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老房子的雞全死了。

 

兩年來就算我無數次餓得口水直流,恨不得有新鮮的肉打牙祭,至多只是盯著那些咕咕叫的雞想想就算了,已經是老雞產蛋量不多,飼料費更是一筆省不了的定期開銷,我依舊不嫌麻煩照顧著那些雞。

 

有時候,我會刻意留些雞蛋讓母雞孵,孵出小雞時的狂喜會讓我好一陣子無暇煩惱,生活充滿期待,雖然成功養大的只有三隻,那些失敗例子是我後來不再留蛋的原因,寧願生活貧乏些也不想傷心了。

 

這些雞隻是許洛薇遺產中唯一活生生的存在,也是讓我不那麼孤寂的同伴,看著牠們就想起我和許洛薇手忙腳亂抱著一箱彩色小雞回家扶養的逗趣回憶,我早已習慣雞隻在庭院裡散步啄小蟲的祥和畫面,甚至颱風天還會將雞抱進客廳裡避風。

 

迄今我沒有完全崩潰,這群小小生靈的陪伴居功厥偉,我原本想一直將牠們養到老死,至少照顧到確定萬一我走了還有人能好好接手,這也是我厚著臉皮說服自己住下來的理由之一,我不可能帶著這群雞一起搬家,許洛薇的父母接收老房子後只會把雞隻送人。

 

許洛薇站在雞舍前放聲大哭,我則撫著一隻羽毛凌亂早已僵硬的母雞吞聲流淚。

 

雞隻屍體幾乎都倒在雞舍中,顯然牠們是夜裡遭害。

 

「薇薇,凶手有留下任何痕跡嗎?活人看不出來的,像鬼汁那樣。」老房子一草一木我都爛熟於心,卻找不出遭人侵入的跡象,如果是遭附身者進來殺雞我不可能看不出來。

 

許洛薇點頭,指著西邊圍牆被石頭塞住的一個破洞,洞的大小只有老鼠才溜得進來,最近又被落葉遮蔽,我從來沒放在心上,拿掃把撥開落葉一看,石頭果然被挪開了。

 

「有道痕跡在我們的院子裡移動,像是廚餘塑膠袋漏水似,滴滴答答的,很濃的血臭腐爛味,從這裡開始,還到過門口和窗臺下,小艾,妳最好等下就去我平常淨化的地方裝水來沖乾淨。」許洛薇哽咽著舉起手指約略比劃。

 

「放在出入口的鹽也該換新了。」我心情低落的補充。

 

離家前,刑玉陽提到沒人住的房子防護力容易下降,給了我一些淨鹽,讓我裝在玻璃容器裡放在窗口門邊等出入位置,用灑的不是不行,但容易隨著風吹雨淋擴大殺傷力,鹽與火這種殺器不濫用才能廣結靈異界善緣,正是生態平衡的道理。

 

四周忽然變得安靜,秋風蕭瑟,原來是許洛薇不哭了,紅衣女鬼身上散發的冰冷氣息凍得我腳踝發痛。

 

「我要咬死那個敢動我們的雞的混蛋,撕碎!踩爛!」許洛薇一字一字咬牙道。

 

侵門踏戶不夠,還弄死無辜的雞隻,這樁攻擊讓我和許洛薇都陷入狂怒。

 

許洛薇和我答成共識今夜就留在自己的地盤不躲不逃,暫且先折回「虛幻燈螢」告知刑玉陽新攻擊出現,並向他討淨鹽,最重要的是要求刑玉陽不准跟過來,專心顧好他的生意,今天我要和許洛薇一起檢討反省。

 

我們只想著保護自己,卻忽略老房子也是需要保護的對象,那是我和許洛薇的棲身之所。刑玉陽就把他的陣地顧得很好,反觀我們呢?即使有防護,也做得不夠周全,才會讓惡靈有機可乘。

 

「淨鹽可以給妳,鎮邦說他已經請了半天假正在路上,叫妳不要輕舉妄動。」刑玉陽勉強答應,畢竟我都撂下狠話,就算他過來也會被我鎖在外面,他的報復行為是把主將學長請來教訓我。

 

『我馬上就到了,不准輕舉妄動。』

 

主將學長真是太了解我了,他知道我遇到這種事不會縮在棉被裡發抖,只會以牙還牙。

 

