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屈按著汩汩流血的手臂,身軀已可見半妖態的獸徵,眼前是三人高的巨大曇花,彈射出扁葉纏著他的手臂,狂屈本不以為意地砍斷長葉,但纏在他手上的葉片卻緊貼著肌膚傳來一陣激痛,像水蛭一樣吸血。

 

「妖物!交出麗芳魂魄來!否則我要你灰飛煙滅!」狂屈怒吼一聲以指甲再將那些殘葉撕開,傷口處如被刀片胡亂割裂一般,但是狐妖怒的是眼前的景象。

 

果真被那無名狐仙一語成讖,花妖得到人魂後法力更上一層樓,變得棘手了。

 

纏成一團的葉枝忽然窸窣著散開,這一變化讓狂屈不得不凝神戒慎以待,從散開的葉片中爬出渾身赤裸瑩白的女人,披散著一頭長髮,那張熟悉清麗的臉蛋向著狂屈,表情無辜又可憐。

 

「狂郎……你來找奴了?嘻嘻……若與奴家鍥臂成約,這回端看郎君如何抵賴?沒命成灰土,終不罷相憐……終不罷相憐……」女人看著狂屈流血的手臂,鬼魅地唱起了破碎的歌詞。

 

男子垂眸一歎。

 

「非人非鬼,非妖非魔,現在的妳到底是何物也?」狂屈道。

 

麗芳的魂魄已經被花妖吸收殆盡,但曇花的妖氣也變了,變得更濃、更野,幾乎像是無形的綢緞包圍著一絲不掛的女人,那是一具衣香戴月的奇異女體,在黑暗的郊外赤裸地站在青年面前,楚楚可憐地凝視著狂屈。

 

「倘若我是那些下野粗鄙妖怪,或許不吝與妳這類不死不生之物嬉戲。」青年冷聲道。「但妳這皮囊也不過是幻化假殼,當我看不出來嗎?」

 

人身難得易失,致力修行才得化人的狂屈怎會不懂這道理?但魂魄一旦被拆解吞噬,就連輪迴投胎也無望了。

 

話雖如此,赤裸女子仍是一步步接近狂屈,想要緊抱住狂屈,連同他的骨血一起納為己有。

 

「無論妳是否記得,現在汝等正自取滅亡。」

 

世道沉淪,狂屈一介妖怪,又豈能撥亂反正?若冥道律法如此規律,十殿轉輪分定生死,紅塵間哪裡有這麼多徘徊的魑魅魍魎,人道中又為何曾有一女產百十胎小怪兒或人生畜類的怪事發生?

 

「鬼死成魙,不得超生。」然而狂屈既是妖怪,妖類墮落不忍卒睹的事蹟看過不知凡幾。妖食魄,魙附妖,彼此相親,則形態再變,等而下之,最後一塌糊塗,成為邪陰之氣具形的怪物而已,如同糞土臭醢,連妖鬼都會掩鼻閃避,不屑與之為伍。

 

「奴家已獲新生。」女人露出妖媚的笑臉,有如狂屈說的只是笑話。

 

最初都是如此自大,以為自己是新生的妖,強大無匹,恣意採捕,卻不知妖力會逐漸變質,最後衰退消失,因為只知暴食卻無法消化。

 

最初被吃的是人魂,但不是普通善良的無害人魂,麗芳沿途補殺生人維持自己的容貌不腐,早已是個厲鬼,所以曇花吃了她,也吃了她的怨氣和殺孽,後來魙卻會反過來吃掉妖怪的魂魄與身體,彼此殘害並波及其他生靈。

 

但曇花是草木精怪,衰退的跡象會起得較慢,而這怪物對血肉的迷戀才剛剛開始。

 

「難怪那狐仙第一個反應是要當場斬草除根,的確難纏麻煩。」狂屈喃喃自語。

 

在妖花自然衰壞前還會先變強一段時間,先不管是否替天行道,被纏上就不得安寧了。

 

主意既定,衣衫從男子身上飄落,大紅狐的爪子踏在布料上,竟是現出本相,眸光中有著獸性的兇殘。

 

性命被威脅時,自然要以死相搏,鬥法術是浪費時間,這妖花的雜葉太多,燒不盡也斷不完,必須一舉攻其本體。

 

女人看一個風流瀟灑的青衫男子忽爾變狐,卻不露半分驚訝,勾起的笑裡反而帶著飢腸轆轆的貪婪。

 

「對不住了,麗芳。」

 

男人的聲音在黑暗中一閃而逝,大紅狐猛然撲上赤裸的女人,咬住她的肚腹同時從口中噴出青火燒灼傷口,那巨獸撕開了血口,又一口咬在對方脖子上,爪尖更是毫不憐惜地釘入女人四肢中壓制其掙扎。

 

「啊──」女人發出淒厲的叫聲,未料到狂屈的攻擊如此直接殘暴,又以狐火燒她草木本命。

 

狂屈是循規蹈矩修行的妖怪,雖然談不上得道成仙,但進境極流暢,加上血統特殊,在妖怪中算是中上了,而他以妖力和道行凝聚成的內丹青火,正中曇花的弱點。

 

正當狂屈削弱妖花反抗,正打算給予對方致命一擊時,一陣狂風吹來,陰氣四溢。

 

「糟了,顧著追這怪物,忘了今晚是月食。」狂屈暗叫不好,齒牙將妖花本體咬得更緊,強忍汙穢血腥灌入喉中的不悅,打算了結了這樁稀里糊塗的公案後速速避忌。

 

月食星變,對包括狂屈在內的正經修道者,以及一些生活在人間的地仙小神都是非常不吉祥的災異,因為在這些時刻,太古殘留迄今的魔族和一些墮落妖族會趁機出沒,散發出邪氣吸引或新或舊的魙將其吸收。

 

除了不幸衝撞了邪氣或捲入「陰」的活躍中的倒楣活人,魔族並不會主動攻擊人類,但是對擁有修行,看得見他們的一切生物例外。

 

這些邪氣和被聚集起來的鬼魙和其他等待被吞噬的厲鬼物怪對落單的修行者也是致命威脅,這是修道者最常遭遇的「劫」,也是狂屈無論如何都要避的「忌」。

 

他現在就像站在毒餌身邊的一塊鮮肉,即將進入連神明有時都要退避的陰邪異動之災。

 

不能強攖其鋒,因為這種妖魔祟動要面對的往往不是一個而是一大群!

