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髮俄國青年比了個向上爬升的手勢。

 

「離開莫斯科後,我先飛到阿根廷--幸好免簽--然後一路向北,千辛萬苦到達美墨邊境。當時只有我一個不會說英語的俄國人,好幾個南美人故意打我,唯獨你出手幫忙。你、我還有boss,我們湊錢聘了同一個移民律師,一起租房子準備庇護面試,你說了很多在俄國和中國無法看見的真相,如何和自由民主陣營對話,讓移民官更容易相信我們。」托加補充道:「剛認識時你真的很慘,像被揍成抹布的流浪貓,整天發呆,偶爾清醒時很健談。」

 

店長在邊界叢林撿到受傷昏迷的尼莫,以為是走線偷渡的失散同伴,本著人不親土親的情懷拽著這個倒楣孩子踏入自由國度,又因為捲髮青年醒來後對個人資料一問三不知徹底失憶,英語卻異常流利,在國內搞不好是一本大學畢業,惋惜之餘決心拉他一把。

 

尼莫請室友先介紹餐廳老闆,畢竟是救命恩人,日後還要吃人頭路,自己的部分可以先放一邊。

 

「傷還沒好時你記不住Boss名字,在收容所都叫他『喂』,現在好像是故意只喊他店長,中文名字好難唸,總之叫溜吹球?」店長本名就在一個俄國人嘴裡悲劇了。

 

「算了,以後如果還記得,我再自己問店長。」尼莫眼神已死。

 

Boss用《海底兩萬里》裡的人物幫你取名,他以前在中國靠寫網路小說生活,結果不知哪處內容太敏感被對手檢舉,判了十年,還莫名其妙多坐八個月黑牢,出獄以後整個人都斯巴達了。」托加熟練地給尼莫看手機裡的餐館老闆夫婦照片,記憶重建的例行操作。

 

只見一個孔武有力的憤怒中年身著白色短袖上衣和緊繃牛仔褲,肚子圓滾如懷胎六月,抱胸叉腿站在落地窗旁抿嘴直視鏡頭,旁邊站著一位擅笑的嬌小婦人,雙手勾著餐館老闆肘彎,貌似親密,長相比實際年齡顯老的四十歲中國男子下巴方正滿臉橫肉,摻灰短髮朝上亂翹,隨時能開唱《滿江紅》。

 

Boss本來以為你是南方人,說話軟綿綿,桑妮姊--老闆娘--她是台灣人,離婚以後移民美國,說你的口音用語和下意識的小習慣絕對是台灣來的,你在廚房被燙到都會罵『幹』。」托加故意發出一聲字正腔圓的台灣國罵,自我感覺良好地亮出白牙。

 

「桑妮姊比Boss大十歲,想不到吧?我也看不出來!你們台灣人是不是吸血鬼?Boss逃出中國前和桑妮姊就是網友,走線九死一生,桑妮姊知道他還活著時開心得都哭了,叫我們一定要去找她,Boss也惦記著桑妮姊,在叢林裡被毒蛇咬還摔斷腳踝,依舊不肯放棄,靠這份思念締造奇蹟。」

 

捲髮青年冷不防被塞一嘴狗糧,渾身雞皮疙瘩,不自在地用背蹭了蹭床頭板。

 

「其實那時桑妮姊自己也不容易,這是她爸爸的餐館,她只會記帳打掃,不懂怎麼經營拉客,混混經常上門討保護費,她想著不能讓我們捱餓受凍,Boss抓緊時機出手,提議他來扮演不好惹的店長,你會炒菜,我會端盤子,完美!」

 

「他倆上週修成正果,Boss好不容易終於熬到名符其實,我們都是伴郎團,剛度蜜月回來你忽然又失憶,他不抓狂才怪!放心,桑妮姊最疼你了,Boss頂多嘴上罵你幾句,一塊錢薪水都不會扣的。」

 