「放心好了,學長,在下不打沒把握的仗。」我當然不會輕舉妄動,相反地,還要嚴陣以待。

 

刑玉陽的淨鹽很特別,是用曬足一個月的粗鹽中放著一千五百度高溫燒煉的竹炭象徵火,黑與白也有陰陽之意,關於淨鹽他試過很多作法,覺得這種最簡單好用,重點是這邊擺一罐那邊擺一罐緊急狀況隨時能潑能灑。

 

我不知刑玉陽的淨鹽存量有多少,但他大方地給我了一包貓砂的分量,我猜他應該是每個月都要高裝檢的性格。

 

「我會找殺手學弟陪我去裝淨水,院子裡有太多要淨化的地方,一個人忙不過來。刑學長,你自己小心。」

 

「兌鹽水洗吧,該下馬威的時候就下馬威。」刑玉陽看來理解我的想法了。

 

這次同時放了兩個餌,就是為了確定殺死雞隻的惡靈到底是針對刑玉陽抑或我。

 

我也不想多線作戰,才必須快點確認敵人的目標,如果蘇福全這麼快就能捲土重來,我和許洛薇必須立刻想出更有效的應對辦法,也必須知會蘇家提早戒備。

 

倘若入侵老房子的惡靈不是蘇福全,那又會是誰?這個問題始終在我心中盤旋不去。

 

「朱文甫不像會做出這種事,再說他根本不認識我吧?莫非是老符仔仙?」目前遭遇的所有鬼怪裡,除了祖先的冤親債主,結仇次深的大概就屬老符仔仙了,我毀了他的生意,投胎復活的野望,還向不只一個城隍告狀。

 

殺手學弟幫我將小水溝的清水裝入寶特瓶與塑膠袋,他也被雞舍慘況嚇到了。「還是學姊在絲瓜田遇到的那隻蛤蟆精跟過來了?」

 

我一愣,確實溫王爺清掃地方妖異那夜,妖精殘黨也到葉伯家門口扔死鳥報復。

 

「我對妖怪沒經驗,癩蛤蟆最好別再來亂了。說到這個,是不是你把戴佳琬對我託夢的事告訴你阿公,讓他對蘇家族長告密?」我想起還沒找殺手學弟算這筆帳。

 

葉世蔓要是嘴巴不夠緊,以後就不找他分享祕密了。

 

「冤枉!我什麼都沒說。」殺手學弟舉起雙手作勢投降,目光狡黠道:「而且小艾學姊也沒有事事都告訴我,難道不是這樣?」

 

「那當然,我自己都搞不清楚情況怎能亂放砲拖人下水?再說學弟你既然金盆洗手不做乩童,表示沒在修行守戒給主神罩,靈異的事情還是別太有興趣比較好。」我就事論事,完全理直氣壯。

 

我對他的神明知識和乩童經驗感興趣,卻從來不打算讓殺手學弟跟我一起打鬼,尤其是在我知道妖異差點能上殺手學弟的身之後。

 

殺手學弟垂下嘴角,看起來有些不高興,結果還是好脾氣地幫我蒐集淨化物資。

 

「崁底村的溫王爺很靈驗。」他天外飛來一筆。

 

「你是說溫王爺通知葉伯,輾轉勸蘇家族長來看我?」確實這個選項更有可能,總覺得溫王爺不是別人說NO就乖乖放棄的類型。

 

「學姊才是,對靈異別太有興趣比較好,神明若願意幫妳,何必自己強出頭?」我的話被他丟回來。

 

「學弟你比我清楚讓神明幫忙要付出的代價,我不想當代言人,至少好朋友成功投胎以前都不想,萬一有機會有手段讓冤親債主魂飛魄散我不會客氣,當代言人還要被道德禮法限制會很煩。」

 

就算不為我自己,為了雙胞胎小堂弟還有日後在蘇家誕生的孩子,唯有對蘇福全這個冤親債主我很樂意心狠手辣。

 

殺手學弟的表情在背光中有些看不清楚,他最後說:「我的大學生涯還期待著和學姊一起快樂練柔道呢!」

 

「謝謝你,學弟,最近我比較忙不去社團,會向教練請長假,暫時助教就拜託你當了。」晚上盡量不出門就能減輕所有人負擔,我也不是不會想,但被惡鬼步步進逼,不得不縮減生活圈,這種事總叫我難以服氣。

 

如果縮頭縮尾有用,我不如搬回崁底村,還有靠山可以請,到底要怎麼做才能反擊?現在還是一團亂麻。無論如何,修築防禦工事,全方位提升武力不會有錯,光要老房子要善後重新淨化就夠我忙了。

 

我們一起到土地公廟拜拜,青煙裊裊中,殺手學弟神情特別虔誠,雖然他放棄神職天命,到底有幾分惆悵吧?

