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鞦韆與小紅球

 

「『魔鏡啊魔鏡,誰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女人?』皇后問,魔鏡回答:『是白雪公主,她還活著,跟七個小矮人一起住在森林裡。』皇后非常生氣,於是化裝成老太婆,提著一籃毒蘋果去找白雪公主。」

 

黃昏的屋簷下,一對六歲兄妹並肩坐著,哥哥唸著童話故事給妹妹聽。

 

「白雪公主有被發現嗎?她把毒蘋果吃下去了嗎?」妹妹緊張地問。

 

「吃了,結果死掉了,不過沒關係,因為有一個王子找到她,把她親醒了,從此以後他們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壞皇后也受到處罰。」小男孩稚嫩清亮的聲音說。

 

「壞皇后是巫婆嗎?」小女孩害怕地問。

 

「對,她是邪惡的巫婆,騙國王跟她結婚。」

 

「壞巫婆會不會來找我們?」小女孩憂慮地想。

 

「這是嚇小孩子的故事啦,世界上才沒有巫婆呢!」小男孩早熟地說。

 

「可是……那個很凶又喜歡罵人的老師就好像巫婆呀!」小女孩還是擔心。

 

「那樣我就當萍萍的王子好了,如果有巫婆和壞人想傷害萍萍,我就殺了他們!」小男孩拍拍胸脯保證。

 

「哥哥好棒喔!」她不那麼害怕了。

 

「媽媽什麼時候會來看我們呢?」她好高興有一個聰明又厲害的雙胞胎哥哥,萍萍知道班上女生都偷偷喜歡哥哥,但哥哥只對她好。

 

「阿嬤說媽媽工作很忙,我們要乖,不要害她更累,等下吃飽飯先去把作業寫好。」

 

夕陽漸漸變暗,已經不適合在戶外看書,小男孩起身牽著妹妹的手。

 

「嗯!」

 

※※※

 

無論如何,累積的事情不會自動消失,我很意外店長不但沒有炒我魷魚,還在我昏迷期間送花到醫院,同事也在卡片上留言安慰要我安心養傷,好了再回去打工,暫時不排我的班,這個社會好人還不少。

 

我開始使勁地撥大師的手機,仍然打不通,只能祈禱末喜別無緣無故再跑出來。

 

出院後過了二十天,一直沒看到小武哥,我猜他這次終於被嚇到了,不敢再和我這個楣女有牽扯,於是就這樣,雖然說是朋友,但我單方面給他添了很多麻煩,假使事情都解決了,保持距離也是好事,畢竟我和他就是因為靈異才會走在一起。

 

多出很多時間的我常常發呆,父母都擔心我又一個悶聲不響跑去別座深山惹出事來,每每藉送飯的機會說教,有時候還乾脆睡在二樓監視我。

 

死阿宅走了,這種生活實在無聊得缺乏刺激……

 

等等,我的腦袋剛剛好像跑出了什麼欠揍的訊息?這種安寧是我求之不得的吧?這是斯德哥爾摩症候群!是遭遇眠腦那時的革命情感在作祟!

 

季曉南,妳要看清楚死阿宅的真面目!

 

……真面目不就是個美男子嗎?有道奸邪聲音在腦海中浮現。

 

「那是幻影!幻影!幻影!」我拿起馬克杯狂敲額頭,確定自己清醒了,又像鹹菜乾似掛在後陽臺護牆邊,每天拿著紅茶站在外面看天空,好像失智老人的生活。

 

不用靠枴杖又休養了好一陣子,我現在已經能出門,只是又在房子裡多待幾天讓家人安心,基於某種無以名狀的焦慮,我去和小七店長打過招呼,說我可以工作了,請他幫我排班,反正都給人家造成這些困擾,再挑時段也說不過去。

 

騎著機車在環鎮道路上吹風溜達時,手機忽然響起,我停在路邊接聽。

 

『小南嗎?許安信和許安萍的遺體被發現了,如果妳想來,我在現場等妳。』小武哥打來說。

 

我眼眶發熱,心亂如麻,立刻飛車前往小武哥通知的地點。

 

我等一個答案很久了,劫後餘生這段時間我按照大師教的方式供養那些嬰靈和許氏兄妹,過去種種九死一生的離魂經驗現在想起還會不寒而慄,但又有絲絲感傷。

只有小武哥和我知道,這些案件無法靠一般手法偵破,於是他不再介入局內對虹明湖微笑女屍的討論,其他人當他沉默寡言不以為意,只道是之前累到住院又在太平山上出意外的後遺症。

