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黑家人的反應看來,黑太爺會受傷簡直不可思議,但這種無法理解的意外也讓最熟悉黑太爺的殭屍們不敢輕舉妄動。

 

司徒燭華跟著關注那名性命就掐在黑太爺爪子裡的年輕女道士,不敢稍離目光。

 

黑太爺的手放在沐琪脖子下,隨時可以將她的頭擰下來,沐琪也這麼以為著,她甚至動了念頭,想把望先生給她的長釘刺得更深,讓他痛得丟開自己,但當初她就知道,無法靠蠻力殺傷黑太爺,望先生說只要她有辦法刺中定魂符,釘子會替她解決問題,別逞強。

 

那支長釘就跟鰻魚一樣鑽進黑太爺的胸口。

 

男人的臉懸得很近,你以為一瞥就會刻骨銘心,卻發現什麼都不記得,因為每處細節都強烈得讓人退縮,仔細想想,她也記不清望先生的容貌,只知他是很好看的,氣味和表情都像真正的神仙。

 

黑太爺只是掠開她臉上的長髮,宛若水鳥銜起一尾小魚般優雅,為了看清她的臉。

 

接著他微微笑了。

 

意緒闌珊,也不像回想起什麼,沒人知道黑太爺為何笑。

 

那種「今天天氣不錯」的笑意。

 

沐琪毛骨悚然。

 

接著黑太爺抖抖衣角站起來,彷彿沐琪只是用惡作劇小刀戳了他一下,刀尖會縮回去的遊戲道具,他應該不能動彈才是,她明明得手了,望先生說過,這次他的術定能制住黑守鱗……

 

沐琪躺在黑太爺腳邊,驚疑不定地等著命運宣判。

 

道士們揣測著黑太爺發狂起來的殺傷力,保持距離忌憚地等待,毫無拯救同伴的跡象。

 

「義父,您沒事吧?」晏君開口問。

 

那支釘子還打在黑太爺胸口,不是幻覺,沒人比晏君更清楚定魂符對黑家殭屍的特殊意義,即使物理攻擊無法影響定魂符,那還是黑家人的弱點,而定魂符的祕密只有黑太爺知道,因為那是他獨創的法術。

 

光是掌握定魂符的知識,製造出黑家人這樣的殭屍並加以控制,別說修道者,連天人都會心動,此術足以顛覆人間。

 

何謂定魂符?道士破不了,無常勾不了,神仙解不了,此術豈非逸脫輪迴,動搖天地根基?

 

黑太爺看起來很正常,水波不興,連沐琪都懷疑她其實失敗了,那根釘子只是卡在他的黑衫胸口布料。

 

司徒燭華暗暗將符咒掐在掌心,韻真則雙眼泛紅,緊握刺刀隨時準備殺進黑太爺身邊清除障礙。

 

穿著黑緞長衫的男子回眸望向晏君。

 

「逃。」

 

清脆的一個字,沐琪露出喜色,黑太爺頸間圍了一圈利刃,霧中開出一朵閃閃發光的銀菊。

 

神霄宮劍陣,人人臉上帶著沉靜的殺意,猶如劍之化身,看不出這些護山高手方才還在混戰中表現狼狽。

 

「師尊!太爺中伏,我們該怎麼辦?」韻真急了。

 

晏君劍尖落地刻劃,鬼兵陣列四方。

 

「義父先請,晏君便帶眾人撤退。」

 

韻真驚慌地看著晏君,現在連師尊也變得奇怪了,她向來對黑太爺說一不二,師尊抗命不聽指揮表示她認為太爺情況危險。

 

「妖孽!你們一個都逃不掉!」某個受傷道士在同伴掩護下惡聲大叫。

 

「這幾把劍困不住我。」黑太爺仍向著韻真說話,即使劍光就在他喉嚨上閃爍。

 

「晏君擔心的並非神霄宮道士,敵人真身未現,若義父不慎被困,晏君死不瞑目!」

 

韻真忽然被某個細節捕獲注意,師尊在地上劃下控制鬼兵的符咒後,劍尖一直停在最後一劃尾端不動,仔細一看,師尊身上不剩半點血色,雙頰褪成透明青瓷,她用黑太爺的隕鐵劍支拄著纖細身軀,不肯露出疲態。

 

師尊被法寶攻擊的傷一直沒好!她只是壓下傷勢強撐著,召喚地雷時腹部傷口就發作了,之後又追逐著地雷引導走向,那必須耗掉多大的元氣?所以中伏的太爺才會要他們先走,決定自己留下殿後!