敢情店長結婚前你叫他Boss是嘲諷嗎?差點控制不住吐槽,尼莫單手撐著臉,其實是按住抽搐的嘴角。

 

「我怎麼通過庇護申請的?」尼莫發現他現在的處境比非法偷渡好多了,放下心中大石之餘,也好奇前身的故事得有多悲慘才成功打動移民官放行?兩天前他還跟德州佬一起批評非法移民,誰知風水輪流轉,平行世界的他竟然到了鐵絲網牆另一邊。

 

俄國人摸摸下巴玩味地盯著一臉睏倦的捲髮青年,白白淨淨的臉,單薄的體格,跟街上那些遇到搶匪直接交出皮夾的華人毫無差別,剛剛還嚷著要去上班呢,乍看就是那種美國都市裡不可或缺的黃種人,低調不惹麻煩,一心賺錢供房養小孩,奉公守法的無害模範公民。

 

「你身上有電擊傷痕、防禦傷、長時間綑綁和被棍棒毆打骨裂的拷問跡象,更別說嚴重失憶,喏,受傷位置在這裡,我還幫你擦過碘酒,想忘都忘不了。」托加伸手探進尼莫髮叢,輕輕碰了兩處,尼莫跟著摸自己的頭確認,果然有點凹凸不平的痕跡。「台灣人沒必要跑到美墨邊境偷渡,你們護照可牛逼了,難怪所有人都覺得你是被綁票的。」

 

「恐懼問話時移民官發現你雖然不記得個人資料,卻對香港反送中運動對答如流,整個面試過程情緒激動,另外對中共迫害人權舉例巨細靡遺,額外加考的台海局勢題比CIA還厲害,參考醫院診斷書後,移民官認定你遭受重大生命威脅,在偷渡過程傷勢加重,導致不可逆的記憶損傷,同意通過你的庇護申請。」托加宛若上台報告似流暢重述,一回生二回熟,小抄都背起來了。

 

「你的案例比較特殊,當時還有可疑西裝人到場旁聽恐懼問話,建議移民官拿筆電讓你自由發揮,你馬上就開啟魔獸世界豋入頁,看也不看盲打帳密,但你輸入的帳號不存在,你還很生氣。律師希望你繼續玩那款遊戲,說不定能找到認識你真實身分的網友。我不在現場,這些都是你親口告訴我的事。」

 

「我相信你。」尼莫已經體驗不講道理的穿越,他還沒不識好歹到推開這份善意,認知到托加和店長認識他時,自己已經處於失憶狀態,尼莫其實是喜大於憂,他對原身過去的好奇遠比不上如何在這個平行世界生存下去並改善生活。

 

會被打得半死不活扔進邊境叢林,最常見的理由不是欠債就是和凶神惡煞結仇,但他沒有這具身體會說西語的感覺,前身果然還是活在美國側可能性更高,尼莫至多願意花心思推測到這裡,他的過去從認識店長和托加並進入美國生活算起才有意義。

 

「尼莫,你和律師及移民官碰面時會主動以英語開啟對話,反應太自然了,還會用俚語,彷彿常常和美國朋友聊天似,你甚至會背獨立宣言和唱美國國歌!他們懷疑你是本來就住在美國的民運人士,被中共祕密公安綁架越境再毒打失憶,但失蹤人口和犯罪資料庫都找不到你的線索才作罷。」言下之意,就算尼莫原本待過美國也是個非法移民。

 

請別小看在網路筆戰二十年的資深臺灣憤青,當你和德州人日夜不分打了十年遊戲外加同吃同住一個禮拜,很難不會唱美國國歌,順口來兩句人人生而平等,前身會的現在這個他也會!

