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次的天君還不夠,又來一個「大仙」?』手機彼方響起刑玉陽諷刺的聲音,我正對他報告今日收穫。

 

「陳叔有解釋過,我那個叫蘇湘水的高祖父本人不承認有修行,只是個平凡的農夫,但因為他實在太神了,鄉里習慣這樣稱呼。」

 

據說蘇湘水年輕時摔下懸崖僥倖沒死,如同古往今來許多仙人奇遇,他脫胎換骨,人變聰明了,考試也一百分……開玩笑的,不過蘇湘水確定寄讀過大戶人家私塾,能讀書識字,在文盲充斥的農村中已屬難得。

 

村人知道蘇湘水對治病收驚有一套,還能幫忙讀信寫信和商人談買賣,紛紛傳說他法力高強能通鬼神。某天,蘇湘水忽然預言山洪即將爆發,帶領村民逃過一劫,並遷村到現在的崁底村,便是那時起村人開始叫他蘇大仙。

 

「反正蘇湘水肯定沒出家,不然就沒有我們了。最有趣的是,娶千金小姐好像是這家族的傳統,包括我爺爺在內就有好幾個例子,反正都是女方家族財經地位更高。表面上門不當戶不對,但岳父居然沒刁難,還讓女兒帶著大筆嫁妝嫁過去,而且夫妻感情很好,生活簡樸,錢都拿來做善事。一百多年前的故事了,真實性不可考,蘇家人好像都不喜歡提起蘇大仙傳說,只是強調祖先喜歡行善積德而已。」我回憶陳叔的描述。

 

趁著刑玉陽還在消化資訊,我補上一段認為比較有用的重點:「我的高祖母去世後,蘇湘水好像就沒再刻意裝成普通人,而是在崁底村的靠山半山腰處蓋草廬隱居,而且死後就地埋葬,那個地方現在還找得到,聽說是風水寶地。」

 

『原來如此,崁底村裡的王爺廟呢?該不會那尊千歲也姓蘇?』

 

刑玉陽終於有猜錯的地方了。

 

「不是,姓溫,溫千歲。聽說是高祖母從娘家帶來的神像,所以才會由蘇家主導起廟祭祀。」我對老家王爺廟的認識只有「比石大人廟大間熱鬧」,還是託陳叔的福才順便了解此行另一個目的地背景。

 

『那就是瘟神了?』

 

刑玉陽真像安樂椅神探。但我現在正需要有人拿主意,至少在陌生地方過夜,有個談話對象比較不會胡思亂想。

 

「從姓氏上推測好像是,該不會她也有靈異困擾,像是被詛咒得病,和蘇湘水結婚是因為他能幫她?」我有點陰謀論的猜測。這比以德服人讓世家恨不得把女兒嫁給平民要可信多了。

 

『沒有證據前不要亂推測,否則太想印證自己的答案反而會錯過本來能發現的線索。』刑玉陽訓道。

 

「好──」我拉長聲音回答,一筆帶過的溫千歲神像,關於高祖母的情報就這麼多了。

 

『蘇湘水訂定族規時有特別提到什麼條件嗎?』

 

「陳叔已經說得很詳細,但他不是族人,內部才知道的事情爺爺或許沒有透露給陳阿公,而陳阿公也未將舊事全告訴養子,或時日已久陳叔記不得。不過陳叔說他剛被收養時因為傷口發炎高燒,被養父帶去求蘇湘水救命,他的症狀在今天來說是致死率很高的嚴重細菌感染,卻被治好了。陳叔保證蘇湘水真有其人,只是當時他年紀小又生重病,印象已經很模糊了,過後沒多久高祖父就壽終正寢。」

 

『不過光憑妳提供的這些情報也能理出一條脈絡了。』刑玉陽說。

 

我幾乎能看見刑玉陽慢條斯理煮著咖啡一邊思考的畫面。

 

「快說。」我可不希望他學小說裡的偵探賣關子,要知道,我很可能會變成被凶手幹掉的雜魚A,等偵探來推理殺人手法就太慢了!

