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的時間裡,我沒回隱居處,畢竟我到老家是要調查情報不是趴著睡覺。

 

似乎有點懂了隱居處為何只是隱居處,那點小地方不可能放下所有人,族長還是得出來走動面對現實。爺爺為何要讓我暫住在山中小屋?是預測到我回老家時已經走投無路的處境嗎?還是不希望我牽連到任何一家?又是誰留下那張便條紙?

 

連續拜訪幾個親戚都一無所獲,十之八九是寫紙條的人暗中施力阻撓,否則聽到我的問題對方就算不知答案至少也會好奇怎會有個被逐出家族的小女生到處問東問西,親戚們卻擺出一副不想多談的模樣。

 

確定此路不通,我只好抱著小花坐在茄苳樹下琢磨其他辦法,並讓許洛薇在我腿上睡個夠。

 

刑玉陽和主將學長那邊善後工作不知進行得如何?戴佳琬成功回家待產了嗎?關於前次事件的受害者,直到她肚裡的胎兒平安生下來前我都無法放心,逃跑的共犯也還沒抓到。

 

好久沒和柔道社以外的陌生人產生關係,我不喜歡也不習慣這種牽腸掛肚的感覺。

 

然後,日落了。

 

到村裡的小吃部點了乾麵和四神湯開心地吃了一頓,小吃部老闆倒是好奇地找我猛聊天,大概因為我是蘇洪清孫女,蘇湘水的後代,老闆突兀又不那麼意外地告訴我,他祖上也被蘇大仙救過命,原來是個粉絲。

 

老闆本來要請客,我還是堅持付錢,不知為何,我意識到,當別人拿我當蘇家人看時,連一塊錢的小便宜都不該佔,否則好像會多出看不見的麻煩,再者我本來就是銀貨兩訖的性格。

 

我把握機會探問崁底村中歷年發生的怪異傳聞,老闆開心地說出令人失望的答案,鄉里平安,一切正常。

 

不知是我的冤親債主行事奸巧,還是蘇家人情報保密作業到家,總之崁底村就是個略顯落後卻保守平靜的老人村。

 

小吃部老闆一聽說我要去王爺廟收驚,立刻大讚溫千歲多麼靈驗云云,絕對不是其他村子阿撒布魯的小廟可比,近年廟方還請了專業人士打算訓練一支陣頭增添威勢,掃蕩地方歹物仔。

 

真希望這個專業人士懂得幫我驅逐冤親債主。

 

我不抱期望地將這條情報列入參考,打算待會驅完邪一併打聽。

 

王爺廟裡來了兩個年輕人,一個可能是高中生,另一個則像中輟大學生或高中畢業後便無繼續升學,兩人坐在板凳上有一搭沒一搭聊天,表情有些興奮不安,我站在一旁安靜觀察。

 

廟公告訴我,今天正牌乩童有事要延到十點後才會來廟裡為我觀手轎,千歲爺只說這幾天可能會降駕,沒指定時辰,因此白髮廟公也不急,備好沙盤等著,果然今天我就出現了,剛好又是訓乩的日子,兩個年輕人則是訓練中的乩童。

 

我再怎麼不濟也知道,通常只有信徒來廟裡掛號排隊問事的分,張阿姨固然熱心幫我預約,但王爺廟居然為我一個人開盤,果然就算被逐出家族,我的背景還是脫離不了影響,可見王爺廟和蘇家淵源之深。

 

不過廟公又說訓乩不是千歲爺來降駕,而是開放各路神明來測試預備役乩子的水準,但說不定其中有些神明能針對我的情況先行給些意見,但也有可能一個神明都不會來,聽他的口氣好像對那兩個青乩相當不滿意。

 

我偷偷比較起這位廟公葉伯和陳叔的差別,陳叔爽朗又有點散漫,喜歡找人聊天,親和力超強;葉伯則是很老了,至少有七十歲,光是站在那裡便硬生生詮釋了「硬朗」的定義,脊椎骨挺得可以貼一把尺,彷彿拿起樹枝就能使出武當劍法。

 

雖然肉眼看去葉伯不會發光,但套用許洛薇和刑玉陽關於「心燈」的形容,葉伯就是那種心燈非常亮的類型。

 

我則是被一個紅衣厲鬼和天生單目靈眼的半靈能力者共同認證心燈已熄滅的衰人,等於死了一半,或者正面一點形容,還有一半活著唷!