 

許安信和許安萍被發現的地點就在附近,緊鄰著運動公園的小溪下游有處水利設施,管理員通報警察水圳的攔水閘門附近浮出兩個可疑的大行李箱。

 

這條溪自從被開發用來泛舟後,河道拓寬變深,水色混濁湍急,但我知道小武哥說的地點,甚至以前還常常去水圳一帶玩耍。

 

水圳旁有個小公園,雖然不大,但天氣良好時的傍晚總是有本地人開車到小公園遊憩,有一架紅色圓形盪鞦韆非常吸引小孩子去玩,平時則荒涼得很。

 

我用最快的速度趕到小公園,以為會看見慘不忍睹的景象,沒想到只剩下小武哥在等我,除了隔離帶的痕跡還在,幾乎和我童年印象中的風景沒兩樣。

 

「小南,現場已經清理完畢,媒體也走光了。」小武哥一身蕭瑟站在水邊回望我。

我猛然想起,阿芳曾經站在跟現在的小武哥很接近的位置。

 

「為什麼不早點告訴我?」我以為我們這麼努力就是為了發現真相。

 

「場面很不好看,屍體發現時已經浸泡在水中很久了。」小武哥臉色嚴峻地說,這種時候誰也不好受。

 

「是他們嗎?」

 

他點頭。

 

儘管屍體必須先送去進行解剖,但根據我對小武哥描述的衣物外表以及核對失蹤案件的紀錄,趙奉武也該心裡有底。

 

被裝在旅行箱裡,不可能是玩水失足跌落。

 

以前我總是不敢靠近那道藍色閘門,深不見底的平靜水面令人害怕,現在我走到欄杆邊看過去,地面腳印有些混亂,角落有燒過的紙錢,但水裡不會再出現什麼了。

 

「根據管理員的說法,他出來抽菸時,看到水面忽然劇烈滾動,接著一前一後浮出兩個旅行箱,他知道不對勁,也沒敢去撈就報案了,說是土地公托夢要他注意水邊。」

 

鄉下人比較虔誠,遇到這種靈異事件,連警員也得先拿香拜拜祝禱後才撈起旅行箱打開,一看之下全對凶手咒罵不停。

 

小武哥說完發現屍體的經過仍有些憤慨,我們坐在圓鞦韆架上面對面輕輕盪著。

甚至連這座紅色鞦韆架也是那對兄妹生前曾經玩耍過的遊樂器材。

 

「有個女人給了他們果汁,」我按著額頭,明明不想看到,但還是閃過一些影像,到底發生過哪些事我不是很確定,很熟悉,只是不曾想起。

 

閘門下的水邊、石頭、芒草,和我曾做過的夢印證上了,就是在那裡,所有溪水和野草的清新氣味聞起來都成了異常噁心的腐臭。來到水圳後,較為清晰的記憶漸次浮起。

 

「他們……喝了果汁,睡著了,然後被掐住脖子。」慢慢地說下去,臉猛然埋入手心裡,我不想再記起那時的恐怖,對了,那時不只我一個人在水邊,可是太痛苦了,我根本無法注意到,還有人蹲在我附近。

 

現在隱隱約約想起來,那個藏在黑暗裡的腐臭來源在洗手,嫌惡地洗掉她手上孩童頻死流出的唾液和行凶時拉斷的頭髮,再之後是一片黑暗,那是貨真價實的「死亡」。

 

「那對小雙胞胎被綁住手腳一起裝箱棄屍在長滿高聳芒草的荒涼河岸,直到行李箱被暴雨造成的洪水衝下來,屍體才沉在這處水圳下。如果真有超自然力量介入,也許是拜那個力量所賜才能在這處比較明顯的地方發現屍體。」趙奉武說完,抓著鞦韆鐵架的手指緊握突出骨節。

 

「媽的,都沒人發現就讓兩個小孩子在水裡那麼久嗎?」

 

小武哥沒描述他看見的細節,但我從夢境裡那濃烈臭味知道許氏兄妹的遺體早就腐敗得不成人形了。

 

「凶手不但殺了兩名孩童,還把他們的屍體綁起來裝箱拋棄,行李箱不只是便於搬運用,也是為了遮蔽屍體,死後還是遭到綑綁,顯示凶手愧疚和害怕遭到報復的心態,所以是熟人犯罪的可能性很高。」小武哥分析道。

 

「我懷疑是他們的親生母親……」這點我已經跟小武哥提過了,但實際得知許氏兄妹的死法,我還是不願相信這個可能性,妖怪都沒這麼瘋狂。

 

