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青青在漆黑洞穴醒來,反射性伸手一摸,身下是鬆軟潮濕的新鮮土壤,像是剛被挖開不久,洞窟若不是很深就是位於地下,感覺不到任何光源和入口吹進來的風。

 

少女吃力摸索半天才意識到她的小背包與手電筒遺留在營地。

 

鄭青青壯著膽子學習盲人向前摸索,洞穴比她想像中還大,連走十來步才碰到牆壁,牆上也呈現不自然的挖鑿痕跡,她被擄到某個地底生物巢穴,還是體型特別龐大的怪物,因此,這處洞窟也可說是鄭青青的墓穴。

 

她沒浪費力氣呼救,那顯得自己很蠢。心臟不受控制愈跳愈快,在純然的黑暗中,鄭青青緊張得無法呼吸。

 

真好笑,明明都要死了還會害怕,不過她是真討厭水蛭和蛇那些噁心的生物。

 

忽然間,熟悉的金屬焦味瀰漫開來,比她先前曾聞過的程度都要濃烈,鄭青青渾身一震。

 

「齊宗儀,你在這兒是不是?你也被怪物擄來嗎?」

 

「回答我呀!你怎麼不說話?」

 

「你還好嗎?傷勢變嚴重了?」

 

幽深中有雙目光狠狠螫刺著她,鄭青青皮膚立刻爆出一層寒粒。

 

「我就是那個怪物。」男人的聲音響起。

 

過了一會兒,少女才遲疑地說:「你騙我!」

 

「待在我身邊,妳馬上就會沒命。」

 

魔氣不僅加速少女身體的衰敗,也侵蝕維繫她最後一道生命的少許真氣。齊宗儀明明知道魔種對她的負面影響,仍然擄來鄭青青。

 

「我本來就要死了!」鄭青青憤怒地在洞穴裡四處亂揮手臂,想找出男人躲在哪處角落,無論如何就是沒能碰到他。

 

 

「別躲著我!出來!」少女認定男人和她玩捉迷藏,卻沒想到她根本沒聽見齊宗儀的腳步與衣衫震動,甚至是他說話時的呼吸聲,洞窟也沒大到讓兩個人追逐躲閃,卻連半點接近對方的感覺也沒有。

 

鄭青青停下腳步張開雙臂,那團金屬焦味在伸手不見五指的墨黑中包圍住她。

 

「如果你不是人類,就讓我看你真正的樣子,弄點亮光出來啊!」鄭青青叫道。

 

四周頓時出現數朵藍綠螢火,鄭青青只看到自己的影子在空無一物的洞窟裡變形搖晃。

 

鄭青青愣住,同時有股刺麻漸漸從腳底湧上,口乾舌燥,舌根分泌苦液,太陽穴一抽一抽跳著,身體正在關機,下次失去意識,她就再也不會醒來了。

 

「你騙我!你到底在哪裡?」

 

「我就在妳面前。」

 

「難道你是鬼?」那道聲音的確是憑空出現在她前方不到一步的範圍內。

 

「不。」

 

她沒再說話。

 

過了一會兒,鄭青青拿出地府文書。

 

看起來就像一張普通的紙,內容是毛筆字和朱紅印泥,顫抖的指尖陷入紙面,她昂起臉詢問空氣。

 

「是不是我死掉以後就能見到你了?」

 

「我本來就沒有身體。」

 

鄭青青胸口一悶,喉嚨發癢,下意識扔開地府文書,彎下腰撐著膝蓋大口嘔血。

 

「那就這樣吧……不用說再見也好。」她倒在自己吐出的鮮血中,無力半張著眼,仍企圖鎖定那道並不存在的冰冷視線。

 

「讓我看看你……就算穿著別人的身體也沒關係。齊宗儀,我救過你,這是你欠我的!」少女忽然任性起來。

 

洞窟土壁裂開,鑽出一個蒼白的男人。

 

鄭青青滿足地笑了。

 

「你可以帶我走嗎?」

 

「妳對我沒有用處。」

 

「現實的男人。」

 

這時,陰影中突然走出一個赤裸褐髮女人,她在齊宗儀身邊跪下報告:「主人,那兩個修道者的援兵已經抵達,我這邊不方便繼續拖延下去,現在就得離開了。」

 

齊宗儀轉身欲離,鄭青青拚著最後一點力氣抓住他的腳踝,悶聲哭著:「笨蛋!笨蛋!笨蛋!你到底是什麼東西!一直都這麼跩!」

 

