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膿即將沒頂的瞬間,我什麼經文都忘了,自然叫出最渴盼的那三個字。

 

「許洛薇!」

 

腦海裡「嗡」了一聲,同時大門重重一震,我再度睜開眼睛,用力吐了口氣。

 

怎麼回事?忽然就掙脫那片黑暗了?

 

情況並不單純,我還是呈現欲上吊的姿勢,倒是輕鬆許多,雙腳站穩了,身體似乎回歸控制,然而雙手卻完全失去知覺,彷彿被人從肩膀以下截掉似,無論我再怎麼專心突破也沒能取得絲毫回應。

 

喉嚨像是被痰堵住,只能勉強發出沙啞的聲音,頭腦乍看清醒,卻又伴隨著陣陣刺痛與恍惚的不確定感。

 

「薇薇!妳在外面嗎?我在這裡!快點!」我很確定許洛薇附在小花身上追來了,但她為何不進來?難道是進不來?

 

大門外又響起一聲碰撞,然後恢復寂靜,我的心也迅速掉入冷水。

 

大約過了十次呼吸,期間我仍然無法取回完整的身體自主權,戴佳琬暫時消停了,畢竟附身是件苦力活,尤其原主有意識開始抵抗後會產生許多變數,這是許洛薇的經驗談,也是我練習掙脫附身的信心來源。

 

不管要花多少時間、多少力氣,只要我不放棄,最後優勢一定會慢慢傾向活人這邊,至少天會亮,許洛薇正設法救援,總有人能發現我被困在戴家。

 

忽然間,大門從外側打開了,刑玉陽跌跌撞撞闖了進來,他滿頭大汗呼吸粗重站在玄關位置,正好是鞋櫃旁,抬頭望見懸掛在半空中只靠一張椅子支撐的我,滿臉愕然。

 

四面八方湧起一股壓力衝擊我的頭,身不由己湧出想踢掉椅子往下跳的猛烈衝動,還好我一瞬硬是忍下,戴佳琬說不會讓我死,還等著利用我的身體和刑玉陽說話,但那股壓力分明就是她尋死瞬間的狂熱情緒。

 

有如這間房子想重演曾經發生過的慘劇,刑玉陽一打開門,我的身體也跟著做出反應。

 

站在自殺女主角的位置,又是生死關頭,我瞬間想通了很多事。

 

「刑玉陽,別過來,我被戴佳琬附身了。」我急急叫喊。

 

他站定,一雙眼憂心忡忡地望著我,變白的左眼明亮得彷彿燃燒,此時他的靈眼卻是無濟於事。

 

「許洛薇呢?妳們不是一起來了?」我又問他。

 

「這裡已變成戴佳琬的地盤,我被困在樓梯間鬼打牆一個小時,戴佳琬長年生活於此,又選擇這裡自殺,名符其實的『喪門』,諸多要素都對她有利,連我都困得住,力量實在太強,許洛薇恐怕是進不來了。」刑玉陽憤怒道。

 

「該死!就知道是這樣。」我也隱約有這種感覺,冤親債主特意將我帶回許洛薇的自殺地點,現在戴佳琬又不惜千里迢迢將我綁回家中,顯示陳屍地點和死者鬼魂本身有某種緊密連結,而「家」則會賦予鬼更多力量,同時兼有兩者性質的戴家形成了由戴佳琬控制的特異空間。

 

戴佳琬要的就是能隔絕許洛薇和一切阻力,將自己的力量發揮到最大的巢穴,她必定會千方百計把刑玉陽引誘到戴家,但刑玉陽並非輕易上鉤的人,除非設下他無法拒絕的誘餌。

 

例如綁架一個刑玉陽的朋友,剛巧就有個心燈熄滅的討厭之人,還不斷主動接近死亡事件核心,不抓我抓誰?

 

「我出發前通知鎮邦了,但他手機打不通,已留言讓他盡快趕來,給我撐好,蘇小艾!」刑玉陽也同樣急促交代情況。

 

「你站在那裡聽我說,我知道戴佳琬怎麼殺死鄧榮了。」雙手無法協助保持平衡,我必須非常小心地站立。

 

「現在不是說這個的時候!我先想辦法把妳放下來。」

 

「不對!你給我仔細聽!一切都是銜接好的!她最後瞄準的是你!」我就是誤判戴佳琬的能力和危險性,現在才會掛在這裡。

 

「她不是死後才變厲鬼找到鄧榮,而是在自殺前把鄧榮約到家裡,想讓他當面看著她自殺!大門沒上鎖,就是方便鄧榮闖進來,就像現在的你一樣!」

 

「鄧榮被通緝逃亡,戴佳琬如何聯絡上他?」刑玉陽對我的推論感到不可思議。

 

「她什麼都不用做,只需接起電話就夠了!」一發現戴佳琬自殺那夜,鄧榮極可能從事先為他保留的通路開門進入戴家,我立刻從戴姊姊的跟蹤狂得到靈感。

 

失去一切為愛發狂的男人還能做出什麼事?戴佳琬已經回家,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他當然會偷偷打電話企圖聯絡戴佳琬!