雖然是夏天,在這將要落雨的下午,風竟吹得讓人有點發寒。

 

手機音樂打斷了沉默,趙奉武講完電話後對我告別:「抱歉,我還得回局裡跟進案情,小南,妳也回家吧。」他率先起身跳下鞦韆,帶起一陣晃動。

 

「我還想要再待一陣子。」我回道。

 

「現在還是別一個人留在這比較好。」小武哥擔心地看著我。

 

「沒關係啦!真的沒事了,再說我家可是鬼屋耶!要說危險還比這邊大。」

 

這句話對小武哥的說服力真是太強大了,他一直對我堅持要住在鬧鬼的地方頗有

微詞,但是我一提到現實經濟問題他也只好放棄。

 

送走小武哥後我繼續盪鞦韆發呆。

 

一道人影閃過。

 

「靠!你怎麼會在這!」猛地站起,卻狠狠撞上頭頂的鐵欄,我痛得蹲在鞦韆底座上。

 

「偶爾也要出來透透氣呀!」死阿宅飄然坐在欄杆邊。

 

我都忘了,死阿宅可不是地縛靈,第一次出現追到廟裡,連太平山他都能飄上去,看起來沒到打工場所鬧我搞不好只是懶得出門而已。

 

「哼。」從現在開始落實不看不理不聽的三不政策。

 

「凶手好像出國了喔?」

 

「出國?去哪裡?」馬上破戒,但凶手的情報比較重要。

 

「妳很想知道?」

 

唔,這種釣魚的語氣?

 

「我怎麼知道你到底是不是唬爛?」三番兩次被整,我也學乖了。

 

「因為那個女人犯的罪太重了,渾身都是屍臭味,吸引了不少孤魂野鬼一直跟到機場想抓她當交替,可是還是追不上又回來了,我隨便問問還不簡單?」死阿宅冷冷地說。

 

「她犯了什麼罪?」我一時被震懾住了。

 

「虎毒尚不食子,妳說呢?」

 

果然還是「媽媽」下的手嗎?我望著水面波光,霎時苦味溢滿了舌頭。

 

「到底是去哪個國家快說啊!」

 

「要是凶手在國外看到臺灣報出自己做過的案子,應該就不會回國了,到時候演變成國際案件,通常很難抓到人引渡,何況都超過兩個月了,警方今天才找到屍體,唉呀!」

 

「你很機車!」

 

「哼哼,那種貪欲的生魂不管到了哪裡,都會吸引邪祟,乾脆等她客死異鄉,永遠回不來也比在臺灣被判個十幾年說不定還減刑假釋要有趣。」死阿宅邪惡地彎起紅唇。

 

「我就要她活著面對自己犯的罪!」我衝下鞦韆,想要扯住死阿宅的衣領怒吼,結果只是抓到一把空氣,他不知何時瞬間移動到鞦韆上,悠哉地隨我剛才殘餘的作用力搖晃著。

 

「反正盡快讓警方去調查,總是多一分機會!」

 

「唉唉,一般民眾的想法真是天真。」

 

「坦白說老娘已經沒錢了,你就當做一次好事會死啊!」我指著死阿宅的鼻尖怒吼!不對,他早就已經死了,為何每次都只能辭窮,混帳!

 

不過,死阿宅顯然深諳見好就收的道理,端足了架子後,美美地說出一句氣死我的話:「既然知道凶手身分,妳不會要那個警察想辦法去查出境紀錄?」

他說得……沒錯!我白看了原狐老師的作品,等官方驗屍結果出來一定會聯絡家屬,就算不知道凶手下落也會先和海關確認她有無潛逃出境,現在那隻宅鬼先指出來只是縮減必然浪費的調查時間而已。

 

就算現在說出來也沒人相信,如果想讓凶手接受應有的法律制裁,還是要按照正規步驟走,無論正規步驟放過多少逃犯。

明知現狀如此,我就是無法不焦躁,你殺我我再去殺他,這算什麼社會正義!

 

水鬼不能離開死亡地點過遠,甚至是跨越另一條溪流的界限,所以許安信和許安萍的憤怒和無助全轉嫁到那些捨棄孩子的母親上,認為只要幫助有同樣命運的小鬼得到「媽媽」,就是他們的使命!