 

『蘇湘水說的「報應」大概就是指追殺妳的冤親債主,而這個與其說互相照顧更像統一陣線防禦的族規則是後代子孫的護身符,避免被惡鬼趁虛而入。』

 

「你這樣猜有何根據?」

 

『連妳爸爸也不知道冤親債主的存在,顯然這件事在妳的家族裡持續保密,或者必須滿足某些條件才會被告知危險。老一輩賺了錢想把財產留給子孫是人之常情,全捐給家族說不通,除非……』

 

「除非他們已經嘗過苦頭,用盡方法也化解不了,只好回到蘇湘水的庇護下,自己再不怕死,為了子女也一定要捐的。」我恍然大悟。

 

「但是為何必須保密,說出來大家有個防備不是很好嗎?」

 

『好端端的妳信嗎?萬一將日子不順全推給鬼怪作祟怎麼辦?或者某個天生殘缺的人被指為惡鬼轉世和因果病遭到私刑歧視,古時候這樣的例子多了,人們會找替罪羊,通常不會反省。蘇湘水如果真的是個會動腦袋的大仙,必然預料到弄巧成拙的後果,禁忌裡搞不好就有一條要求不得妄論鬼神。再說,被冤親債主鎖定表示祖上做了缺德事,誰會想公開?那樣樂善好施的團結家族,當然是愈少人知道愈好。』刑玉陽反駁道。

 

他說得有道理,尤其最後一個理由現實到完全是人性寫照。

 

歷年想必不只我老爸一個覺得老家迷信荒誕,選擇向外發展的家族成員,但他們下場如何已無人知曉。

 

如果我能神通廣大到整理出一份家族非自然死亡名單,說不定內容會很驚悚,但我目前缺乏這種人脈,能找出祖上冤仇秘辛就謝天謝地了。

 

「只要找到歷代財產全捐的家族成員,對方知道冤親債主來龍去脈的可能性很高,這樣說對嗎?」我已經明白財產全捐不合理,說得再好聽也一樣。

 

『這也未必,我認為妳的家族裡真正的知情者恐怕只有寥寥數人。其他人可能相信族規能保護他們,卻未必了解當年如何結下仇恨。』

 

「這又從哪看出來的?」

 

『蘇小艾,假使許洛薇要追殺妳,妳又很有錢,會怎麼做?』

 

「那還用說?移民她就追不上了……啊!」我拿著手機啞口無言。

 

『要是能逃到海外的富翁都逃了,還把資源捲走,留在臺灣的蘇家人豈不是等死?不能說百分之百安全,但鬼魂的行動力的確是有極限,萬一冤親債主看上的獵物逃跑,下個目標要承受的怨恨恐怕又更多了。目前很明顯蘇家是採風險平攤的原則,也不容許有人利用族產累積個人財富後自私避險,最保險的做法,真相只讓少數人代代相傳。』

 

「那我這次回老家不就查不到關鍵重點了?」我還以為開頭良好大有可為,經刑玉陽一分析,頂多只是查到蘇家人圈子裡的常識而已,這也難怪,向世交圈打聽到的情報不會太獨特。

 

『族規用意是好的,至少沒有惡劣地選出固定祭品犧牲,只是改用福利來彌補那些包含意外或超自然因素的死傷損失,品德教育和金錢支持也可以讓一個人不容易脫離群體關係變得衰弱,走上偏路。』刑玉陽反過來肯定這種規矩,讓我有些吃驚。

 

「可是未免太嚴厲──」

 

『這是禁忌,是護身符,要的不是人情,效果才是重點。護身符要是不能保持潔淨,很快就會失效。一個家庭成員無法自制很容易把整個家都拖下去,妳應該是最有感觸的人。』刑玉陽一針見血。『陳叔說蘇家對妳父親這房處置不妥,本意是指「妳」應該被族規納入保護傘之下才對。不是嗎?』

 

我連連點頭應和:「陳叔也說,就算父母被放逐,孩子還是享有家族福利,只是會有些限制避免不肖父母利用孩子牟利,理論上不該連坐。」

 

「但你都說我家是犧牲品了,那個冤親債主殺性大發,家族無計可施,只好先切割再說。」我愈想愈有氣。

 