 

就拿讓我參加訓乩這件事來說,葉伯似乎一眼就看出我是無神主義者,不甘不願才承認鬼神的存在,而且時時刻刻樂於用推理找出答案,採取人為可行的做法解決問題,我骨子裡就不是會依賴鬼神的人。

 

又好比他好像也知道我根本不在乎神明降駕真假,只想虛應故事。

 

現在我站在只有廟公和兩個青乩的大殿內,預備參與一場與我無關的正港臺灣風降靈大會,與其說蘇家直系後代特權,還不如看成葉伯打算給我下馬威或震撼教育更適切。

 

「囡仔,人手不夠,妳來打板,我打鼓。」

 

葉伯將兩塊沉重的長條木板交到我手裡,我則緊張地望著老人搖頭。

 

「說要組陣頭的是蘇家,委員會也都是他們的人,約好的時間忽然都說有事不能來了。剛好妳在這,這勒免學也會打。」葉伯不容我推辭。

 

我一時有些懵,到底葉伯是幫著蘇家來刁難我,還是葉伯其實討厭蘇家人才對我特別不客氣?但王爺廟說穿了也是蘇家在地方的勢力象徵,葉伯若無關係能得到這個肥缺嗎?族規其實也有庇蔭到外姓親戚。

 

我拿著響板跟著打鼓的葉伯敲了幾下,其實真的沒有技術含量,就一直「啪啪啪」三連拍,連小孩子也會打,我只需在乩童出現異狀時配合葉伯鼓聲即可,運氣若夠好,一整晚也輪不我打板。葉伯打鼓果然很厲害,殺氣騰騰,震得我胸口發悶。

 

葉伯看我會了便放下鼓棒,說要讓兩個年輕人靜心,接著走進辦公室做自己的事了。

 

不是要靜心嗎?我看那兩人還是聊個不停,乾脆也過去攀談。

 

「師父說硬逼我們不動反而雜念更多,乾脆讓我們自己覺得OK了就去供桌前跪蒲團。」年紀較小的乩童小高很高興有人加入談天。

 

師父應該就是那個今天很忙的正牌乩童?

 

偌大的空間只有我們三人坐在角落說話,氣氛嚴肅中帶著一絲詭異。

 

「聽說妳來這邊是打算驅邪?」較年長的T恤男生問我。

 

「是啊。」我笑笑,沒有多談。

 

要嘛他們早就透過廟公知道我的委託內容,要嘛他們不知內情,既然如此我也不需要讓他們有機會用冷讀術獲得資訊,捏造神靈附體道破我的疑難,正好當個測試。

 

不過兩人倒也沒有追問,年長的小趙相對比較沉穩,他會當王爺廟的學生理由有些無奈。

 

小趙獨自機車環島時經過崁底村附近摔車,正是我回老家時使用的那條偏僻鄉道,他為了省錢沒有投宿,打算就這樣騎夜路,就在我曾回瞥過反射鏡的那處轉彎出事了。

 

他對車禍地點心有餘悸,描述得很仔細,連帶我對進入崁底村前無來由的回眸也有些怪怪的。回家鄉這一路上,總有些無人路段我反而寒毛直豎騎得格外專注小心,也不是每處都有問題,但就有一處讓我鬼打牆只好和許洛薇一起露宿。

 

當時路上無車,也不知怎地前輪忽然撇了幾乎快九十度,機車登時失去控制,小趙一個人佔著馬路自然貪快,結果摔得不輕,大腿有條十五公分的撕裂傷汨汨流血,小趙全身無力意識朦朧,連掏手機求救也辦不到。

 

牛仔褲管全被鮮血浸溼了,眼看他就要失血過多,一輛急駛而來的小貨車載及時出現,村民們七手八腳拿著木板和棉被將他抬上車斗載到醫生家急救。原來是崁底村的王爺廟忽然發爐,強行降駕指示正在開會討論組織陣頭事宜的委員會去救人。