 

運了足夠淨水回老房子後,我快手快腳把殺手學弟趕回宿舍,期中考週即將來臨,雖然殺手學弟一副當我工具人比較好玩的態度,這個時候身為前輩就是要踢他去溫書。

 

殺手學弟剛離開沒多久,主將學長出現了,他用最快速度趕來幫我收拾現場,一照面就開門見山表示他只能停留三個小時。

 

「學長你可以不用來的……」我真心這麼覺得,不管是金錢或時間上,主將學長衝這一發很不經濟,明明我拍個照片向他報告就可以了。

 

「阿刑說妳哭了。」

 

我低頭猛盯主將學長的鞋子,刑玉陽你好樣的!

 

「我吃了牠們那麼多蛋,至少要讓這些雞安養天年。我以為今天牠們也是咕咕叫等著搶飼料,豈料走進雞舍全死了。」我被傷心情緒淹沒,只能暫且擱置雞舍問題,選擇先清理庭院裡看不見的汙穢。

 

「真的是靈異因素導致雞隻死亡,不是傳染病或其他原因嗎?」主將學長職業病發作地確認。

 

「直到昨天這些雞都很健康,食慾也很好,如果生病了我一定看得出來,也不會這麼剛好同時在夜裡死掉。還有我們發現髒東西入侵的痕跡,我已經準備好淨化的鹽和水。」我說。

 

我怎樣也無法將雞屍當成廢棄物,許洛薇更是直接說埋在牠們長大的地方最好,於是我告訴主將學長已擲笅取得屋主「許洛薇」同意,要是以後有問題我一肩承擔,總之現在我堅持要把雞埋在院子裡。

 

「那就先把該做的工作完成,時間有限。」主將學長拍拍我的肩膀這樣說,拿起鏟子。

 

我們合力將死去的雞隻埋進庭院角落,我對主將學長說著每隻雞不同的個性和習慣,他只是不停「嗯」、「嗯」地回答我,低厚的嗓音聽起來讓人很有安全感。

 

有了主將學長幫忙,掩埋工作很快就結束了。

 

「雖然不知道有沒有用,我會幫這些雞唸經超渡,謝謝牠們陪我度過這段時間。」沒想到刑玉陽的經文特訓卻是在這種地方派上用場。

 

主將學長將鏟子插進土裡,倚著把手看我。

 

他要開始訓話了,一個人過夜不安全我懂我都明白,不過我不會屈服的!我就是要待在這裡和殺雞凶手釘孤支!

 

豈料過了半天,主將學長還是沒說話,只是皺起濃黑的眉毛。

 

「學長你這次不勸我?」

 

「妳哭的時候決定的事情,別人說什麼都沒辦法改變,我已經知道了。」

 

我抓抓臉頰不知道怎麼回應,最後尷尬地笑了笑:「好像是這樣耶!」

 

「但我還是不同意、不支持、不喜歡妳這麼做。」

 

哇靠!連續三個不,他存心要我內疚多久?

 

「還有,不許再受傷了。」

 

Yes,Sir!

 

###

 

主將學長來去匆匆,但多虧有他幫忙,我一個人才能在太陽下山前及時完成庭院和出入口的淨化工作。

 

刑玉陽說普通鹽水也有效果,我回去前就先繞去農會扛了包粗鹽,否則照我需要的程度,刑玉陽給我再多淨鹽也不夠用,他的淨鹽不難做,就是要花時間曬,另外竹炭有點貴,但我現在沒時間了。

 

調了濃鹽水沿著牆根澆了一圈,惡狠狠地堵上那個小牆洞再灑把淨鹽,預設的幾把驅邪武器(物理方面)如拔掉頭的拖把柄和晾衣竿也纏上布條泡進鹽水裡增加威力,不管殺雞凶手下次是飄著來還是附身來,我都要叫他吃不完兜著走!