 

無論對方多厭惡自己,戴佳琬對鄧榮就是那樣特別的女人,何況她還懷了他的孩子,這通電話鄧榮非打不可,甚至可能打了不只一次!

 

那時戴佳琬已堅定死志,接到鄧榮的電話無疑火上加油,她不願就這樣白白死了,她要最大限度利用自己的死達成復仇,不只是父母,玷汙她的人也逃不了。

 

如果人死燈滅,鬼魂之說只是迷信,她至少還能將鄧榮誘到死亡現場,讓他沾上鮮血增加被逮捕的機率;若真能成功化為厲鬼,戴佳琬就要立刻跟著仇人伺機報復,她和我們一樣擔心如何找到不知正在哪逃竄的鄧榮。

 

還有比讓獵物自動送上門再以牙還牙更快意的事嗎?

 

「她只要在鄧榮打電話過來時這樣說:『我有話告訴你,幾點以前你還沒出現我就上吊自殺。』就算有警察埋伏,鄧榮也一定會來,那可是他的女人和孩子!」就像戴佳琬感應到我的心境,選擇我最無防備的記憶趁虛而入,黑膿包圍我時,我也非自願地感應到就在這個家裡發生的種種可怕景像,以及戴佳琬有條不紊的堅定意念。

 

這道意念裡沒有任何賭氣去死的成分,有的只是該怎麼移動棋子才能繼續前進的頑強執念,直到吃下敵方所有棋子她的飢渴才能獲得飽足。

 

活著的戴佳琬只是犧牲也不可惜的小兵,死後的她卻搖身一變成為執棋者,開始蒐集自己的棋子。

 

苦尋不得的男友,從小束縛又拋棄她的父母,活該去死的吳耀銓和鄧榮都該是她的棋子,隨她喜好而舞,而戴佳琬會這麼討厭我,又是我無意中截了一枚她非常想要的棋子:戴佳茵。

 

戴姊姊在我們的警告下絕緣遠遁,若她心意不堅也聽了戴佳琬的錄音,後果真是不堪設想。

 

「鄧榮打開大門,看見戴佳琬刺頸,鮮血噴出,然後她踢開椅子吊死了。戴佳琬的計算只有一點小失誤,鄧榮並未上前救人,甚至連鞋子都沒沾到血,他嚇壞了。」我說。

 

倘若愛憐妻兒是天性,那麼看到恐怖怪物想跑更是本能反應,鄧榮大概就在那時理解了戴佳琬的本質,利己主義立刻佔據上風,哆嗦囁嚅著麻煩大了拔腿就跑。

 

接下來發生的事不只我沒想到,恐怕對戴佳琬而言也是一樁意外。

 

她幹得比原先期望的還要更好。

 

鄧榮正欲轉身開溜,從屍身上剝落的戴佳琬魂魄當下飄過去,原本只是想跟著鄧榮作祟,豈料冷不丁地就融入了鄧榮身體,鄧榮神智一昏摔倒,手肘重重撞到了鞋櫃上,發出好大一聲,卻未驚動主人夫婦起床查看。

 

男人再度爬起時,有些驚奇地舉起雙手,像個偷穿大人衣褲的孩子,感受著寬大體格與殊異的性別年紀,此時他已不再是鄧榮了。

 

接著那人回望一眼客廳中懸掛的悽慘女屍,以及臥室內吃了安眠藥正沉睡的父母,冷笑一聲反鎖大門離去。

 

之後戴佳琬不只活活虐死了鄧榮,還把他的魂魄咬掉半個頭,當作奴隸使役著,這些過程就像肌肉記憶交織在我的思緒裡,如同小房間和夜車的夢,那些手起刀落和咬嚙的觸感就像親手所為,差別只是不覺得痛,也沒有吞嚥過什麼的飽足感。

 

見刑玉陽仍想靠近,我連忙再度出聲阻止:「戴佳琬附身方式很邪門,和薇薇不一樣,萬一她趁你靠近換上你的身就糟了。」

 

既然戴佳琬虐死了鄧榮,疼痛已不可能令她動搖了,或者說,疼痛對戴佳琬來說已不是疼痛,只是我不知她是無感抑或享受這種刺激?