 

小趙這條命等於是溫千歲救的,他是溫千歲選的乩身,原本他和我一樣不信邪,回家休養後卻頻頻失神起乩狂抖,先前小趙重考兩年在家不務正業,家人見神明來選人,考慮之後答應讓小趙當乩童,好歹神明賞口飯吃,當然他還得先通過考驗才行。

 

至於小高,替神明辦事是他的興趣,他覺得乩童非常炫,積極努力之下居然也有幾分感應,我無法理解這種拚命想踏入靈異界的人。

 

這對差了幾歲的乩童練習生一起住在王爺廟委員會提供的房間,感情很好。

 

一個小時後,小高忽然離開板凳,到供桌前跪下默然不語,我和小趙沒再聊天,接著小趙也跟上去靜跪合掌。

 

我屏氣凝神等著,卻沒有馬上出現超常現象,足足又等了快一小時,想出去透透氣順便安撫現在鐵定不耐煩的許洛薇,忽然意識到一件事。

 

難道就是因為許洛薇堵在外面,小高和小趙才遲遲無法起乩?

 

搞不好真的有可能。

 

你瞧,許洛薇既然是鬼,難得有機會取得第一手資料,我當然也想問問關於神明的模樣,許洛薇卻說她從來沒目擊到神明。這固然和她一開始就被困在學校跳樓位置當地縛靈有關,但之後解禁跟著我活動並未在路上發現這類珍稀存在。

 

所以才有了我們去大廟小廟踩坑的測試事蹟,雖然只花一天許洛薇就嚇到了。並非我們遇到很多神明,更接近看到許多恐怖之地,有些是噁爛到恐怖,有些是莊嚴得恐怖,至於裡面有沒有神我們也不清楚,畢竟有的地方她真的進不去,有的進去差點出不來,我只能看到普通的廟內擺設。

 

仔細思考過玫瑰公主的外星腦迴路和懶人習性,我猜想問題可能出在她沒看到覺得是神明的存在,並將見過的非人一律歸類於鬼,其實有些非人在一般人的標準中已經算是可以拿香拜拜的對象,高等靈或頂著神明名號辦事的基層幹部。

 

難保某些小神看在許洛薇眼中和她自己差不多,而她是個領域性很強的紅衣厲鬼,不喜歡被其他靈體任意近身搭訕,再說,有的神明學問好不表示擅長打架呀!

 

我得先看看許洛薇的狀況!希望外面不是已經在一個打十個了。

 

才剛走到門口,我不放心地回望,小趙不知何時蹲起馬步,手掌拍打大腿,雙腳輪流跺地,嘴巴不停發出「咄」、「咄」、「咄」的怪聲,沒幾秒工夫,小高也出現相同反應。

 

起乩了?我立刻擔心許洛薇,神明進來時有傷害她嗎?不行,我得馬上過去!

 

「蘇晴艾!回來打板!」葉伯喝住我。

 

我進退兩難,但老人聲音裡有某種力量震住了我,我只能乖乖走回去拿起木板,葉伯手持兩條紅布飛快圍在小趙與小高腰上,接著打鼓。

 

鼓聲一起,我硬著頭皮敲板跟上,在強烈的節奏包圍中,兩個乩童面對面抖動跺腳,怒瞪對方。

 

這時,小趙忽然探手抓起放在供桌上的小手轎。

 

手轎其實就像裝了兩支橫桿的正方形迷你木椅,專供神明降駕時以轎腳書寫沙盤。小趙剛抓住手轎的兩根握柄,小高也握住另一邊,兩人便開始上上下下晃動手轎。

 

葉伯一雙鷹目死死地盯著兩名乩童,手轎晃動的速度愈來愈快,乩童表情叫聲也愈發癲狂。

 

我隱約感覺鼓聲和手轎正在纏鬥,葉伯想用長鼓點壓下手轎顛動,手轎卻瘋狂加速,葉伯迫不得已才追上去。現在手轎正用快得看不清楚的速度反覆被乩童們舉起放下,小高已滿身大汗,小趙卻一滴汗水也沒有,臉色白得嚇人。

 

