的鄉村裡,幾乎每戶人家都熄燈睡覺中,偶爾閃動著電蚊燈的紫色光芒,那是蚊蟲觸及電流被燒焦的啪嗤輕響。

 

襖熱的夏夜,離開建築物接觸到外面的空氣,小印頓覺精神一振。

 

月亮很大,加上路燈的照明,一個小女孩獨自走在午夜的道路上並不是件可怕的事,當時小印心情非常輕鬆。

 

她才剛走進被零落鐵絲網包圍的荒地,但鐵絲網的空隙多過現存的鐵線,小印能毫不困難地通過,這裡以前有座大宅院,後來被拆除,曇花就是以前的主人種的,那個位置應該是院子吧,但那是二十幾年前的事情了,小印都還沒出生,她一想到曇花居然可以活這麼久,就覺得非常不可思議。

 

以前全盛期的曇花應該還能垂到牆的另一面,但是現在水泥殘牆的另一面已經被新蓋起的倉庫背面遮蔽了,常常照不到太陽的區域顯得有點陰森。

 

也許現在缺乏照顧,曇花叢生得很亂,莖葉顏色看起來也沒有精神,仍然這樣龐大茂密,的確像是活了很久的樣子。

 

小印被濃郁花香吸引,恍恍惚惚地走向那叢曇花,發現每朵花苞都盛開了,外側是細瓣,潔白的花瓣重疊排列成一個美好的圓形,花瓣和花蕊彷彿剛剛醒來,仍在顫動,每一朵都有小印的頭那麼大,她伸出手想要觸摸最低最近的那一朵。

 

突然間,花叢底下傳來騷動聲,同時有著細細的嗚咽,小印趴下來努力看,雙眼適應了弱光後,才看見靠近根部的位置,有隻耳朵尖尖的紅棕色大狗被曇花的莖葉纏住了,正有氣無力地掙扎。

 

小印鼓起勇氣趴在地上,不顧此舉會讓她弄髒衣服惹來責罵,努力貼著地面鑽向曇花叢的底層中心,用嬌小的身體拱開帶刺的莖葉,身上也被劃出不少刮傷,但小印絲毫不覺害怕,她只知道那隻狗狗很危險,不知道為什麼跑進花叢裡被纏住了,這樣下去牠會死掉!

 

不管怎麼要救牠!小印抱持著這個念頭,真的讓她在密集堆疊的底層老葉下鑽出一條路,搆到大狗上半身,她先是摸到了大狗的鼻頭,順著熱氣和一點微濕滑的觸感抓到了大狗的肩膀,發現曇花將牠纏得很緊。

 

哪怕會被割傷手,摸到蟲子或窩在陰濕角落裡作窩的蛇,小印使勁扯著,感覺扁葉似乎變鬆了一些,同時紅棕色大狗也拼命掙扎起來,朝小印的懷抱裡鑽。

 

月亮忽然被雲遮住了,四周陷入完全的漆黑,小印發現連她也被垂下來的扁葉纏住,她更努力地抱住大狗的肩膀,用力朝外拖。

 

曇花扁扁的葉子邊緣忽然多出了許多銳利的刺,將小印曝露在外的臉和手腳割出許多血痕,但她感覺快要成功了,月亮也重新露臉。

 

「加油啊!」她對那隻大狗說。

 

那隻狗忽然抬起頭舔了舔小印臉上的傷口和淚水,更加奮力地掙扎,終於讓他們衝出了曇花叢邊緣,重新回到荒地上。

 

那樣的黑暗中,她並沒有察覺那株曇花的根部,被大狗咬出的數個咬痕傷口中正泊泊流著鮮血。

 

「呼……呼……」小印只能驚魂未定地喘息,上半身癱軟地趴在大狗身上,這時才發現大狗的耳朵和她看過的狗完全不同,有一條大大的尾巴,臉也很長,毛蓬鬆又凌亂,沾著血跡,身上有好幾處傷口。

 

小印抱不動牠,只好慢慢站起來倚在大狗身側,想要離開荒地,盡可能地讓大狗依靠著她抬腳緩步移動,一人一獸協力走到荒地中心,離那叢曇花的距離不過才拉開四五公尺,小印腳踝被什麼纏住,一個不穩跌在砂石地上。

 

「呀啊!」她痛叫了一聲,勉強抬起頭卻是淚眼模糊。

 

小印努力翻身想抽回小腿,這才從朦朧光影中看見她的腳被葉子抓住了,不知何時從曇花叢中伸出來抓住她的數條扁葉肢,像人手一樣抓握住小女孩的腿部肌肉,恐怖地不斷收緊往回拖。

 

「不要!走開!放開我!」小印慌張地踢動著,伸手在附近亂抓,但是除了細小的石塊和沙土外沒有任何可以抓住的東西,可以減緩她被拖回巨大又活生生的陰暗植物中的危機。

 

怎麼辦……怎麼辦……她要被曇花吃掉了。

 

「救命──」

 