這男人在最後居然帶了個不穿衣服的變態女人來耀武揚威!鄭青青簡直不敢置信。

 

「主人,要怎麼處置這個小女孩?將她一並帶走或者……」魔女沒說出抹殺的提議,她到底還有這點眼色,主人派她去引開修道者注意,目的是為了和垂死的小女孩單獨相處。

 

齊宗儀微微一歪頭,魔女意會,先行上到地面等待。

 

鄭青青感覺一雙強壯的手臂抱起她,將她捲進冰冷的懷裡,齊宗儀用拇指抹過她沾血的唇,捉著鄭青青的手將鮮血轉印到她的指腹,地府文書飛到魔種手上。

 

「如果妳留在我找得到的地方,或許哪一天,我會來禍害妳。」

 

鄭青青愕然看著他,末了小聲回答:「好……」

 

他帶著她的手指在地府文書落下血印,安祥溫暖的睡意剎那間淹滿鄭青青的意識。

 

睡著之前,鄭青青不停流淚。

 

這個沒有一點溫暖的男人,為她選擇了一條並不幸福的道路,她卻因此感到快樂了。

 

※※※

 

放在鄭青青身上的追蹤符半途失效了,更感覺不到真氣連繫,脫離戰鬥後的司徒燭華立刻開壇召請土地協尋少女下落,好不容易才從數座山頭外某處新挖掘的隱密地穴找到她。

 

獲得新壽命的鄭青青睡得很沉,她的身體將在日後漸漸恢復健康。

 

「魔女綁架鄭青青到底有什麼目的?」韻真沒在洞窟裡發現任何痕跡。

 

「也許鄭之龍換取壽命的事被知道了,她誤以為壽命可以一再轉讓,才想讓鄭青青讓出那十年壽命。」司徒燭華推測。

 

「幸好我們及時阻止,但是就算鄭青青領到十年壽命,不代表能維持到壽終。」韻真說。

 

「等鄭青青醒來後,讓她自己決定要怎麼做,我相信她應該有答案了。」

 

「你怎麼知道?」

 

「她笑了,看起來和先前不一樣。」

 

韻真只好接受司徒燭華的說法,拿出手帕擦拭少女沾滿泥土和血跡的臉龐,希望這個荏弱又躁狂的女孩能夠找到活著的目標。

 

「但我覺得她死前還要偷學黑魔法,有點說不通。」

 

「看來她中了那魔女的蠱惑,就這次的情況也能說是因禍得福。」司徒燭華唯一遺憾的是為了搶救鄭青青,讓其他人去追趁隙溜走的魔女,來支援的修道者經驗不足,總覺得最後會追不到。

 

鄭青青一張開眼睛便故技重施,嚎啕大哭撲進大人懷裡,藉此逃避責罵和質問,這次她選了韻真依賴,黑家幹部表示非常受用。

 

或許是韻真感覺到少女緊緊抓著她的手指,除了演戲以外也有些許真心。

 

韻真向鄭青青保證他們會替她解決鄭之龍的執著控制,這才背著抽噎的少女回到小別墅。

 

聽說地府文書已被女兒啟用,鄭之龍大喜過望,對司徒燭華和韻真謝了又謝,提出要給前來支援的修道者特別獎賞,唐妙琴原本預計無人享用的大餐成了慶功宴,其餘修道者卻婉謝告辭。

 

韻真打斷鄭之龍亟欲慶祝的衝動,命令鄭青青去洗澡整理乾淨後正式三方會談,老人仍一臉興高采烈。

 

在鄭之龍看來,冥頑不靈的親親女兒總算是被高人感化了,這還是他第一次看見鄭青青乖巧聽話的樣子。

 

眾人在客廳坐定後,氣氛又像逐漸乾燥的水泥,無人打算開口,只有鄭之龍一人自顧自欣喜女兒逃過死劫。

 

鄭青青老實不客氣說出要求:「我要這棟房子。」

 

「當然沒問題,可是,青青,爸爸可以為妳蓋一棟更好的。」鄭之龍不是不願意給她財產,而是他知道鄭青青無法經營他的龐大遺產,擔心她被人操控或威脅,還不如許給她一生一世的安穩,讓女兒當個富貴閒人。

 

如今他都為她花了一千億,還有什麼不能給的?