 

刑玉陽咬牙停下腳步,我從他躍躍欲試的目光中看出刑玉陽沒那麼容易被勸退,絞盡腦汁想打破目前的僵局,在我看來,穩紮穩打拖延更有利,但我也很想快點脫離這種自殺姿勢。

 

「她說不會殺我。看來她沒辦法控制全身,才要把我掛在上面。」在搭夜車時我還是有著部分外界知覺,只是陷入類似催眠夢遊的昏沉狀態,並非戴佳琬在操作我的身體。選擇搭火車可謂很聰明的一招,在到站前我都會乖乖坐著減輕她附身的負擔。

 

戴佳琬目前徹底附身的極限大概是拿走我的雙手,也只會是雙手和一小部分軀幹,萬一我醒過來反抗,被弄成站在椅凳上脖子套著繩圈的姿勢,沒了雙手一樣動彈不得,這是她確保能使用我身體的設計。

 

戴佳琬要一個身體,這點無庸置疑,問題是,誰的身體?或者按照難度不同她都想弄到手?

 

「妳確定她不想殺妳?」刑玉陽怒問。

 

「大概是很想殺,但戴佳琬留著我還有用處。」其實我現在很害怕,不只是怕失足吊死,更怕體內的戴佳琬不知又要做出什麼,更重要的是,不管是我或刑玉陽都不能再被奪去意識。

 

此外,想在今夜了結一切,就不能貿然驅走戴佳琬,否則這類攻擊隔三差五來一次誰受得了?

 

刑玉陽大概想著同樣的事,換了個站姿恢復鎮定,不再是隨時撲上來救人的急切模樣。

 

「手機打得出去嗎?」我顫聲問。

 

戴佳琬安靜下來不見得是好事,我趁機緩口氣同時,她又何嘗不是在蓄力?

 

刑玉陽搖頭道:「只能期待鎮邦快點趕到。」

 

就耗著唄!刑玉陽和許洛薇出現已經帶給我很大鼓舞了,萬一我真的掉下來,刑玉陽是現場唯一能急救我的存在了。

 

「戴佳琬也有幫手,她沉得住氣,我們也不能自亂陣腳。」我說。

 

「妳怎麼知道?」刑玉陽略顯訝然。

 

「她不是殺了兩個仇人嗎?鄧榮和吳法師不知在哪埋伏著。」可惜刑玉陽視線不能離開我,否則早讓他去屋內尋尋。

 

我想緩和一下緊繃的氣氛,於是換了個話題:「你和薇薇怎麼知道找來這裡?」白目學長和玫瑰公主無法直接溝通,一個靈眼只能看見點陣圖,另一個頂多喵喵叫,難道許洛薇還會用貓掌打字?

 

我們不只一個仇家,也有可能是妖怪或我的冤親債主下的手,刑玉陽為何當機立斷選戴家?

 

「那隻貓叼著妳的手機來討救兵,我通知柔道社的人去附近搜尋,說妳夢遊失蹤了。妳的機車沒騎走,如果人不在當地一定用了其他代步工具,在火車站問到有對母女買票搭夜車離開,女兒穿著睡衣外套看起來像是生病吃藥有點迷糊,剪票員看照片很像是妳。」刑玉陽說出當時頂著巨大壓力決定方向的依據,我也有可能途中下車被拐到其他地方,時間有限,一旦他北上來找我就不能回頭了。

 

「母女?她不是直接附在我身上?」女兒當然是被挾持的我,扮演母親的應該就是戴佳琬。

 

「妳可能被餵藥了,這不是重點。」刑玉陽擰眉。

 

總之我沒恢復清醒,就表示戴佳琬能用某種能力或手段控制我,直到成功限制我的行動,而我現在的確是被她直接附身中。

 

「鬼打牆不可能永遠持續,天亮後就算沒解掉也會變弱,不然等主將學長一到,你就衝出去叫救護車,我就不信戴佳琬能遮蔽整座城市的電波。」我擔心等等又會陷入無法出聲的窘境,還是趁現在交代自救辦法。

 

胸口愈來愈沉重,喉嚨發麻,她在試著用我的聲帶說話,但我不想便宜她,如果她要控制我其他部位,說不定會放鬆對雙手的限制。

 

要死不死,果然很難受,這個時候如果往前邁進一步就解脫了,以前我也好幾次有過這種想法。

 

與我不同,戴佳琬決然走出這一步,對於死亡,她毫無恐懼,這麼說不太對,她根本沒想到死不死的事情,而是一步一步走下去,把肉身丟在後面而已,她延續這份邁進,帶著無與倫比的自信與凶猛撲上仇人。

 

主將學長說對了,她的確想要走出這個家。

 

然後,拖著獵物回來。

 

arrow
arrow

    林賾流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