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將學長雖然只是一線三的派出所小菜鳥,但他聽被叫去支援時認識的資深刑警前輩說那樣的自殺現場實在少見,儘管鑑識人員確認戴佳琬的死無他殺嫌疑,但看過那幅慘烈畫面的人都能立刻感受到濃濃的「異常」因子。

 

戴佳琬趁半夜二老熟睡時利用客廳吊扇上吊,最駭人的是,她渾身赤裸,面朝大門,頸側傷口噴湧出大量鮮血,染紅半邊肩膀,在雪白身軀上劃出蜿蜒的紋路,最後滴落地板上積成一片血池。

 

地板上躺著一把水果刀,伴隨著被踢倒的塑膠圓椅,即使主將學長並非法醫,竟也能直觀地明白戴佳琬將脖子伸進繩圈內,先以刀刃刺破頸動脈再踢掉椅子,死意堅決。

 

「不管哪一種方法都必死無疑,她為何要重複殺死自己?難道她真的瘋了?」我也險些被冤親債主控制跳樓,立刻湧出同仇敵愾的怒氣。

 

「我認為她上吊時意識非常清醒,選擇的手段也有某種傳達目的,阿刑或許想確認戴佳琬的真正死因才盡量擠出時間待在戴家。」主將學長這樣說道。

 

刑玉陽輕哼一聲。

 

「根據是?」

 

「她的臥室環境相當惡劣,讓人待不下去。」主將學長並非指戴佳琬的臥室很簡陋,一個人的生活痕跡在死後反而特別明顯,扭曲、憤怒、詛咒、絕望,即使沒有陰陽眼,主將學長只讓我看了一張手機照片我就明白他的意思。

 

床底下發現大量被扯斷的頭髮,摳出一道道痕跡的內側床板邊緣,抓痕裡還插著一小片斷裂帶血的指甲,據主將學長說這類憤恨跡象還有很多,只是他沒照下來,比如戴佳琬幾乎把自己的拳背都咬爛了。

 

事實是,主將學長在派出所長官默許下一路陪伴戴家人,直到屍體被移走,採證完畢清理現場為止,整整兩天沒闔眼。

 

「目睹她的遺體時,我瞬間印象是『我恨你們!』以及『我想從這裡出去!』。妳絕對不會將她的自殺動機朝一般方向猜測。」

 

「遺體一絲不掛狼狽地留給外人觀看太古怪了。」這是我立刻懷疑是附身的可能性,女生耶!就算自殺也不可能自己脫光吧?

 

「妳提到的部分正是除了雙殺手法以外最異常的一點。通常自殺者反而更在乎尊嚴,赤裸無疑是一種羞辱,除非妳深入研究過戴佳琬回家後的遭遇,以及她從遭難到自殺之間的心境變化。」主將學長嚴肅的說。

 

「什麼樣的心境這麼恐怖?」我問。

 

「她是透過羞辱自己來羞辱真正的目標。這是戴佳琬既沒瘋也沒被附身的情境證據,她的控訴其實很明顯。」

 

主將學長看向刑玉陽,後者長長地吐了口氣。

 

「我今天早上終於找到了之前送給戴佳琬的東西,她居然給我藏在棉條包裝盒裡。」刑玉陽拿出放在枕頭下的錄音筆,看來他在等主將學長帶我來的空檔就是聽這個打發時間。

 

開封過的衛生棉條就算是遺物也不會有人想仔細檢查,真好奇身為男生的刑玉陽到底怎麼發現這種藏物位置?算了,反正他是天才。

 

「這是戴佳琬的遺書?」我接過錄音筆問。

 

「可以說是也不是。」他打了個啞謎。

 

「啥啦?」我抖了抖嘴角。

 

「阿刑的意思是,雖然戴佳琬沒留下遺書,錄音筆裡的記錄某種程度上卻能解釋她尋死的原因。」主將學長插嘴。

 

「你們都聽過了?」

 

「阿刑聽完了,挑重點轉給我聽。」主將學長拿出手機接上耳機,對我勾勾手指。

 

當然不能在夜深的公共病房直接播放錄音檔,我也想馬上知道重點,於是戴上耳機。

 

瞄了一下檔案夾裡的錄音檔,首先是編號1,接著卻從十位數開始往上亂跳,我猜檔名是排序的意思,於是點開了原本存在錄音筆裡的第一條留言。

 

『我是戴佳琬,我聽得到一些聲音,我是不是瘋了?刑學長給我這個錄音筆,要我懷疑分不清現實時就錄音,這些記錄是我一個人的祕密,不用給醫生或任何人看。』

 