有一點刑玉陽沒指出來,但我心裡有數,我一直用家族這個字眼取代蘇洪清,但最後作主將賭博失控的父親逐出家族,對我下禁止接觸令的都是那個人,兒時我最依賴喜愛的爺爺。

 

家族永遠比家人重要,老爸恐怕就是受不了這點才逃跑,而我現在感同身受。

 

「刑玉陽,你剛剛問我蘇湘水設計的族規有無特殊條件,這邊我雖然沒打聽出來,特殊福利算嗎?就算不同姓,只要有血緣關係,三代之內都在族規的照顧範圍。」過去年代出養和入贅導致姓氏不同很常見,而女子出嫁後生下的後代就血緣濃度和本家是一樣的,我為姑表兄弟捏把冷汗。

 

『算。那表示蘇湘水認為有血緣關係就會被冤親債主當成目標,家族過去可能也有外姓子孫被找過的案例。』

 

「了解。這兩天大概還有新的線索可以給你,幫我和主將學長說不用擔心。」我抓抓下巴,希望刑玉陽就這麼收線,這當然是不可能的。

 

『蘇小艾,妳今晚在哪過夜?語速比以前都要快,相當不安躁動,許洛薇不是在妳身邊?』

 

你真的沒學過拷問嗎?感覺很在行啊,小白學長~

 

「呃……陳叔本來要帶我去海濱一間有附香客大樓的媽祖廟投宿,但嬸嬸剛好打電話過來,表示爺爺特別留下遺言,只有等我雙腳踏上老家土地才能告訴我,有個地方我可以去住,我就去了……」說到最後我的聲音小到快聽不見。

 

『哪裡?』

 

我真想問主將學長和刑玉陽那種虎軀一震的語氣怎麼練成?每次都讓人頭皮發麻。

 

「蘇湘水隱居的地方。」換句話說,也是我的高祖父,傳說中蘇大仙埋葬地點。

 

『妳這傢伙……』

 

「不要告訴主將學長!」這段問答快變成我們之間的禪宗公案了。

 

刑玉陽的回答一定是:想得美!但我還是抱著僥倖心態問了一次又一次。

 

手機彼方,他大概被我雷到無言了,我趕緊為自己抗辯。

 

「其實隱居地又不是鬼屋,有廁所也有水電,牆壁還是水泥砌的,我小時候就來過好幾次呢!只是以前不知道有這段故事,一直把山上小屋當成爺爺的祕密基地。」我趕緊修正刑玉陽關於破草屋與鬼影幢幢的腦內想像。

 

草屋早就沒了,我的曾祖父,也就是蘇湘水的兒子在原址重新蓋倉庫,又於屋外挖了片小水塘,晚年也學蘇湘水種菜養魚隱居,之後這個地方就變成族長專用的休息放空地點,到了爺爺那代索性再改建成一房一廳的小平房,裝設水塔和柴油發電機,中年男子的退休夢想不過如此。

 

爺爺壯年時就經常獨自來隱居處耕作讀書,奶奶會固定送飯菜探望,只是不留下過夜,童年時代我也被帶到山上小屋過,庭院旁一株百年大榕樹下長滿艾草,據說我的命名靈感就來自那片艾草。

 

這種野艾不是中藥裡的艾,但是曬乾後用報紙捲一捲點燃卻是天然蚊香,歷代族長總是任其生長再採來利用,綠油油地蔓延了一大片,我看見那片艾草立刻就明白爺爺為何替我取這個名字,他大概希望我成為打不死的小強。

 

帶我去拜石大人而非溫千歲,該不會是爺爺知道石大人即將升格為城隍?回頭想想被冤親債主纏上的倒楣蛋去請城隍保佑該死的應題。

 

倘若早知我這一家會被冤親債主攻擊,何以不聞不問?仍然想不通,或許這份疑惑只是我不願徹底承認家族就是需要出頭鳥,一小部分的我寧可認為有某種難言之隱。

 

我不會停止調查,無論查出什麼真相都比不斷瞎猜要好多了。

 

『那處房子有何異常?妳還沒交代完。』

 

「一定要說的話很安全……連許洛薇都進不來。」導致我得一個人住在小屋裡,七上八下,心情很複雜。

 