 

「薇薇,院子的防禦效果怎樣?」

 

「像赤腳踩在七月半大太陽下的柏油路面,妳再弄下去菜要鹹死了。」許洛薇跳著回來,看起來頗具效果。

 

「好,接下來是屋內大掃除,刑玉陽說除舊布新可以增強人的氣場,今晚不睡了!」我把毛巾綁在額頭上,化悲憤為力量。

 

「甘巴爹!我在樓下溫習《斯巴達克斯》支持妳。」許洛薇表示她也需要化悲痛為腹肌。

 

「想都別想,給我每小時巡邏一次,看到奇怪的小動物就用小花抓回來。」我懷疑入侵者是先附在老鼠或蛇之類的動物身上鑽進小土洞,規避房子基本的守護效果,然後才攻擊我們養的雞,或者本體就是小動物。

 

許洛薇的能力絕對夠單吃蛤蟆精那類小妖怪,我擔心的是她的移動速度,連隻蟑螂都能調戲許洛薇,至少附在小花身上時她有貓類本能加持,動起來還似模似樣,這點說不定和許洛薇的變身型態類似貓科動物有關,她異形變身時能有多快,人形就有多遲緩。

 

「好嘛,做就做。」許洛薇也很認真想要為雞報仇。

 

在主將學長的監控,刑玉陽和殺手學弟各打了好幾通電話關切情況等背後支持的力量守護下,這一夜平凡無奇的過去了,往後的好幾天也是,甚至連鬼夢也未曾出現。

 

一鼓作氣至此有點洩了,我可以晝夜顛倒現役警察不行,主將學長只要擔心我就會跟著熬夜,刑玉陽要我搬回「虛幻燈螢」讓主將學長好好休息。

 

刑玉陽那邊也沒出現靈騷跡象,先前大張旗鼓襲擊我們的惡鬼彷彿出國度假去了。

 

我把決定權交給許洛薇。

 

「我覺得去白目他家比較好,小艾妳緊張兮兮的我也很難放鬆,反正敵人出現我就揍爛目標,收工。」許洛薇和我一起盤坐在沙發上說出感想。

 

「這是妳的房子,我們難道不該讓它更安全嗎?」

 

「但妳做的是治鬼的措施,對我也有效,害我出入都要閃來閃去很不方便。」許洛薇忍很久了不吐不快。「再說弄得很厲害敵人看了反而不敢來踩雷。」

 

我竟然沒有想到這個盲點。

 

「那該怎麼辦?刑玉陽那邊結界也不弱。」

 

「安全第一,妳之前不就是這樣打算的嗎?就算引誘敵人也要人家肯上鉤,我覺得至少先等白目的傷好,妳將佛經背得更熟,不會被噩夢影響再來談設陷阱實在些。」許洛薇說。

 

「妳說得也有道理。」我太貪心了,心愛雞隻被殺讓我差點氣瘋,這幾天冷靜下來,發現一意孤行讓大家跟著擔心我沒有比較好。

 

「反正只要有遇到我是一定會打,但如果又像蘇福全那次讓對方溜了伺機報復,一樣沒完沒了,不如趁現在找找有沒有一勞永逸的方法。」她盯著殺聲震天的腹肌戰士,美其名曰培養戰鬥意識。

 

「除了朱文甫那條線,戴佳琬的學弟妹也可以是打聽對象,我再試看看好了。」

 

聽我這樣說,許洛薇露出孺子可教的表情捻了捻並不存在的鬍鬚。

 

和學長們說好再住一天就窩回「虛幻燈螢」繼續原訂計劃,集中防禦兼意志修行,趁這段留在老房子的空檔再度檢查房屋內外,確定不存在我沒發現的漏洞,淨水庫存夠用,我還花了半天用毛筆沾水把佛經抄在牆上,之所以不是用油漆寫,我總得確定哪部經典最有用,先打個草稿測試免得浪費油漆錢。

 

如果堂伯的自我實現預言理論有用,我希望膽敢再偷闖老房子的鬼怪都被電得飛天。

 

做了這麼多努力,夜間時段又有許洛薇把守,我鑽進被窩時深信不疑這次絕對能夠一覺到天亮。

 

 

arrow
arrow

    林賾流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