『我是戴佳琬,刑學長說重複自己的名字很重要,我沒錄到鬼的聲音,我不能確定它們到底存不存在,但我還是我自己,我沒有被附身,我是戴佳琬。』

 

中間跳過一大段編號,我問刑玉陽,他說戴佳琬一開始並沒有把錄音筆當日記的打算,恐怕是怕錄進了心聲的機器被人偷走或強行沒收,所以大多只是錄到背景聲音,頂多只是要鬼怪滾開的低叫,換句話說,還知道按下錄音鍵時的戴佳琬尚存有警覺能力,因此也不會錄進她失控時的幻覺對話。

 

錄音筆的記錄開始具有日記性質則是在她懷孕回到戴家之後。

 

『媽媽把我所有東西都拿走檢查,我只來得及藏起錄音筆,她把我的舊衣服拿去燒掉,不准我踏出房門一步。「不要再給學校的人添麻煩!見笑。」爸媽這樣說。我知道是自己不對,我不好,我笨到被騙……』

 

『那個查埔怎樣碰妳的?妳要生歹人的囝仔?肖欸!頭殼爬袋!給恁爸打掉!』中年男人的怒吼聲。

 

『阿選,她學長說不要罵,肚子太大不能打掉了。』說話的女人應該就是戴佳琬的母親了。

 

『我生的查某子做出這款捨世捨眾的事,沒罵伊甘欸清醒?到頭來還不是阮兩個給她擦屁股?』

 

『好啦好啦!佳琬,妳先不對,給阿爸道歉,我們會照顧妳,妳要乖,阿爸才不會再把妳趕出去,我們可以原諒妳,但那個嬰兒不能留,生下來就送給別人養,知道嗎?當作沒發生過,以後還要嫁人。那兩個學長知道妳發生過的醜事,這陣子加減應付一下,我看未來不要再和他們見面比較好,都是男人,這麼熱心也有問題。』

 

我聽到這裡差點捏爆學長的手機,搞什麼鬼?戴家父母一副接納女兒的模樣都是演的嗎?

 

「混蛋!戴佳琬明明經不起刺激,如果她表現得愈懂事懺悔──愈『正常』──肯定有問題啊!她明明已經是精神生病的人。」我努力壓低聲音,緊緊抓著床單憤怒的說。

 

我幾乎可以想像出戴家父母裝親切明理應付完主將學長後,將被年輕警察「指教」的怒火發洩在狼狽的女兒身上,戴佳琬最後的救命稻草已被抽走了,辱罵與禁足成為新的鐵籠,回憶中的屈辱加倍襲來,像汙泥般不斷淋下來的絕望。

 

一段段留言交錯響起,女孩的聲音愈發嘶啞不穩。

 

『我是戴佳琬,我沒有瘋,我只是累壞了,我壞掉了,呵呵……壞掉的媽咪沒辦法把寶寶生下來了,如果世界上有鬼,文甫,我只想問你一件事,你在哪裡?你會討厭我嗎?也許刑學長說得對,人死緣盡,你早就走了,你聽不到我的聲音,也不會回到我肚子裡了對不對?那我還有必要帶著這團噁心的爛肉活下去嗎?』

 

我有點難以忍受,直接跳到最後一號留言,通常來說應該是關鍵訊息。

 

『我是戴佳琬,我還有許多想做的事,我不會放棄。』

 

那句話的陰森語氣令我毛骨悚然,字面看起來很正向,聽在我們耳中卻有了另一種可能。

 

『陰魂不散』

 

「她怕我,卻很依賴阿刑。我聽到戴佳琬求阿刑帶她走,她寧願回精神病院,阿刑說他沒辦法。事已至此。」主將學長發現他一時半刻歎的氣夠多了,於是抿緊嘴巴,留下一段難堪的沉默。

 

「我的社會經驗還是不夠,當時應該多觀察戴佳琬的反應而不是一味和她父母懇談,雖然當時她父母一直說戴佳琬害怕男人也不想見我,但從錄音內容判斷,他們的話顯然不可信。」末了主將學長自我檢討。

 

我極度厭惡新聞媒體隨便把某人自殺理由歸結於感情不順,就像當年媒體對許洛薇跳樓的草率評語,畢竟一個經常賣弄風情男友不斷的有錢美女除了感情糾紛還會有哪些自殺理由?我呸。

 

至少在這次的事件中,戴佳琬若是會為愛情和家庭壓力想不開早就做了,和她相處過的我其實有發現她頑強的一面。主將學長也說了,即使錄音內容能夠解釋戴佳琬的自殺之舉,卻還不能武斷地下結論。

 

為了找出最接近的自殺原因,我仔細聽完三分之一留言後不得不喘口氣,雖然學長們已經把錄音筆裡的留言篩選過,內容還是大同小異,戴佳琬精神破碎的妄語,以及她偷錄的戴父戴母充滿壓迫的控制譴責,最讓人不安的是,她對胎兒的疑惑與挫折與日俱增,簡直像產後憂鬱症被移到了產前發作。

 

我們都知道,產後憂鬱症經常是致命的。

 

主將學長得回派出所上班了,我送他到停車場。

 

他在無人的一處轉角拉住我,主將學長難道有話要私下對我說?

