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暴荒野

「感謝各位貴賓以及老友們不遠千里前來孤星市參加這場募款晚會，我是活動發起人馬修‧格林，自從搬家之後，擔心各位已經遺忘我的憔悴模樣……」

鎂光燈閃個不停。

「去你的，馬特（Matt）！你還是帥得這麼欠揍！」台下有人高呼，伴隨著女性嬌笑不斷。

「好的！好的！這裡不是紐約，紳士們，我們還是有必要維持形象。」馬修嫻熟地揮手，顯然在場首富的熟人不少。

「我想分享一個小故事，關於馬修‧格林這道生命又一次被拯救的奇蹟，雖然很想公開介紹這位救命恩人，可惜他過於害羞，我只能暗示他也在現場，相信你們其中有些人能認出是誰，這裡我就不多透露了。」

台上金眼男子話音剛落，不少視線立刻齊刷刷落在尼莫身上，這下子有長眼睛的都知道世界首富的救命恩人在哪裡。

尼莫不由得雙手抱胸，右手暗暗伸入西裝外套衣襟下朝演講者方向比了個中指。

「他和我一樣，都是這座城市的新住民，由於我的英雄非常謙虛低調，我只能透過幫助他身邊的人來表達感激之情，卻意外發現一件令人吃驚的事……」世界首富說到這裡停下來環顧四周，眾人不禁屏息。

「僅一間中華餐館員工老闆們的健康檢查結果，就讓我看見了美國的阿基里斯腱。憲法第二修正案或許可以保障個體生命財產，卻無法保護我們與親友的健康，為了不洩露病患隱私，我這麼形容，每一環都中了彈。」金眼男人握拳搖頭。

「我將在孤星市落地生根，至死以這座城市為榮，她比美國許多地方要年輕，充滿待開發的潛力，聚集形形色色的人種文化，人們在這個危機四伏的年代拚命站穩腳跟，西湖餐館就是最好的證據，他們誠實努力，善良慷慨，都是勇敢的移民，就像我們的祖先和父母一樣。我希望所有美國人都能幫忙孤星市成為更多人的家與故鄉，讓這座城市的人們不分階級職業，盡可能不虞匱乏……」

演講結束時，全場掌聲雷動，有些人甚至紅了眼眶。

剛好站在托加身邊的鷹勾鼻老奶奶淚流不止，喃喃自語著對家鄉的思念，托加聽見她說的是俄語，下意識彎腰也以母語安慰，並抽出手帕交給她拭淚，卻被老奶奶激動地握住手腕，回以更加模糊快速的連串詢問，關於托加出身以及為何來到美國，健康檢查檢出了什麼病等等。

托加無助地看向尼莫，老奶奶的兒子靠過來企圖用英文和母親溝通，卻遭她用枴杖打中小腿，一副寧死不放手的氣勢。

尼莫說：「同胞難得相遇，你不陪陪這位女士說不過去，我自己待著沒問題。再說馬修還要介紹他的新女友給我認識，也是台灣人。」

尼莫都鬆口了，旁邊那不會說俄語的中年企業家兒子趕緊請求托加陪他的母親聊聊祖國……用力暗示他會捐贈孤星市一張特別大的支票，希望托加能滿足老奶奶的思鄉之情，老奶奶還不斷用枴杖打兒子的腳叫他別來礙眼，托加只好尷尬地扶著老奶奶到一旁桌椅坐下聊天。

今天不能稱捲髮而是端莊好青年的尼莫取了杯香檳站在人群邊緣當壁草，先後打發了幾個好奇攀談的賓客－－塞餐館名片這招頗有效－－不枉他事先準備了一疊。那些熱情紈褲見再怎麼探聽也淘不出比新聞多半個字的額外內容，隨即對尼莫內向枯燥的舉止喪失興趣，紛紛轉頭朝原本的目標即世界首富攀談去了。

尼莫輕啜香檳，欣賞馬修宛若旅人豐年祭裡的火雞被眾多玩家持槍追逐，還說要對他介紹新女友，馬修今晚屁股上的羽毛不被拔光就要偷笑了。

肩膀被人拍了一下，尼莫轉身，不得不抬頭，近看才發現濃眉大眼五官分明的女子幾乎跟馬修一樣高，不愧是今年最受各家名牌服飾鍾愛的台灣超模，身高一八二再加上三吋高跟鞋，走起路來竟像貓兒一樣安靜，尼莫甚至沒發現她已經來到身後。