 

「這裡就好,其他我也不想要。還有我希望以後再也不用見到你,我要斷絕父女關係。」鄭青青輕描淡寫道。

 

「這怎麼回事?」鄭之龍驚愕道。

 

少女直視老人道:「如果你答應的話,我就不會再自殺和做壞事,我保證不麻煩別人好好過日子,我會在心裡將你當成一個行蹤不明的老爸,這輩子都是。」

 

「我不允許!」

 

鄭青青不理會老人的否定,轉向中年美婦問:「媽,妳打算怎麼辦?」

 

唐妙琴垂下頭,女兒忽然回心轉意接受十年壽命,一切彷彿又回到舊軌。

 

她下意識幫鄭之龍勸回鄭青青:「青青,妳身子還沒恢復,一個人吃不了苦,何必和妳爸過不去呢?」

 

「媽媽!」鄭青青忽然叫喚一聲。

 

唐妙琴已打定主意不想介入這對父女的戰爭,逆來順受到結果出來,此刻只能勉強打起精神溫柔地回應:「我在聽,青青。」

 

「妳大概覺得生了我這個女兒很倒楣,」少女的聲音聽上去有訣別的味道,她舉手阻止唐妙琴反駁繼續說下去:「不管妳信不信,我很了解妳,我一直在想,這個男人哪裡好?值得妳這樣跟著他。」

 

「怎能這樣說妳爸爸?」唐妙琴仍是有氣無力的回答。

 

「小時候我聽見屋子裡有一對男女在吵架,那天妳甩了我一巴掌。長大以後我懂了,你把鄭之龍不肯離婚的氣出在我身上。」鄭青青表情沒有憤恨,而是若有所思。

 

「那時妳才兩歲!你不可能記得的!」唐妙琴慌亂的說。

 

「我偏偏記得。」少女浮起一抹淺淺的冷笑。「一個玩女人的懦夫,一個甘願被人玩的廢物,當孤兒還比較開心!少在那假惺惺!」

 

「就算妳討厭我們,也不能傷害自己呀!」唐妙琴被女兒毫不留情的指責激出火氣,難道她就沒有受委屈嗎?

 

「我幹嘛要上進學好?我根本就不是自願被你們生下來!每天張開眼睛,我就痛苦得喘不過氣,唯一輕鬆的時候,就是花光死老頭的錢,玩到爽爆,累得什麼都不用想。」鄭青青深呼吸,這次她沒有失控。

 

「但我最氣的是,後來妳連打我都不敢,把我送給老爸當抵押品。」

 

比起有些母親將兒女當成私有物家暴的例子,自己連當私有物的價值都沒有,她從沒在唐妙琴身上感覺到一絲一毫出自血緣的羈絆。

 

「不要拿我當藉口留在那男人身邊,妳早就拋棄我了,我也不想將妳這個女人當成媽媽,可以請你們滾到我看不見的地方,讓我一個人安靜過日子嗎?」

 

唐妙琴瞪大眼睛看著依舊無情的少女,終於忍不住哭了出來。雖然對鄭青青沒有親情,但她也受不了親生女兒如此徹底的拒絕與貶低。

 

「好,我走!現在就走。」唐妙琴不知哪來的勇氣,成了今天第二個讓鄭之龍錯愕的人物。她立刻上樓拎了收拾好的行李箱,對鄭之龍道:「叫司機在路上接我,送我到車站就好。」

 

經過鄭青青時,中年美婦忍不住哽咽:「生下妳那時,我是真心想要給妳一個家。至少,現在就讓媽媽成全妳吧!」

 

「嗯。」鄭青青看也不看她,唐妙琴於是快步走出大門,對令她人生烏煙瘴氣的男女關係再無留戀。

 

少女望著敞開的大門緊緊抿唇,終究沒說什麼,鄭之龍卻已氣得滿臉通紅。

 

「妳吃我的,用我的,連命也是我買給妳的,還是我的種!老子不怕妳來討債,妳別想不聽話!」

 

少女的目光只剩一片死寂,半晌,鄭青青才開口:「這輩子看來換成我欠你了,不過一棟房子我還得起,我會替你做點好事。我有活下來的理由,但不是因為我怕死。」

 

她無言望著八風吹不動的司徒燭華與韻真,雙手放在膝蓋上,握得指節發白。

 

「大師,你們勸勸她,這孩子實在是不懂事!」鄭之龍叫道。

 

「答應她的要求。」韻真說。

 

「什麼?」

 

「你的事業大多在國外是吧?握有的國內地皮都捐給抗魔聯盟了,這處小別墅的土地也已經抵押給好朋友,只是保留二十年地上使用權。」韻真調查鄭之龍書房時順便瞄了眼他的商業文件。