 

「總之,中共間諜死命演也演不出你那種嘴毒和……思想奔放,用Boss家鄉話說就是日天日地。」俄國人用雙手比了個搖滾手勢。

 

「噢,托加,我真的不記得了。」

 

「你傷沒好之前,我和Boss三天兩頭得重新自我介紹,早就習慣了啦!祖國侵略烏克蘭,難民英文班裡大家都不喜歡我,最後只能靠你教我英語,無論重複幾次都可以,只要你不跟我討學費,我永遠樂於當你的記憶盒子,兄弟。」

 

「想不起來的痛苦過去忘記也好,生活已經重新開始了!」托加安慰他。

 

豈止生活,昨天他連世界觀和人生都更新了啊!尼莫有苦說不出。

 

「你又為什麼離開莫斯科?」尼莫問。

 

「我的女朋友是烏克蘭人,她在布查失蹤了,我那時氣到發瘋,帶頭示威抗爭反對特別軍事行動,那就是侵略戰爭!熟人長輩賄賂警察把我撈出來,我趁接到徵兵令前溜了,如果還留在莫斯科篤定是叛國罪,起碼被關二十年!現在推特上還能看見我的抗爭影片,我是真恐懼,真逃命!當時很多美國網友說想幫我,我考慮後認為不妨碰碰運氣。長相都曝光了,跟著同胞逃難容易被告發,馬上就有特務抓我回去處刑,一個人還比較安全。」托加拍著胸脯大喘氣。

 

不愧是前共產國家出身,覺悟比一般難民高多了。尼莫連連點頭。俄國室友一到美國就低調得不能更低調,沒靠當反戰網紅撈錢,除了個性使然討厭私生活曝光,也是不想給莫斯科親友添麻煩。

 

「你昨晚還去酒吧撩妹?」

 

托加雙手交叉搞笑地作了個驚恐表情,然後整個人靜了下來,用那雙藍眼睛深深地看著捲髮青年。

 

「我們交往沒多久就被拆散了,感情談不上多深,我只是覺得很心痛,因為她就是那樣的好心女孩,如果不是為了照顧行動不便的老奶奶,她其實可以及時出國避難。」托加喃喃自語著「花朵被踐踏、「消失的美好」之類的句子,抽了下鼻子。

 

兩人相顧無言,末了同時歎氣。

 

尼莫想了想問:「還有沒有關於我的資料,那些庇護申請表格複本還有醫院檢查報告?既然我常常失憶,有無日記之類?」

 

「沒有日記,你懶得寫,工作那麼累,你下班都是窩在家裡上網,從不在外過夜也沒約女人到家裡,有點geek,就跟你在移民官那裡表現的習性差不多,桑妮姊說你『潔身自好』,雖然憋著不太健康,但你之前傷那麼重,安分一點也好。我每天都聽你說哪裡又發生哪些誇張新聞。反正忘記的事可以直接問我。我去拿資料,但你得答應我,看完證據就好好休息,今天不准出門亂跑。」

 

捲髮青年暗忖,他可能將重要資訊藏在網路上,列入待查事項。

 

尼莫的確是想出門踏查謎之孤星市,托加實在太了解他了……奇怪,連這個穿越來的自己正蠢蠢欲動的事一樣躲不過室友的囉嗦,只能歸因為同位體之間反應相似很正常。

 

用拖鞋想也知道他和托加肯定買不起昂貴私人醫療保險,雖不知孤星市給移民的福利待遇為何,但他肯定不能進醫院浪費時間,身為廚師,衛生和健康都是重中之重,反正有電腦和網路夠他體驗世界了。

 

趁托加去拿資料,尼莫去廁所刷牙洗臉,終於去掉嘴裡的苦味,感覺精神不少,順手撥了個感謝電話給店長祝賀蜜月愉快(故意的),少不得挨一頓臭罵,雷聲中夾雜的粗魯關心卻作不得假,禁止他出門的人又增加一個。

 

尼莫躺回床上,手指挾著那張社保卡反覆把玩。

 

 

 

 

※※※

 

作者的話:店長的本名叫劉春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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