 

師尊明明重傷快倒下了!就像她的傷瞞不過太爺的眼,太爺被法寶女道用奇怪釘子暗算的影響也瞞不過師尊,即使這兩人表面上都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

 

一團荊棘骾在韻真胸口,她恨自己即使這麼悲傷卻仍哭不出來。

 

她願意替太爺和師尊去死,然而面對這些護山道士,不使出全力韻真連自保都有問題,她不惜殺人,但違反誡律卻是對她敬愛的人最大的侮辱,讓他們必須處決自己人則又是另一種傷害。

 

韻真明白的,她不怕袒護師尊後付出代價,卻怕讓她失望傷心,誡律讓韻真只能眼睜睜看著師尊和太爺陷入羅網時,她也覺得心裡某個地方,或者全部都鮮血淋漓。

 

師尊曾說:「韻真,陪在我身邊的人不多,即便我不樂意,這些孩子仍問也不問就替我去死,或為了救我闖禍,殉身於誡律,妳切莫這麼做,若有那樣的劫難,妳就陪伴我到最後吧!吾心滿意足。」

 

師尊很少將話說得這麼明白,幾乎是請求了,韻真雖然覺得困難,還是努力承諾,她知道那一天到來時會非常痛苦,卻沒料到有這麼痛,所以那些敬愛師尊的師兄姊才選擇盡力一搏後從世間消失?

 

兩道水意滑下臉龐,卻不是雨,韻真用纏著布條的受傷手掌輕輕一擦,繃帶印上新鮮的血痕。

 

「太爺,咱們為難。」蘭渚看了看流下血淚無法作聲的韻真,不動聲色。

 

「我等尚能與這些道士周旋一會,但幕後黑手只有您能對付,若您落於賊人之手,我們還能逃到哪裡?請您以大局為重。」

 

「罷了,有勞你們。」

 

劍尖刺入黑太爺脖頸,利刃互相擦出火花,卻擊了個空,原先站著黑衫男子的地方像是從未有人出現,連帶受傷的女道士也消失無蹤。

 

神霄宮道士面面相覷,渾身無力紛紛跪地,肌膚憑空冒出血痕,氣脈不知遭何種手法割斷並凍結傷口,一切發生到結束竟毫無知覺,直到黑太爺消失後,他們開始呼吸困難無法使勁,才驚覺中了敵人的道。

 

「風水陣不是被破壞了嗎?為何霧氣還不散?」他們快看不見黑家人的動向了,有道士不安地問。

 

迷霧中隨時可能伸出爪牙。

 

風水從不會真正被破壞,只是改變而已,或清或濁,或陰或陽,或動或靜,眾生斯有何力能壞天地?司徒燭華站在那名天心派道士身後,嚇了他一大跳。

 

「你……你你你是殭屍還是道士?」道士問出口後也覺得此語荒唐至極,卻是這些同樣初次參加降魔大戰的修道者真實心情,在這連法術都被斥為迷信的科學時代,捲入充滿妖魔鬼怪的混亂現場,親眼見證陣法運轉的神奇,難免喪失冷靜。

 

「貧道明虛子,臺東天心派初代掌門,萍水相逢,僅有一語相告。」

 

司徒燭華的話讓他們定了定,仍然懷疑。

 

「你是那名使飛劍的道士?」還是同宗?

 

他們甚至不確定看到的奇特之物是否就叫飛劍?但調查臺東天心派的粗略印象,初代掌門若還在世也將近兩百歲,怎麼可能是個壯年男子?