 

「我想讓阿刑好好休息,他剛做完手術,妳也很累了,多言無益。等他醒來妳再告訴他吧!去接妳時朋友傳了個內部情報給我,屏東山上發現一具無名男屍,勘驗後證實是鄧榮,已經死了四天,死因拿摔破的酒瓶不斷刺自己的臉部、肚子和下體,死狀血肉模糊非常可怕,體內驗出毒品成分,可能是吸毒過度神智不清自殘。另一件事是神棍事件的主犯吳耀詮昨天早上在看守所自殺。」

 

我一臉震驚,頭皮發毛,每根頭髮好像都通了電,身體實在太疲累了,我捉不住瞬間飛過腦海的許多思緒碎片,那兩個壞蛋死了?

 

主將學長歎了口氣續道:「這兩件死亡案例目前還沒上新聞,別的不說,自殺事件怕引發模仿現象一定得管制,同一樁神棍詐欺騙色案的主角死了三個也夠邪門了。我怕接下來你們又要說其中有鬼怪作祟。」

 

主將學長不是負責承辦該案的員警,拿到消息時事情已經發生了一段時間。我幾乎立刻脫口而出:「真的有鬼啊!」

 

「我想阿刑其實知道推他下樓梯的凶手是誰,至少也有懷疑對象,但他不會告訴我,妳去幫我套套他的話。」主將學長拍了拍我的頭。

 

「學長,他套我話還差不多,我玩不過他啊!」我哭喪著臉。

 

「對自己有點信心,小艾。」

 

「學長你哪來的把握?」

 

「因為這次他是局中人。」主將學長的嗓音帶著些許不祥的意味。

 

「我也需要睡一覺了,腦袋糊糊的。」我指著自己的腦門。

 

「我不像你們有些奇怪能力,無形敵人若是借活人的手來攻擊,揍一頓控制行動便是。但如果真的防不了,我希望你們要盡全力用那種非科學的辦法保護自己。」主將學長這樣說。

 

「對不起,給學長添了很多麻煩。」

 

「說這啥話?是我先麻煩妳。再說,妳也沒麻煩我什麼,事情都是阿刑招惹的。」

 

這算好友之間的吐槽?主將學長原來也是會吐槽的男生。

 

再一次,我從直覺而不是邏輯發現主將學長這次特別著重刑玉陽的部分,肇因過往主將學長的表達方式太過乾淨俐落,從不說多餘廢話,只要有哪裡不清不楚或反覆呈現總是特別顯眼,大概是我單方面觀察出的默契吧!

 

難道他認為戴佳琬的死因和刑玉陽有關?這會不會太天馬行空了?等等,會想到這一點的我腦袋也夠亂了。

 

「學長,你有特別懷疑卻沒有頭緒的部分嗎?我可以一起幫忙想想。」話是這麼說,我不覺得主將學長會將臆測和他人分享,尤其事關一個不幸女子的人生,他對異性的細膩尊重和保護作風也是柔道社男女都很團結的原因之一,有一個很罩又不會嗆聲歧視的老大,不管當小弟或小妹都甘之如飴。

 

「妳把戴佳琬的留言好好聽完,按照順序,然後稍微留意倒數第五道留言。不過,等先睡飽再說,妳要是不好好休息,我就叫阿刑沒收錄音筆。」

 

「會啦一定好好休息。」

 

主將學長難得願意給我提示,我高興地和他說了再見,琢磨著先把留言聽完再和許洛薇討論。

 

後來我回想這個時間點,恍然大悟陰陽眼算什麼,還有一種人也會看見各種莫名其妙的怪異現象,那就是基層警察。

 

我難以理解主將學長的觀點,其實只是特別敏銳的實務人員經驗直覺,主將學長的思考脈絡很現實,正是因為他明白現實往往複雜又荒謬,並非教科書邏輯可以解釋清楚。

 

哪怕是血腥四溢的兇死,說不定理由單純到讓我們難以置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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