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白手臂從抓著我的手掌部位延伸,猛一看好似一根白蘿蔔,末端透明,融入雨水淅瀝的夜色裡。

 

比起尖叫,我的本能反應是一抽腳甩開那隻鬼手,沉腰擺出備戰動作。

 

事後我在廁所對著鏡子問:蘇晴艾,妳當時怎麼不像正常人一樣拔腿就跑呢?

 

都怪主將學長將我訓練得太好了,只要對戰逃跑一律到紅線外罰伏地挺身,我恨伏地挺身。

 

鬼手抽搐著拍了幾下,飛快顯現完整人型,一個長髮蓋住頭的紅衣女人趴在地上,緩慢地朝我抬起扭曲的臉孔。

 

然後大大打了個呵欠。

 

我對這份慘狀相當熟悉,每天早晨五個鬧鐘響完,許洛薇呈現泥人溶解狀態,我將她拖下床梳洗時,她就是這麼的痛苦。

 

「……小艾嗎?妳終於來了。」法律上與物理上都已經死亡的許洛薇癟著小嘴仰望著我,手腳卻像標本蝴蝶被看不見的力量釘在地上。

 

很奇怪,我並不是太害怕,原因可能有二,一、她是我朋友;二、既然她碰得到我,表示我能還手。

 

好吧,加上三,許洛薇沒有七孔流血,甚至頭部也很完整──標準美女的腦袋瓜,就是髮型亂了一點,大雨無法弄溼她的長髮與紅色小洋裝,所以我看到的存在真的不是活人。

 

按照民間傳說,她穿著血衣,顯然是個加強版的厲鬼,但許洛薇身上的紅不是噁心恐怖的血汙,反而有如薔薇花瓣,勻稱、豔麗並且乾淨,乍看讓人以為是米蘭時裝秀上的名牌服飾。

 

「薇薇,真的是妳嗎?」

 

她又對我伸長手臂,看樣子希望我拉她起來。

 

如果現在轉身狂奔,想必她一定追不上我。不知為何我有這種把握。

 

我伸出手,努力握緊她的手掌,徒然抓住空氣。

 

試著托住她的手臂,卻像捧著一個大冷氣團,氣力一鬆,那坨布丁似的冷氣團立刻滑落。我再度蹲馬步穩住重心,想像著自己扶著一個不存在的人體慢慢站起,許洛薇也將小臉皺成包子拚命出力。

 

歷經數十次的失敗後,我終於帶著許洛薇由她先前趴著的地方挪了五步,從她鬆了一口氣開始活動手腳的表情判斷,我應該是成功了。

 

「天哪!小艾,要不是妳來了,我不知還要被困在這個鬼地方多久?」許洛薇驚魂未定的說。

 

呃,妳已經是鬼了。

 

「那個,薇薇,叔叔阿姨不是有請法師來幫妳招魂作法事嗎?妳怎麼沒跟他們一起回去。」我沒有逃避她已經是鬼的事實,反正許洛薇看起來也不恐怖。

 

她一臉茫然,但至少沒有受到刺激狂化的徵兆。「妳……知道自己已經去世了嗎?」我不放心的確認。

 

「知道啊!從上面摔下來。有法師來帶我嗎?我沒印象。」許洛薇用力抓頭,可惜沒讓她抓出答案,幸好她也沒抓下頭皮或頭蓋骨讓我看。

 

經過一番鬼打牆的對話,我總算確認了幾個重點。

 

許洛薇應該成了所謂的地縛靈,但她死掉後馬上陷入沉睡,每次好不容易醒來,立刻又被土地裡的某種力量拉回昏昏沉沉狀態,所以我才會看見她趴在地上,這是她努力想站起來又失敗後呈現的姿勢。

 

然後,本來就缺乏毅力的玫瑰公主乾脆放棄掙扎直接趴睡,反正她都死了,也不害人,難道還有誰來催她起床?