真是鬼神般的台步功力。

「你好，看來那個男人暫時沒辦法替你我介紹彼此了。我姓安名琪，台灣南投人，這裡大家都叫我的英文名字Angel。」熟悉的台灣中文腔調。

「尼莫‧凱普頓。」身在美國，兩個台灣男女也不能免俗地握了握手。「網路上對妳的介紹是Angel，沒想到妳本名真的叫安琪，我還以為馬修一直稱呼妳是他的天使。」

超模沒問起他的中文名字，進而牽扯出更多尷尬疑問，尼莫總算認同馬修事先幫他向女友打預防針的舉動很有用處。

「你剛剛是被我嚇一跳嗎？」安琪故意問。

「妳的身高真讓人羨慕。」

「以前我聽台灣男生說這句話，感覺都不像好話，但從你嘴裡說出來卻不一樣。」

或許是尼莫毫不掩飾欣賞的眼神，安琪原本高傲的五官出現些許柔和。

「我覺得優秀的存在就是優秀，妳的成就也很令人欽佩，雖然說出來像沾光，有點不好意思，同樣是台灣人，我對同胞能長這麼高又漂亮感到很驕傲。另外，我是被妳安靜的步伐嚇到，安琪小姐。」尼莫早就在網路上做過功課，媒體更是大報特報馬修新女友的各種資料。

「稱呼我安琪就可以了，我能不能叫你尼莫？」

「當然歡迎。」

「通常我不會直接逼問別人這種事，但非常時期，我又很難得遇到想往來的同胞，不希望剛認識就討厭你，可以說說你目前的政治傾向嗎？什麼顏色？別說你中立理性，這種人往往特別喜歡痛批檢討特定政黨，我不喜歡雙標又沒自我信念的傢伙。」超模口氣大有舉牌錯誤便直接按燈淘汰的味道。

「我只是忘記個人資料，認同價值沒變過。我是法理獨立建國派，不喜歡大台灣主義，理想中的正式新國名最好叫『福爾摩沙群島共和國』，更符合實際地理特色，雖然台灣這個名字現在比較紅，但福爾摩沙在世界歷史上也不差。說不定可以採大不列顛及北愛爾蘭聯合王國（UK）－－對外翻譯差不多是英國這種模式，我可以接受。重新編一部全體國民投票認同的正常憲法，男女皆兵共禦外敵，國歌要帥氣一點，國旗最好簡單但帶有設計感，國花我喜歡野百合，特有種又漂亮強韌。」尼莫從頭到尾沒提中國，而且現在也沒中華民國什麼事了。

「但台灣現在是中國的一部分。」一頭編織複雜帥氣長辮直垂腰際的安琪嘴角挾著諷刺的笑。

「只是『現在』，我希望在適當的時候回家鄉看看。」尼莫意味深長的說。

超模盯著尼莫足足一分鐘，慢慢地說：「我得回去消化一下你說的內容。」

「不用勉強，每個人傾向不同，我這算少數派。」尼莫對安琪直言不諱，原因是一個台灣人哪怕不喜歡尼莫的想法，至少會比大多數美國人對尼莫的家鄉議題要更有感覺。

或許尼莫的獨立宣言對超模來說太過勁爆，她乾脆一百八十度轉彎改變話題。

「你嘴唇都破皮了，春夏在外面曬更要塗唇膏，聽馬特說你喜歡爬山，這種常識都沒有嗎？」她喊著馬修暱稱，同時數落著尼莫，彷彿他們都是同一個圈子的玩伴。

「謝謝，以後我會注意。」尼莫客氣地回應。

「少來，你嫌男生塗唇膏娘娘腔吧？」

「那倒不會，我只是刮完鬍子就懶得做更多事了。」尼莫認真說：「下次我逛超市時會順便挑一條便宜好用的唇膏，謝謝妳的建議。」

「在超市買？」她的表情有如尼莫當眾強姦電線杆似不可原諒。

「我記得超市就有賣化妝品？」

「你給我過來。」安琪將尼莫拖到更隱密的角落，拿出一支水晶唇膏。

「唇膏也有透明的？」尼莫又認識了一種女性神祕寶物。

安琪作勢欲塗，尼莫連忙側開頭。「我不和人共用私人物品。再說還是應該避嫌。」

「厚，你比我矮，小可愛，沒人會誤會的啦！」安琪身高氣勢直追馬修，在眾星雲集的慈善晚會裡也是傲視群倫。「放心，沒開封過，別人給的我不喜歡，送你幫我消耗，我還有這麼多。」