 

真是選到了最糟的日子了!狂屈在心裡想。

 

這妖曇花吸的汙穢人血和死人血中的怨恨恐懼,對自己的道行也是種汙染,讓狂屈在月食時的抵抗自保能力變得更加脆弱,他在要做的事應該是馬上找處有福之人的居處淨身藏匿才是。

 

「死吧!」狂屈口齒不清的祈禱,希望曇花即刻就死,他也可早一步抽身,但是機遇不如預期,只差一點就要成功時變化陡生!

 

原本剛初食而已的明亮月華讓狂屈暗忖還能拖延一段時間,忽爾大片黑雲就淹沒了玉盤,四野暗得連露水的反光都不得見,且不聞半點風聲蟲鳴,純然死寂。

 

壓制在爪下的軀體忽然生出巨力,甩開狂屈的同時也從地下再度竄升出暗綠葉片,將大紅狐從頭到尾緊緊纏附,幾乎密不透風,待狂屈費力地撕開葉子,發覺重傷的妖花又故技重施遁走了,留下一地腐葉血跡的汙痕。

 

「混帳……」終究沒斬草除根,徒留一個後患。

 

大紅狐昂首望著星辰被吞沒的不祥夜幕,漆黑中隱約有巨物混在雲層中浮動,狂屈不甘地刨了下地,最後還是躍入黑暗隱匿無蹤。

 

※※※

 

小印只是回親戚家換了衣服,匆匆梳洗一下就藉口要去上課離開了,那個名義上必須稱呼其嬸嬸的家庭主婦沒有罵她也沒有質問,就像在看什麼髒東西一樣。

 

問她會不會覺得很失望,小印其實不意外。應該說,她早就猜到這種可能,只是不知道撕破臉的理由會是哪一個,或許要是不撕破臉就好了吧?起碼還能保持表面的和平。

 

因為,叔叔嬸嬸從來都只認識父母告知他們的小印,不管是不是住在同一間房子裡、天天見面,對那些人來說,小印真正的感受並不重要,只是一味說著他們會對自己好,要小印放心信任,乖乖聽話,不許隱瞞。

 

重點是,乖乖聽話。

 

──不一樣的。小印知道真正被照顧疼愛的感覺,所以她一開始就知道不一樣。

像奶奶一樣,明明小印自己也不知道她在太陽下玩過頭中暑了,奶奶卻焦急地抱著她找醫生,或像爺爺那樣,農忙到早出晚歸時還能湊出時間編草蚱蜢給小印玩。

 

宋星平說,獨處時他的怪病會發作,讓他痛苦窒息,小印知道類似的感覺,待在親戚家也讓她生病,心靈上的重病,補習班成了逃避的綠洲。

 

睡眠不足帶來的暈眩沒有阻止小印,她提早到達補習班,寧願趴在桌子上補眠。

 

小印將臉埋在雙臂間,覺得身體就要散裂成一片片。

 

忽然間,小印感覺有人在摸她的背!

 

那是言語無法形容的恐懼瞬間,小印抬起頭臉,眼前閃過火焰般垂落的長髮,以及男人俊美卻冷酷的五官,那雙眼睛正閃閃發亮地注視著小印,有如野獸般看不出情緒。

 

小印倒抽一口冷氣,根本無法思考數學老師為何要這麼做,這動作太過分!太不對勁!

 

她第一個念頭是逃開,卻發現她的位置正貼著牆壁,這原本是小印故意選的偏僻角落,數學老師坐在她的鄰座,等於完全封死小印的退路!

 

「不要……這樣……」她想大聲呵叱對方,豈料出口的聲音如此微弱膽怯。小印憤怒又傷心,她原本以為自己活到現在,至少出聲表示拒絕還是做得到的。

 

直接從宋星平住處離開,到親戚家換衣服,時間上還很充裕,但小印急著逃避,反而比任何學生都要早到補習班,這時補習班也幾乎還沒什麼人來上班,是櫃檯請警衛幫她打開教室的門。

 

因此四周沒有目擊者,她不知數學老師何時進來這間教室,又如何不觸動桌椅地貼近自己,小印心跳加速,嘴唇顫抖著想要尖叫出聲。

 

不能慌,不能表現出害怕的樣子。

 

「走開。」小印努力從枯澀的喉嚨逼出這兩個字。

 

「如果我不讓呢?」男人故意這麼說。

 

「請你走開,我要出去。」小印咬著下唇,將眼眶裡的溼意逼回去。

 

「妳還記得我的名字嗎?」

 

小印惡狠狠地瞪著他。

 

「屈老師,我不是你的玩具!」

 

小印這樣說了以後,數學老師倒沒有進一步刁難她,從善如流地起身退到走道,小印抓起包包顧不得姿態狼狽,從椅子後的空隙竄了出去,飛也似地逃離教室。

 

奔跑的同時,雙眼才像是遭到灌過度澆灌的花朵,淚水從眨個不停仍無法阻止的眼睫間不斷流到臉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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