 

我真佩服許洛薇死性不改的怠惰本能。

 

但是,我最想知道的部分,她為何會跳樓輕生,許洛薇卻說她半點都不記得了。

 

她身上絲毫不見憤恨怨念的氛圍,也許就是忘記了不好的事情,才會還是我認識的許洛薇。

 

「現在該怎麼辦?」我們總不能一起站到天亮。

 

「可以先帶我回家嗎?」她可憐兮兮的問。

 

「搭高鐵回去?」扣掉必須繳清的水電網路費後我全部現金恐怕只夠買一張高鐵票而已,為了許洛薇,我決定豁出去,希望許爸許媽會給我回程路費。

 

「不是啦!是說我們住的古堡。」許洛薇將父母送給她的老房子含土地暱稱為古堡。

 

「好啊!」我轉身就走,背後又傳來她的叫聲。

 

「等等啦!那塊地好像又想把我吸回去了。」許洛薇追著我的蛞蝓動作有如手腳各綁了十磅重的啞鈴。

 

我等了半晌還是只能主動走回去,她好像快要哭了,不是因為死掉才哭,而是這動作太醜、太麻煩。瞧,我很瞭解她。

 

「行不行?」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明明有地磚,踩起來卻像爛泥巴,還是一公尺深的泥巴!」

 

「可能是鬼的物理法則比較不一樣,我還以為妳會用飄的。」我持平的說。

 

「可以飄我早就飄了好嗎?」大小姐睡醒後脾氣回來了。

 

我在心裡掙扎了一會兒,主動提議:「還是,妳要附在我身上?」

 

「對喔!還有這招。」她恍然大悟。

 

於是我鼓起勇氣等她動作,只覺得一波波冷意貼著我,身體倒是沒有出現不受控制的反應。

 

「妳好了沒?」

 

「還沒。」

 

「鬼不是都會附身嗎?」

 

「妳會扶小雞雞尿尿嗎?」許洛薇耐性喪失時會口不擇言,這就是為何她明明是個個性單純的白富美,還是經常和男友分手,女神崩毀的畫面太美好,令人無法直視。

 

不過我是女生,沒差。

 

「我沒有該配備也不想擁有相關經驗,如果是小朋友的,有必要還是會幫忙。」

 

「這就對了,附身我沒經驗,也不想有呀!妳不覺得上陌生人很噁心嗎?」她振振有詞。

 

上這個動詞真是用得絕妙,要不是我們是朋友,外加她已經死了,不要和死人計較太多,我可能會告她性騷擾。

 

「妳若是不想上,我明天再來看妳,晚了,我還要找工作。」其實因為生活壓力,我正瀕臨崩潰邊緣,見鬼的衝擊反而讓我喘了口氣,哇!遇到靈異事件~之類。

 

「別別別,我要!妳再讓我試試,我快揣摩出訣竅了。」她喊道。

 

我左右腳交換站著任她施為,我們大概是有史以來最努力融合的人鬼搭檔組合,以下的心得交流連我自己都聽不下去。

 

「別想正面上我,妳還沒有那個功力。」

 

「靠!妳怎麼會那麼難用!」

 

「……」

 

到底是許洛薇當鬼的技術太遜還是我陽氣太強?她足足花了半個小時才爬到我背上,感覺像是背包裡裝著一件溼雨衣。

 

「行了,我要去牽車,別掉下去。」我好像揹著一尊玻璃娃娃。

 

那一夜,我騎著100C.C.的二手光陽機車用時速不到十五公里的超慢速搖搖晃晃在鄉間小路上挺進,鄉下地方壞掉的路燈還是沒修好,燈光不斷閃爍,有一段路是暗的,照後鏡偶爾會映出一道模糊女人臉孔,姣好的五官散發綠光,表情充滿驚恐。

 

「別……騎慢一點……要掉了!要掉了!啊……嗯……呼~」她的叫聲總讓我覺得怪怪的,還好畢竟沒掉下去,許洛薇安心地歎息一聲。

 