時間看似過得很快,但我掃了眼手錶,從葉伯開始打鼓已經將近十分鐘了。柔道對摔光是持續五分鐘就足以讓社團大學生喘氣軟身大叫救命,葉伯這樣全力打鼓也不遑多讓,我很擔心他的心臟撐不住。

 

那兩個乩童看似也到了體能極限。

 

正當轎腳要落到沙盤的那一刻,葉伯忽然放下鼓棒,用手掌按住鼓面,大店頓時靜得剩下回聲,手轎似乎愣了愣,停了幾秒後繼續晃動,只是沒繼續企圖在沙盤上寫字。

 

「來者何人?」葉伯走到小趙身旁沉聲問。

 

葉伯問話口氣超不客氣,難道降駕的並非正神?

 

兩人仍拚命晃著手轎,小趙卻忽然歪過頭咬向葉伯的臉。

 

小趙鬼魅般的動作讓我渾身冷汗都飆出來了,幸好葉伯靈妙的一轉身勘勘避過,那身法帥得讓我差點鼓掌叫好!

 

「葉伯!」我叫了一聲,想過去幫忙。

 

「別過來,繼續打板!慢慢打。」葉伯厲聲阻止。

 

我踏出的腳尖只能又縮回去。

 

葉伯抽出一大把香點燃,繞著乩童們走動,有時揮掃,有時點動,口中急速念著咒語,兩人仍像被手轎控制不為所動。

 

「阿高,在否?」葉伯左右觀察著兩個年輕人,喚了那個小的。

 

小高亦是低頭瞪著手轎置若未聞。

 

「猴死囝仔。」葉伯低罵一聲,張開虎口食指勾住小高下巴,大拇指尖朝他人中用力按下。

 

小高痛得一縮,手上動作也停了,只是仍死死抓著手轎。

 

「嗷──」小趙仰天怪叫,怪力一起,握手轎將小高與葉伯一起掃倒在地,葉伯撞到供桌跌倒,接著又被小高壓到身上,我的心跟著一抽。

 

我當機立斷將手上的木板丟向小趙,第一塊沒中,第二塊成功擊中他的屁股,小趙轉身怒瞪我,眼中閃過綠光。

 

他那不協調的表情讓我想到那隻扮成無極天君的符仔仙亡靈附身吳法師時,全身上下肌肉張力不一的怪異感。

 

手轎就像黏在他身上了,小趙正要朝我沖來,沒想到小高竟然掙扎地跪起,拖住手轎不讓小趙過來我這邊,口齒清晰朝我大喊:「阿姊妳快走啊!」

 

原來他並無中邪,剛剛都是演的!

 

我一來很怒,二來又怕,闖過許洛薇沒辦法突破的結界,連葉伯都制不住的怪異,現在只剩我能戰鬥了!

 

「蘇晴艾,別亂做傻事,這裡有我處理,去找妳堂伯來!」葉伯跌倒時似乎傷到了腰,仍努力掙扎想站起。

 

我他喵的會知道葉伯要我找哪個堂伯還清楚那人住哪裡才怪!

 

遠水救不了近火,我抽出架上用竹竿製造的簡易神槍,笨手笨腳朝小趙刺去,刺中手轎,豈料小趙卻在這時丟下手轎撲來,距離太近我繼續拿竹竿反而會卡住自己,於是也跟著丟掉武器,徒手以待。

 

深呼吸,等小趙撲到眼前時一個小內刈割倒他,再順勢前滾翻,撈起手轎,話說我拿手轎做什麼?

 

只能歸咎於竹竿太難用了,手轎的大小質量剛好襯我。

 

小趙渾然不覺痛,晃晃頭起身又朝我衝來。

 

我想起刑玉陽曾用來對付我的入身摔,重點不是怎麼摔,而是他很可怕地瞬間挪移到對手背後這一點,後來我也請他教我訣竅。小趙即將揍到我的那一剎那,我轉身前進一步,讓他撲了個空,動作雖然不漂亮,好歹這傢伙的背整個曝露在我正前方了。

 

我掄起手轎怒吼──

 

Ctrl!」第一下。

 

Alt!」第二下。

 

Delete!」第三下,收工。

 

暴走的乩童終於倒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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