韻真看著小西、玄武和王大德七手八腳在社團大樓樓頂準備開壇,夜風在她頭上呼呼地吹,此時剛過子時,也就是晚上十一點。
她就這樣被拖下水一起招魂了。
「學姊,拍謝啦!我們問過『長輩』的意見,他說既然如此,問淑清學姊也可以,我們用一種符把那隻賤鬼鎮在女宿外面的柳樹上,他好像比較常在那邊出沒,這樣淑清學姊就可以暫時休息。鏡元幫我們看符,以免被校警或其他人亂撕。」王大德如實報告。
「阿鐘在樓下幫我們把風,如果遇到星平學長來巡邏或被其他人發現,他會幫忙拖延時間通知我們。」玄武拿出手機說。
司徒燭華──!!!韻真在心中怒吼。
才稍微放心,這個男人就來挖她牆腳!
「我們考慮了很久,還是決定這麼作,長輩教我們一種比較溫和的煉度儀,呃……就是用八卦之氣替亡靈重塑魂身精神,比如說出車禍撞得稀巴爛的鬼,這樣修復一下,心情可能會舒服一點,腦袋清醒就比較會想投胎了。」王大德結結巴巴的說。
「按照韻真學姊說的情況,跳樓的淑清學姊一定很痛苦,傷口放著不管也不會好,可是我們都是男生,她可能不想理我們,但韻真學姊在場她說不定會比較放心,也想請韻真學姊監督我們,若我們哪裡做得不好,請妳不吝指正。」語畢,道藏研習社的社長朝她一鞠躬。
韻真懂了,為何這小小的臺東門派道術雖然不怎麼樣,卻幾乎人人都有天賦。
天心五傑的能力觀念沒有被硬性壓抑,也沒有刻意催熟,一直都是任其自然發展,再由長輩引導到好的那一面上,目前所持有的能力正適合他們的年齡和生活,超過限度就無能為力,但會的那一小部分卻很有效。
那些古典門派或高僧名道教不出這麼乾淨樸實的苗子,也許他們幹不出叱吒風雲的降魔大業,但日後一定會幫上一些走投無路的普通人。
「是司徒燭華教你們的吧?」
「呃……司徒老師……那個……」三名大學生支支吾吾。
「得了,世叔就世叔,在我面前隨便你們怎麼叫他,彆彆扭扭我都嫌煩了,真以為我看不出來你們有關係?」韻真扠腰道。
「韻真學姊,話不能這麼說,我們是很低調滴!」王大德將手掌貼著胸口說。
「雖然是道藏研習社,平常搞笑一點就沒人看出我們是道士了。」小西插嘴。
韻真真的看不出來,因為他們不管搞不搞笑實力都透明得很天然的緣故。
這套開壇法具大概是老家快遞上來的骨董,頗有幾分樣子。
「OK,著裝完畢。」換上黑色滾邊道袍與東坡巾的小西拿著一支楊柳枝準備淨壇,白襪雲鞋,大袖飄飄,氣質為之一變。
折疊式的小香案上擺著一枚八卦鏡,邊上放置十二種穀類,鏡前擺了兩個水碗,搭上一架紙橋,水碗各放一朵蓮花,薰爐、明燭各安其位。
「我以為是大德主祭。」韻真也看得出王大德的能力稍勝同伴一籌。
「跟亡者溝通是小西比較在行,等等我們會幫他護法。」王大德傻笑,韻真學姊好像不生氣了。
韻真這才更加認真審視這個叫巫寧西的青年。
「我家是馬來西亞華僑,從小我就八字輕狂撞鬼,真是超難養的,我到五歲還不會認爸媽,因為那些鬼仔每個都一直騙我它們才是我家人,還遮我的眼逼我吃怪東西,還好我爸透過關係把我送到臺灣給大德他爺爺驅邪。」小西發現韻真有些疑惑,於是自述過去。