大狗忽然站起來掉頭,露齒低吠,齒縫間噴出青白色的火焰,然後猛然張口一吐,一道火焰燒斷了抓住小印的怪葉片。

 

「快走!人類。」不知從哪裡響起的男人聲音,驚醒了嚇呆的小印,她連滾帶爬和大狗一起逃離荒地。

 

不知不覺中往村外跑,原本受傷無力的四肢也因為只想著要離開那從盛開著美麗白花卻恐怖地抓取活物的怪東西而拼命運動著,等到小印精疲力竭倒地,才發現她和大狗停在一處鄉間小路的路燈下,兩邊都是水田。

 

「呼……哈……咳咳……」喉嚨像是有火在燒,又渴又痛。

 

一邊喘息咳嗽著,過了半晌,確定恐怖的曇花沒有追上來,小印才帶著疼痛的身體撫摸著大狗的背部毛髮,紅棕色的長毛卻異常地柔順,像是她偷偷摸過的媽媽才能穿的絲質睡衣。

 

「痛嗎?狗狗?哪裡不舒服?」看見大狗被曇花纏住時,小印只覺得這頭原本應該威武強壯的生物非常可憐,她無法見死不救。

 

「狗?妳把本少爺當作狗?」那頭紅棕色猛獸索性蹲坐在原地,直起上半身時居然就比小印站著時的肩膀還高。

 

「狗狗……會說話?」小印被眼淚和泥土弄髒的小臉愣愣地看著牠,雖然嘴巴沒有動,但聲音的確是從眼前的動物身上發出的。

 

「是狐!別把本少爺和那種低賤愚蠢的狗東西相提並論!」

 

「狐?」小印似懂非懂地重複那個單字。

 

「吾名為狂屈,乃是高貴的狐族,這是我與女魙的戰鬥,無須妳這蠢小鬼插手!聽見沒!我只是不小心中了對方的奸計!否則對方必敗無疑!」語罷,大紅狐高傲地撇開頭,然而幾秒後他又忍不住以眼角餘光留意這個頭一次看見妖怪的小女娃,料想對方一定會嚇哭吧!好教她明白,狂屈可不是她想像中可愛還會說話的狗!

 

「聽不懂。」六歲的小孩子還不懂過於艱澀的字眼,更不了解狐妖自矜自貴的口吻和解釋。

 

「哈?」大紅狐哈了口氣,轉回來不屑地看著小印,內心掙扎著要掉頭離開,還是委居自己降低格調配合對方的程度。

 

但是,是個人類,而且才六歲!

 

不管怎麼說,人類處子的血還是給了他一點力量,讓他得以從曇花的妖氣迷香中稍微恢復,從葉縛中掙脫,而這個人類小鬼也幫自己分散了女魙的注意力,還為他受了傷,就算狂屈再不願意,人類小女孩變成自己的救命恩人這件事實還是成立。

 

被人類所救已經夠恥了,假使他當作沒這回事就這樣走掉,日後被其他非人發現他受恩不報更是恥上加恥,問題這小妹妹還處在不懂事的年齡,狂屈根本無法和她溝通。

 

沒辦法,只好先記在帳上。

 

「我的名字叫狂屈,妳叫什麼?」

 

「小印。」

 

「我是說全名。」狐狸不耐煩地用尾巴拍了一下她的背。

 

「包綺印。」

 

「包綺印,妳聽好,明年的五月十九日,絕對不要出門,待在認識的人身邊,我已經警告過妳了,聽清楚了沒?」狂屈邪魅地歪著頭說。

 

「嗯。」小印似懂非懂地應聲,但她其實沒有聽清楚大紅狐的預言,因為小女孩實在太累了,又受了驚嚇,全身傷口又痛又癢,耳朵也很不舒服,淨是聽見自己砰砰作響的心跳聲。

 

膝蓋、手肘和掌心都因為多次跌跤而摔得血肉模糊,稍微動一下就是鑽心的刺痛,小印只能綿軟地趴著,動彈不得。

 

「狗狗……還痛嗎?哪裡痛嗎?」她還是只記得那隻大狗受傷了。

 

「就告訴妳我不是狗!以後,不要再靠近任何曇花,知道沒有?那東西沒有死,她認得妳的味道了。」

 

小印沒有回答狂屈,她只是沉沉地昏睡了過去。

 

第二天早上,小印在自己的床鋪醒來,身上沒有傷口和泥巴,昨夜發生的一切有如噩夢,沒有證據證明小印曾經在半夜偷溜出門,遇見了會吃人的曇花和會說話的大紅狐,涉入一場妖怪間的戰鬥。

 

然而,小印卻沒有記住洞悉未來的狂屈,對小女孩提出的珍貴警告。

 

那是包綺印記憶中最初也是唯一美好的暑假。

 

隔年她就遭遇了那場令她痛苦一生的襲擊,人生就此改變,她忘了那個夏夜也忘了與狂屈的邂逅,事實上,除了朦朧美好的感傷追憶,小印什麼也不記得,在現實世界裡,小印的童年在她七歲時就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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