『結界?』

 

「看不出來哪裡不一樣,總之就是擋得住鬼。」這間小屋顯然就是當族長的好處了。

 

前往山中小屋的交通方式只能靠步行,曲折坑窪的泥土小路連機車都上不去,我扛著行李足足走了四十分鐘,才趕在天黑前抵達有著青青菜圃的庭院。

 

許洛薇歡呼一聲就要衝進去,結果撞到一堵透明牆,感謝老天她沒被燒焦或彈飛,我倆研究許久,找不出漏洞,只能挫敗地承認不愧是大仙的埋骨處,果然有兩下子。

 

在附近利用雨衣幫小花蓋了個臨時小帳棚,讓許洛薇和貓在紙箱過夜,我獨自走進小屋,發現裡面沒我想像中灰塵叢生,反而打掃得很乾淨,飲水機是滿的,小冰箱裡也放了些蔬菜水果,廚房有米和麵粉以及一些自家醃製醬菜。

 

接替爺爺的新族長貌似也定期使用這間小屋。我只看到一張請自便的留言,筆跡很好看,沒有署名。

 

打草驚蛇的策略有起效了!這表示我有機會和目前掌管家族的頭頭面對面說話。

 

小屋沒有門鎖,雙扇木門被歲月磨得發黑,只能從內部放上門閂卡住,家具不是木頭就是籐編,我拍了幾張照片傳給刑玉陽,訊號很好。

 

「刑玉陽,我今天才知道爺爺還有特別給我的遺言,像是早就料到我會回來,規定我住進這間屋子,全世界大概只有這裡能夠絕對防御冤親債主,太多地方搞不懂了。」

 

『如果對方預謀在先,妳更要小心,別親戚說什麼妳就信什麼,遺言也有可能是人家編出來騙妳的幌子。』

 

被刑玉陽一說我更毛了。

 

「總之,今天收穫不少,明天我就先去王爺廟,把主將學長交代的事辦一辦,這樣可以嗎?」我虛心請教刑玉陽,雖然不問他我也打算這麼做,但我需要刑玉陽在主將學長面前替我美言兩句。

 

「蘇小艾同志不通知一聲跑去住鬼屋」和「學妹運氣不錯家族主動釋出善意還安排她住在一間有結界的乾淨房子」聽起來觀感就差很多,刑玉陽不是只看結果論的人,他每次都要對我的行為剝洋蔥,而且像啄木鳥似狂釘我自作主張。

 

興沖沖回到崁底村當下我真的完全沒想到要通知學長們,不小心忘記了也沒辦法嘛!

 

我到現在還沒有直接和主將學長談過自家靈異慘劇,結果冤親債主尚未解決,又多了家族疑雲,只能靠深諳主將學長脾性的刑玉陽替我解釋了,我只希望別造成主將學長困擾,也別讓主將學長造成我和許洛薇的困擾。

 

我能叫刑玉陽少管閒事,但換成主將學長我真的沒那個膽推開他。

 

『保持警戒,還有我管不著鎮邦要不要打電話給妳,自己看著辦!』

 

我又囧了。

 

「其實今天也沒什麼好說,就是問到一些老故事,還有許洛薇進不去這間房子而已。」仔細想想我會和刑玉陽囉嗦這麼多只是離開熟悉地盤一個人過夜太緊張的緣故,決定等主將學長查勤就挑合理的部分交代。

 

沒有苟且偷生的餘地,主將學長一定會親自確認我每天行程,頂多是警察執勤中晚點才打,剛好還能和刑玉陽錯開交叉質詢,這兩個人搞不好連聯絡我的時段都私下喬好了,唉。

 

許洛薇在籬笆外喵喵叫,生怕我忽略她的存在,我不得不大聲回應等打完電話就出去磨咖啡陪她聊天。

 

刑玉陽沉默幾秒鐘後忽然爆發。『蘇小艾!妳根本就生在靈異家族裡,為何遲鈍成這副德性!』

 

「刑玉陽,你生在有錢人家族也沒有比較有錢……」我嘀咕。

 

『皮癢了是嗎?學妹。』

 

「對、對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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