 

「淨穢救人,安鎮土地,勿再攪和神霄宮與黑家的鬥爭。」

 

他的話有股威嚴,陷入迷霧的道士不敢辯駁,司徒燭華則從他們眉心看到極淡的黑氣,這是被魔障侵蝕的證據。

 

修道者比一般人還易著魔引祟,救人之前本該懂得自保,這只是修煉的一環,否則遲早分辨不出傷的是鬼還是人,司徒燭華驚訝當世修行者如此大意,這種程度的魔障在他的年代幾乎睜眼睡醒就會遇到,到處都有,荒郊野外,熱鬧城鎮,很少有妖魔鬼怪會張牙舞爪的來,它們更喜歡扮成修道者的同類或任何讓人放下戒心的存在。

 

心魔會欣喜地浮動,遮蔽道士的清明,若有業力深重的妖鬼在附近作亂,甚至可能讓人連方圓都分辨不出。

 

這些道士根本還未出師,更有可能他們的師父也沒通過像樣的試煉,根本不該捲入降妖伏魔的戰鬥。司徒燭華默默判定道門聯合戰線的現況,發現即使人數眾多也不該把責任交給他們。

 

這是福德正神無奈恐懼的現狀,即使發現問題,卻沒有能解決問題的人選,或者說足夠的人手,稍有能力的修道者陷在自己的魔障中,步步走向懸崖而不自知。

 

有個「什麼」正在操縱變因加深一切惡化,下至鬼怪精魅,上至神明,起碼地祇不能說無關,這個局已經大到人力無法收拾了。

 

顓頊之子或許知情,卻是幸災樂禍,因祂是與死相親的瘟疫化身,正等待荼毒眾生的時機,而這「荼毒」是幕後黑手喜愛的情況。

 

黑家人四散逃亡,司徒燭華也不去追,混戰還在持續,只是從校內移到校外,散布巷弄民房之中,校內妖怪想趁機逃跑,道士則攔阻攻擊,即使儀式進行前已警告民眾趨吉避凶,還是有些人躲在屋裡或好奇經過。

 

離校區愈遠,霧氣漸漸稀薄,司徒燭華走出暗巷,路上偶然有車輛經過,黎明前的黑暗,寧靜中隨時可能短兵相接,即使一般人看不見這類衝突,不慎衝撞時仍可能喪命。

 

即使道門動用警力封鎖校區周邊,卻無法一直控制下去,所幸警方注意力集中在校內抗議騷動,不致鬧出靈異頭條來。

 

「沈韻真?」

 

一晃眼她就出現了,身邊卻不見其他黑家人。

 

「司徒燭華,你是不是在附近弄鬼擋牆之類的法術?」

 

「沒,怎麼了?」

 

「我很忙,再見。」

 

黑太爺臨走前的回馬槍還是很猛,神霄宮好像怕了,師尊想去研究院疏散還未突破棺眠期的黑家殭屍,此舉相當凶險,考慮到她的手傷和法術都不如師弟狀態安定,韻真決定留下斷後,讓蘭渚護衛師尊撤退。

 

接下來幾個小時她幾乎都在游擊打人後隱蔽身影,順便掩護戰鬥中碰頭的黑家人逃跑,但這些道士密密麻麻的小法術使到韻真頭開始暈了。

 

天亮前必須找個隱蔽處休息,日光出現鬼兵就會消失,現在她連安置同伴的餘力都沒有。

 

不能被這些道士磨死,此刻的韻真只有這個念頭。

 

豈料又與司徒燭華狹路相逢,要是他突然發難,韻真還真沒把握,會用符印已經夠討厭,這傢伙還藏著飛劍!

 

「妳的臉上有血。」

 

韻真隨手抹抹眼角,她不知道會哭出血來,不過現在沒心情管這些。

 

「是我自己流的,不是咬人噴到。」她幹嘛跟司徒燭華說這些,他想找理由扁她,她也不怕動手。

 

司徒燭華點頭,還是看著她。

 

隔壁巷子傳來一聲慌亂的呼喊。

 

「是玄武!」韻真不假思索跳上圍牆,打算從屋頂翻過去。

 

司徒燭華順著道路走,伸手揭下郵箱底部貼著的迷魂符,韻真跳下屋頂時,發現失控的蠱人正抓著玄武,寒光閃過,蠱人手腕與小腿就掉了下來,玄武連滾帶爬躲避五官與喉嚨開始腐爛的蠱人。

 

「韻真學姊……太師父!」玄武驚魂未定,喜迎救星。

 

不可以喊作弊,那樣太幼稚,雖然飛劍真的很作弊!

 

韻真氣鼓鼓地瞪著又害她浪費一次力氣的長辮男子,司徒燭華想的卻是另一件事。

 

她竟比他還快認出天心五傑的聲音,毫無遲疑趕去。

 

arrow
arrow

    林賾流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