 

運動公園周邊水系就成了這對小厲鬼兄妹的作案渠道,只要符合條件的目標踏入這個危險範圍就自身難保,因為許安信和許安萍無法得到滿足,那是汪洋大海的距離。

 

愈是殺人就愈是憤怒,並無因此感到補償安慰的小兄妹在我的夢中哭了,也許並不是夢,而是我靈魂出竅在觀看兩個小小厲鬼的徬徨。

 

我的正義觀很庸俗,每次報導出這類案件,我就真的很希望這些犯錯的大人去死一死!

 

女人墮胎是身心的傷,虛弱時最好入侵控制,而兩個小厲鬼的執念又罕見地強,他們本能選了最有效率的謀殺方式,窒息。悲哀的是,這點還是親生母親教會他們的。

 

難道就只能等嗎?

 

想了半天,我從口袋裡拿出被壓扁的紅色透明塑膠氣球,吹飽了氣,托在手上看著,裡面有個小小的鈴鐺,晃兩下就發出「叮鈴叮鈴」的悅耳聲音,是我在夜市玩保麗龍戳戳樂的安慰獎。

 

死阿宅又不見了,一定是跑回我家準備搞破壞,只剩下我一個人還坐在水圳旁的圓形鐵鞦韆中,手裡拿著紅色氣球孤單發呆。

 

「對不起,我只有這麼窮酸的禮物,本來想過如果這一天到來時,你們的遺體被發現時,要帶禮物來陪你們。」

 

曾經我以為這對厲鬼兄妹是在附近遇害,雖然現在知道命案現場和找到屍體的位置有出入,但遺體仍是在運動公園旁邊的水圳被發現。

 

親生母親是凶手,還潛逃到國外,其他家人住在外縣市,一時也無法趕到羅東認屍,我總覺得有責任到現場來送許氏兄妹最後一程,但雙手空空也不好意思。

 

如果沒有認識小厲鬼兄妹的人來送這對孩子,這個世界會不會太過分了?許安信和許安萍已經為犯下的過錯贖罪,沒有人說他們做的事是對的,但是,這兩個小孩子被虧欠很多也是事實。

 

「結果你們一個也來不了,我本來要送給萍萍的禮物,現在不曉得怎麼化掉比較好,謝謝她犧牲自己救了阿芳,阿芳她……並不討厭你們。」

 

許安萍被眠腦的兒子吞了,許安信被拉下枉死城,這個世界上比死還悲慘的遭遇都懲罰在這兩個才六歲大的小孩子身上,不管怎麼說還是讓人感到忿忿不平。

 

小紅球忽然從掌心飄出去,裡面又不是灌氫氣,本來就飛不起來,現在卻飄在我面前的空氣中上下晃動,像是有人拋玩著小紅球。

 

「叮鈴……叮鈴……」小紅球真的在動,不是我的錯覺。

 

我愣住了,空氣中漸漸浮出沒有血色的俊秀小男孩,屍體已經破爛腐朽的衣物在他身上卻是嶄新潔白的新衣裳,但小男孩身上卻被數條沉重鐵鍊綑綁,那些冰冷猙獰的鐵練足以把我壓得站不起來。

 

許安信拋玩著小紅球,眼睛冷冷地看著我,現在已經不是血紅色了,也沒有殺意,但還是不見任何人類情感。

 

我沒想過他還會出現,跟我坐在同一架鞦韆上,著實嚇了一大跳。

 

「呃……枉死城也有放假嗎?」

 

許安信瞪了我一眼,熟悉的恐懼立刻蜂湧而出,結果我們還是沒有成功在心平氣和的情況下對話過。

 

今天對許安信和許安萍而言應該是特別的日子吧?所以陰間給了許安信假釋的機會?我只能這樣想。這一天,我們這個社會才真正承認這對兄妹已經死亡了。

鞦韆毫無預警搖動起來,我緊抓著旁邊的鐵護欄東張西望數秒才鎮定下來,許安信仍然只是靜靜坐著,有點微妙地,我和一隻小厲鬼坐著盪鞦韆,誰也沒有說話。

 

「魔鏡啊魔鏡,誰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女人?」許安信忽然沒頭沒腦的問。

 

這是童話故事的對白吧?我才不會被區區小鬼頭問倒!

 

「當然是白雪公主啦!」

 

「笨蛋!才不是……」許安信只是看著我,又不說話了。

 

唉,看來他還是很討厭我。

 

約莫半個小時後,許安信忽然消失了,小紅球掉在鞦韆踏板上,然後順勢滾到旁邊的黑色沙地,又被風吹了幾圈。

 

叮鈴聲不再響起後,四周終於變得安靜無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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