「王爺爺也沒騙我爸作個法灌符水就會好,一般人家是真的沒辦法養大我,所以我就被寄養在門派裡,跟大德他們念同一間小學,高中時我爸退休,全家搬來臺東,也報名當天心派弟子養生修道了。」
「這傢伙太可怕了,小時候動不動就鬼上身,連上廁所也得有人盯著他,老師都嚇哭了。」玄武指著小西說。
「嘿嘿,命不好咩!」小西聳肩。
「好在將來找不到工作,我還可以去牽亡,勉強不算觸犯門規。」
「少裝可憐,牽亡很賺好嗎?」禮儀師都大轉彎了。
能這樣開玩笑表示後來生活過得很幸福吧?韻真放心了。
他們說笑幾句後便沉靜下來,王大德和玄武分別在香案左右兩方盤腿打坐,小西則穩定地唸誦咒語,韻真隔著一段距離旁觀他們施法,對天心五傑改觀不少。
小西先是祝香,問訊昊天上帝與五方帝真諱,接著朗聲誦經招魂,手持香爐與符紙人形在紙橋水碗上反覆移動。
「淑清學姊,請到這裡來,有事情想拜託妳,請妳不要擔心,不用害怕,有什麼心願未了,我們很樂意傾聽……淑清學姊妳在嗎……」小西輕聲說話,像是和空氣聊天,氣氛並不緊張,反而有點悲傷。
過了大概半小時之久,沒人說話。
原本應在夜晚合瓣睡眠的蓮花卻逐漸開放,清香四溢。
小西放下香爐,將紙人置於鏡面,後退一步。
青煙繚繞於壇上竟未散去,八卦鏡上浮現了一尺高的女孩身影。
「她來了。」小西小聲提醒,王大德與玄武張開眼睛,只以眼角餘光稍微打量動靜,仍不敢鬆懈。
即使是迷你的形態,仍可見不幸跳樓自盡的女孩留著妹妹頭,一身血跡,十指鮮紅手爪足有寸餘長,臉泛黑氣。
「淑清學姊,我們不會勉強妳做任何事,請妳歇歇。」小西說完舉起楊柳枝潮她灑去幾點蓮花水露,她驚訝地抬頭,血跡竟開始淡去,厲鬼小手一抓,竟讓她抓到一支盛開的蓮花,她忍不住將臉埋入花瓣裡。
好像回到活著的時候一樣,當鬼已經夠苦了,成為厲鬼就算沒被關進地獄,她聞到的還是血汙屍臭,看見的都是敗形魑魅,日夜湧來嘲笑恐嚇的聲音,要淑清加入它們,變成更恐怖、更汙穢的存在。
淑清不理,那些幽冥之音就隨風消逝無蹤。
她只是仗著一股恨留在這裡做她想做的事,淑清甚至不敢離開學校,學校以外的地方對她都像無邊無際的迷霧,外面已經沒有她的容身之地了。
「你們要超渡我嗎?」她好不容易恢復白淨的臉蛋又生出青筋,手上鮮花也開始枯萎。
這樣下去撐不到一分鐘呀!大德與玄武暗暗著急。
「以我們的立場當然是想超渡學姊啦!但是,韻真學姊說過妳發下要救生扼死的願望,我們卻做不到,所以超渡這件事就暫時放一邊吧!」小西比了個往旁邊挪的手勢說。
招她來的道士這麼乾脆,淑清有點迷惑地看著眾人,以及站在樓梯間陰影裡的韻真。
「反正我們至少還會在這間學校待兩年,如果妳有需要,我們隨時可以幫忙。喜歡吃什麼也可以跟我們說,有空我們也會來供養妳。」小西誠摯地說。
淑清提防地看著三個男生,彷彿要確定他們不是敵人。
「你們有何目的?」她眷戀此刻的潔淨平靜,卻知道這些不過是幻覺,還不如沒有這種靠不住的期待!