 

綁著側馬尾的年輕女子漫不經心把玩著手機:「我認識一個人,可以讓你全家在一星期內徹底破產,脫產也沒用,說不定還得吃牢飯,你應該不會天真到以為只有殺人放火才叫犯法,金融犯罪也能關很久的,順帶一提,那個人在全世界都養了律師團和記者。到時候,全臺灣人人皆知大老闆已經一無所有。我所謂的破產,可不是很舒服的那一種。」

 

鄭之龍臉色慘白,結結巴巴說不出一個完整句子。

 

「給你自己,還有老婆孩子留條後路吧!這是當年那個被你扔石頭的乞丐得不到的機會。還有,我不是大師,是吃人不吐骨頭的妖怪。」韻真笑得一臉和藹,五官卻蒙了層駭人青氣。

 

老人連滾帶爬逃出小別墅,一個勁兒追著唐妙琴背影,看樣子他們會搭同一輛司機車下山。

 

「其實我真的有點想撥丹絲師妹的電話,她會很樂意幫我這個忙。罷了,得饒人處且饒人。」恢復正常的韻真將手機放回拼布包包。

 

鄭青青敬畏地看著這個談笑間強虜灰飛煙滅的大姐姐。

 

「既然妳喜歡這兒,就安心在這住下,不過妳要怎麼靠自己過活呢?」韻真問。

 

「我會在院子裡種菜,屋子裡一定要有網路,不然我會無聊致死,給那些原住民小孩做英文家教,上網找找外拍工作,靠自己活下去又不難。」鄭青青是放蕩墮落過,卻不是凡事都要人服侍的軟腳蝦。

 

司徒燭華補充道:「如果妳想做好事,可以考慮來抗魔聯盟接適合普通人的簡單任務,只需少許點數就能換許多日用品。」

 

鄭青青僵著臉點頭。這一天經歷令人虛脫,徘徊生死關頭,認識齊宗儀的真面目,長久以來束縛自己的父母鎖鏈瞬間斷裂,確定要獨自一人生活,她只是個十五歲少女,有太多事需要好好想清楚。

 

「逮到那名魔女前,我們還是會派遣修道者過來巡邏,以免她去而復返。有需要妳也可以向他們求助。」

 

「謝謝。」鄭青青彆扭的說。

 

司徒燭華和韻真仍陪伴少女過了一夜,教導她如何向抗魔聯盟尋求幫助指導,才在翌日步行離開坪頂附近,打算從山區自行探路返回臺北,當作日常鍛鍊。

 

「那孩子將會寂寞的活下去,將來免不了吃很多苦頭,就跟過去的我們一樣。」韻真歎息。

 

「她既然選擇活命,就不會與這世間毫無關係,一旦合適的機緣出現,鄭青青也會像黑家庇護過的那名藏瓔,找到新的安身之地與朋友。」司徒燭華說。

 

「希望如此。」黑家幹部話鋒一轉道:「有件事我很好奇,如果我不在這兒,你會怎麼做?」

 

長辮道士抱起她用飛劍飛了一陣,落在一處高山水池,這才給出他思考後的答案。

 

「我會去問河問先生可否提供持續十年的控心符,催眠他沒有女兒……」

 

「這個方法好爛!」

 

回過神來卻發現司徒燭華又牽住她的手。

 

「幸好有妳在。」他的表情裡有著會讓女人心碎裂片片又融化成團的璀璨光彩,像是在說他以沈韻真為傲,又像承諾他會無比珍惜她。

 

「幹什麼,別……別這樣看人家。」韻真愈說愈小聲。

 

終於在野外獨處,但還有孤魂野鬼、山野妖怪和土地公會八卦呀!

 

司徒燭華仍不斷湊向她,正當韻真以為會被吻的瞬間,道士冷不防箍住她的脖子,將她摔倒在地。

 

聽見他暢快的笑聲時,韻真咆哮了,想踢他一腳,他卻飛快在四周遊走閃避,還拿出雷鞭戲耍攻擊她。

 

「司徒燭華──你站住!不准跑!」哦!天!這該死的男人!

 

那孩子似的笑容讓韻真有好長一段時間滿腦子空白,只記得要追打他,或許再抱住他,讓他動彈不得。

 

韻真卻在那時覺得放寬心和司徒燭華談戀愛也不錯。

 

在山麓恣意遊走的兩人此時無從得知,更加嚴苛多變的考驗即將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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