安琪從包包裡掏出一大把唇膏口紅和唇蜜眉筆證明軍火有多麼過剩，超模的手比一般女人還大，撈出數量很可觀，起碼十幾種當季專櫃名牌展現在尼莫面前，每個化妝保養小物外觀都精緻夢幻得讓少女心碎。

「都不知道女生化妝品顏色要自己挑才準，不喜歡的放著浪費，看見又心煩。」

安琪冷不防吐出一句話：「他們都說我紅起來是因為政治正確，美國沒能拯救台灣被中國併吞，只好給台裔一點『補償』。」

「事實不是這樣。」

「小可愛，我不需要安慰，事實真的是這樣，但我也是有本事才能被選為那個得到補償的對象，時尚圈子裡為了博眼球和前途，裝同性戀和左派環保主義者的不知有多少，他們嫉妒死我了。」安琪趁機捉住尼莫的下巴，他沒再反抗。

感覺嘴上柔柔塗抹的觸感，尼莫只有一個感想：什麼鍋配什麼蓋，首富的新女友也跟他一樣奇葩。

替尼莫上完唇膏後，安琪將那隻放棄不用的水晶唇膏塞進尼莫西裝左胸口袋，動作挑逗極了。

超模對他眨了眨眼，踏著婀娜多姿的步伐走回她的名流圈子裡繼續交際。

尼莫發現托加還陷在俄國老奶奶戰線中，看樣子直到離場前都動不了了，但俄國室友也是聊得神采飛揚，比他剛進場的死魚眼要好多了，判斷暫時沒有救援必要。

馬修‧格林直直朝尼莫走來，眼神略帶疲憊，被玩家輪了一遍又一遍後終於想起他還有個救命恩人能當擋箭牌。

「看來不需要我介紹你們認識了，安琪等得不耐煩，主動找你結交，而且你們聊得很開心。」馬修說。

「的確。」

「我這邊也敲定了幾份合同。」馬修報告他的收穫。

「恭喜，首富真不是人幹的活。」尼莫發自內心渴望脫離戰場，光站著就不斷損血，馬修的血條得有多長才能三天兩頭這樣玩。

「你被安琪捉弄了。」馬修朝他舉起香檳杯，尼莫從杯壁倒影中看見自己嫩紅欲滴的唇。

「是會被體溫影響的變色唇膏，時間久了顏色還會更深。」馬修提示道。

「大意了。」尼莫嘆氣。

馬修看著那雙微啟的水光紅唇，思緒有些打結，他抽出手帕遞向尼莫。

「擦掉吧！」

豈料尼莫不在意地擺擺手。「不擦可以賺到一個新朋友，你挑女友眼光不錯。再說，我自己當面對安琪誇口擦唇膏不會娘娘腔，事關男人的面子，起碼也要帥到出了宴會場再擦。」

世界首富吹了聲口哨。

「那剩下的唇膏怎麼辦？」

「畢竟是超模送我的高級唇膏，可惜我用過了不方便轉送，留著當紀念吧！」尼莫覺得這樁小插曲還滿好笑的。

「你對女性包容度真高。」馬修語氣有點酸。

家鄉發生劫難後，有緣在異國重逢，都是台灣人當然一見如故。台灣女生如果沒有一定信任好感不會這樣捉弄一個還不熟悉的男人，至少尼莫很清楚這點，安琪主動親近友好，他自然投桃報李。

「那是你女朋友外加我同鄉，不多給點面子行嗎？」

「你都願意給我女友面子，卻不給我面子是什麼道理？」

「為什麼要給你面子？」尼莫一臉迷惑。

「當然是因為……」馬修語塞，「我們認識更久，我對你更好，你這樣叫厚此薄彼！性別歧視！」

「說對了，你又不是第一天認識我。」

趁馬修啞口無言，尼莫又從侍者手中托盤取過一杯香檳，上一杯他才喝不到三分之一就被安琪打斷，順手放在桌邊忘了拿。

「你好，我們剛剛問安琪在角落跟陌生男人做什麼，安琪說她給馬特的英雄塗了唇膏，我們忍不住想過來看看，果然好看很多。」

三個名流女子面對尼莫說笑著，眼神卻不住瞄向高大俊美的世界首富，

尼莫目光微暗，垂眸啜飲香檳避開對話，讓馬修‧格林繼續坦鷹身女妖算了，反正怪是他引來的。

世界首富正要說些什麼，外面走廊傳來尖叫，槍聲此起彼落，同時伴隨愈來愈接近的不祥嗡嗡振翅聲。

※※※

作者的話：寫尼莫被塗唇膏的橋段實在太嗨了，怪物入侵部分只好遺憾留到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