現在害怕的人反而換成是我,順向路邊是大排水溝,可能昨天山上下雨,溝水都快湧到和路面齊高,水勢湍急,萬一許洛薇掉進去,我真不知道該怎麼撈她。

 

於是只好趁夜深雨大沒有來車,加上鄉下不裝監視器,冒險逆向行駛,小路另一邊是水田,應該比較好撿一隻女鬼。

 

約兩點時,歷經種種考驗,包括我忍不住偷偷小加速,許洛薇嚇得暴怒,一人一鬼停車爭執,許洛薇不慎脫落三次,幸好都是掉在柏油路上,我們終於結束這趟驚濤駭浪的旅程。

 

我一踏進客廳就將許洛薇甩在沙發上,直奔浴室,她則一副飽受蹂躪的模樣癱軟不動。

 

凌晨三點,我洗完澡一身乾淨清爽,穿著灰白直條紋睡衣,許洛薇則盯著電視目不轉睛,看似恢復活力,我們一致遺忘回家路上的少許不愉快,都是經驗不足的錯。她窩在我懷裡痛哭死後的行動困難和無聊,我則在眼皮即將黏住的狀態下不斷苦惱如何處理接下來的現實問題。

 

玫瑰公主用另一種形式回來了,不知是好是壞,但我覺得自己有義務照顧她,一如她還活著時,我當那一家人面前承諾過的那樣:

 

『小艾會照顧薇薇,用柔道保護她不被壞蛋欺負。』

 

許洛薇跳樓死了,表示這句承諾根本是坨屎。

 

「小艾,我想住下來。」許洛薇用擔心我會趕走她的眼神偷瞄過來。

 

「當然,這是妳的房子,不過產權現在又回到妳爸媽那邊去了。」我說。

 

「妳會搬走嗎?」她小心翼翼的問。

 

「如果妳不希望我住下來我就搬。」雖然我明明無處可去,但總不能賴著不走吧?

 

「才不是!我是怕,妳不想和這樣的我待在一起。」

 

「目前來說還好,如果我會怕,就沒必要那麼辛苦把妳運回來好嗎?」我更怕沒錢沒地方住,也想過自己變成街友後只能找發日薪的臨時工或者供餐宿的作業員,我大概會接受現實,直到無法忍耐為止,所以目前我只希望情況不會再惡化下去,起碼我還保有一定程度的自由和健康。

 

「小艾,妳真好!」她一臉感動。「我想再拜託妳一件事。」

 

「說吧!」

 

「幫我泡咖啡,開電腦,讓我試看看用妳的身體能不能喝到我最愛的味道。」

 

前兩個要求都還好,最後一個像是夾帶在書包裡的炸彈。

 

「妳可以直接一點,我沒有那麼笨。想要我的身體就直接講!」

 

她瑟縮,卻又不知在堅持什麼,還是繼續抓著附身話題不放。

 

「我發誓絕對不是要害妳,再說,用妳的身體又把不到腹肌超讚的帥哥,我活著還有什麼意義?」許洛薇立刻應道。

 

符合現實邏輯的回答,辯方得一分。

 

「再者,妳變鬼一定超恐怖,搞不好馬上就把我踢出去,又把身體搶回來,我幹嘛那麼累?」

 

辯方再得一分。

 

「那妳想怎樣?」

 

「就是……妳不用身體的時候──比如說睡覺時──借我用用,範圍限定在這間屋子裡就好,我會給妳報酬,能力範圍以內我什麼都幫妳。」許洛薇熱切的提議。

 

其實,我沒有深思她的要求是陷阱或者真心的卑微願望,只是單純說到把身體借給許洛薇一陣子,這件事本身對我竟沒有任何反感,說不定我只是需要一個藉口逃避苛刻的現實。

 

「那就這麼做吧!不要犯法或做對健康不好的事情,我有空的時候問一聲,可以就借妳用。」

 