「想跟淑清學姊打聽一件事,妳的仇人被殭屍所殺,那個殭屍是不是黑家人?」小西問。
淑清目光一一掃過所有人,也在韻真身上停了一下,然後毫無感情的眼又回到道士代表的小西,沉默不語。
──怎麼辦?學姊~
男生們很誠實地回頭求助。
「妳知道什麼都可以說,他們也想保護住在這裡的人。」韻真開口,定定看著淑清的方向。
即使當場揭她的底也無所謂,那就是黑家人要負的責任,韻真從來都沒有跟淑清達成任何協議,單純只是劊子手和陌生受害者的關係。
淑清卻沒再看向韻真。
「殭屍就是殭屍,我怎麼知道分哪一家?那個爛人被怪物吃了根本活該。」她冷漠地說。
「……說得也是。」小西搔搔下巴處被汗水浸溼的帽帶。
不過淑清學姊的蓮花沒繼續枯萎,眾人也不想打斷她難得平復的心情,於是不再強問,小西用閩南語和梵語一篇一篇交錯背著他喜歡的佛道經文(用原文唸經感覺好像是真正的陰陽師在退魔一樣呢!),神祕的經咒令人昏昏欲睡。
淑清學姊始終沒再補充意見,算算時間,另一邊拘魂符的效力也要到了,小西打開香爐蓋,從袖子裡拿出一隻小小的紙鶴。
「這是大家送淑清學姊的禮物。」小西將紙鶴化在香爐裡。
一隻若隱若現的白文鳥跳上香案邊緣,湊近八卦鏡。
「很抱歉,時間到了,沒能超渡妳是我們能力不足。」
鏡面上的厲鬼不斷縮小,直到不及一指高,她遲疑地攀上白文鳥。
「……小心。」淑清指了指圍牆外,乘著幻化白鳥遁入黑暗。
小西低頭一看,紙橋碎成兩段,碗水皆墨黑,散著枯萎花瓣。
法事結束,小西脫下道袍,摘了烏紗帽,王大德和玄武才吐氣站起。
「我們居然成功起壇了!可惜沒問出有用情報。」本來沒抱多大希望的說。
「不過淑清學姊最後要我們小心是什麼意思?跟方位有關嗎?」玄武自言自語,馬上拿出羅盤來對照。
「我想,淑清學姊未必知道我們修道人的專業知識吧?可能我們問題沒有給得很好,一開始連我們也不知道黑家的意思,誰知是指殭屍集團?」忙著準備八卦蓮華煉度儀太興奮了,加上太師父又給他們捕蠅紙……說錯了,拘鬼符,第一次這樣正經地施法,結果敗在最關鍵的溝通技能。
可惜太師父今晚要忙其他事情,不然他來問一定沒問題!而且太師父和韻真學姊好像都不想當面顯露實力讓對方看見,高人的想法果然很難懂,但說不定與他們不好意思跟韻真學姊討論ACG是同樣的道理。
啊,這既接近又遙遠的距離,果然朦朧美才是王道!
「沒關係,第一次就有這樣的成績,成功指日可待。小西,幹得好!」王大德和玄武用力拍打同伴背部,有沒有暗中報復風頭被搶走的怨念就不得而知了。
「韻真學姊,謝謝妳陪我們,不好意思害妳一起熬夜。」不知不覺都凌晨四點了,玄武剛打手機通知鏡元與阿鐘收隊,同時確認大家一切安好。
「我怎能讓你們出事,再說,做得不錯。」韻真點了點頭。
淑清,厲鬼終究還是沒說出真相,她早就知道那個女孩不會揭發,只是不想刻意去意識這種安全感。韻真嘴角微微上揚。
不能自我感覺良好,他們是獵人,只能挑選特定獵物進食,至多對其他不幸死去的動物表示同情尊重而已,千萬不能越界,不適當的感情會讓人開始徇私,即使死後變成殭屍也不例外。
「太好了!」三人歡呼。
「幹嘛那麼高興?」韻真怪問。
「學姊第一次稱讚我們!」同系的大德和玄武特別有感,韻真學姊很溫柔,平時照顧大家隨手幫忙不在話下,但是涉及專業領域卻相當嚴格。
收拾好法具後,天心五傑迫不及待想大談特談這一夜的經歷了。
「韻真學姊,大家一起去吃永和豆漿吧!」
呃,他們到底有無注意到,忙了一晚上還是沒啥進展的現實狀況?
旁觀菜鳥道士討論慶功地點的韻真卻因缺乏陰陽眼,未曾目睹淑清的那一指,而天心五傑打從心底崇拜韻真,即使韻真提過她看不見鬼魂的事,天心五傑還是自動跳過當她也沒問題。
結果韻真並沒有發現,真正一無所獲的其實是她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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