她的小嘴張得可以塞下一顆蛋。「妳他媽的有點警戒心呀!說不定我就是故意要搶妳的身體!」

 

「我已經這麼努力活下來了!我高興怎麼做誰都沒資格說我!」我忽然吼出來,嚇傻了許洛薇也嚇傻我自己。

 

我停了停,放緩語氣說:「反正,我已經窮到要被鬼抓走了,妳冒用我的身分也沒好處!就當我相信妳,妳最好別讓我失望!」

 

許洛薇聽見這句話時,眼神瞬間變得很怪異,不是心虛也非見獵心喜,若非要形容,很類似一種深深的恐懼,難道她當真這麼怕我?

 

不過我剛剛的發言的確很像瘋子就是。

 

「那我可就當妳答應讓我附身了。」她貌似想掩飾不好意思,故意粗聲粗氣的說。

 

「我有個問題,妳真的附得了嗎?」其實她的致命一擊比較像是黏在我身上。

 

「現在不行,以後可不一定。」許洛薇站起來推我。「快點!咖啡!電腦!妳先幫我弄好。」

 

「妳去廚房看看。」我說。

 

她立刻衝到廚房,速度快了不少,看來自己的家對鬼魂有能力加成效果。

 

過了十秒許洛薇又跑回來。

 

「為什麼還是那包磨掉一半的肯亞AA?妳在我走了以後又去買相同牌子的咖啡豆?」

 

我挑起眉,許洛薇露出大事不妙的表情。

 

「該不會我房間櫃子裡那包有機耶加雪菲也沒開封?」

 

「妳知道我只喝二合一的。」許洛薇去世後,這間房子裡能不動的東西我都盡量不動,只使用最低限度的生活機能。

 

「都過多久了?還能喝嗎?」

 

「兩年,我想不能了。」我同情地對她說。

 

「妳既然不忌諱幹嘛浪費?」玫瑰公主打從心底認為我幫她消耗剩下的食物是天經地義的事。

 

「因為妳沒說我可以喝,那就是妳的財產。」這方面我一向涇渭分明,別人主動送我的東西才收。

 

「厚!幹嘛這麼計較!妳明天一定要幫我買新鮮豆子!電腦嘞?該不會就這樣放著生灰塵?」

 

「考慮到妳爸媽之後收回房子可能會想要硬碟裡的女兒照片,我有定期幫妳開機檢查系統運作。」許洛薇的電腦等級完全可以做動畫和跑3D遊戲,比一個設計系學生的配備還好,雖然她只拿來逛網拍寫報告,抓美肌帥哥照,還有叫我幫她修自拍圖。

 

「那就好。快開!我要補充能量!」

 

「我去睡了,身體給妳自便。」我實在不想偷窺他人隱私,有些可能還是我認識的臉。

 

「我現在還附不了妳,這個靈體連開機鈕都按不下去啊!」許洛薇悲憤的說。

 

「我真的很想睡……」媽呀!都凌晨四點了。

 

雖然失業狀態不用怕遲到,但我怕自己一墮落下去就無法回頭,總是自我要求得早睡早起,曬太陽有益身心健康,再說菜圃要拔草雞也要餵。

 

「這是特別的一天,慶祝我回來,妳不能睡!」她又任性了。

 

最後我還是泡了兩杯即溶咖啡,陪許洛薇回味她前男友們的健美腹肌,只見她一會兒湊在杯口聞香,一會兒湊到螢幕前彷彿要吸收精氣,忙得不亦樂乎。

 

「有味道嗎?爽嗎?」

 

「沒有味道,不太爽,還是親手摸會動的實物比較好。」她傷心的說。「聊勝於無,我可以看你們的活動錄影嗎?這兩年一定有新生小鮮肉加入柔道社,讓學姊鑑賞一下。」

 

看她那麼可憐,我還是把記錄影片找出來了,希望她發現腹肌缺席的事實後不會恨我,要求男生非得具備塊塊分明的腹肌本來就很過分,協調性和反應能力比較實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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