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怕……沒事的……老師說會有人來幫忙……」

 

她將自己裹在棉被裡,露出一隻瘦弱的手,神經質地咬著指甲。

 

沒想到這麼快就要成為那個名叫藏瓔的人了,實話說,她還沒準備好踏入社會,但「老師」命令她必須行動,從此她就是有身分證和學歷的臺灣人了,視她的表現而定,說不定還能移民,將自己的假記錄洗得更乾淨。

 

她在一個絕妙的時間點得到新身分,幾乎不用和這個名字原來的人際關係互動,大學畢業正是切斷過往的好機會,只要她別表現得和學校裡的那個人差太多即可。

 

找工作並融入團體對經過十年訓練的藏瓔不過是按表操課,何況現代人根本不在乎別人怎麼生活,她只得到一道特殊指示,去認識一個叫包綺印的女子,保持能觀望近況的淡薄關係即可,藏瓔的任務主要就是頂著這個身分普通正常地生活,直到死亡為止。

 

對藏瓔而言,不正常才是她的常識,正常世界對一個幽靈人口和小說沒兩樣,「體制外」與「黑暗」在她心目中等於是空氣和水,毫無違和之處。

 

第一次獨立找房子,和房東簽約後,慢半拍才發現她租到的大樓有點詭異,根本到了令人坐立難安的程度,藏瓔直覺生存受到威脅,立即聯絡從小遠端教育她的「老師」,即使擁有合法身分了,但她想都沒想過通知警察。

 

水管裡有怪聲顯然不是報警的好理由。

 

但藏瓔很肯定某種活物在水管中移動,每到夜晚,她放下馬桶蓋,用盛滿水的桶子緊緊壓著,將家裡的水槽口全堵上,提心吊膽窩在臥室裡直到天色大亮。她很清楚野外哪裡安全,怎麼趕跑野狗,甚至不介意和遊民一起過夜,但她對「老師」承諾要當一個普通人,而普通人總是固定回家睡覺。

 

淚水在眼眶裡打轉,她死死盯著房門,門縫用毛巾塞住,灑上雄黃粉,在距門一步處放了一顆拳頭大既硬且沉的石頭,即使石頭洗得很乾淨,藏瓔卻若有似無聞到血腥味。

 

「老師」教了她很多對付靈異問題的方法,鬼魂妖怪理所當然存在,問題是對方會不會威脅到自己,藏瓔同樣不相信廟宇,雖然她沒有陰陽眼,但既然「老師」討厭道士和尚,藏瓔便不覺得他們有何厲害之處,更何況她沒錢請人辦事。

 

無名孩子們都知道,天底下沒有白吃的午餐,欠了人情卻還不起會很尷尬,萬一出身祕密被人知道更是得不償失,一次交集便可能惹來不必要的關注。

 

藏瓔不知道她持有的那塊石頭取自黑家訓練新人時的石棺,煞氣極重,只知「老師」吩咐她若想離開庇護處行動或將來獨立生活遇到靈異危險時,放在出入口擋上一擋拖延時間。

 

雖然很害怕,卻隱隱約約有點高興。即使知道來的幫手不太可能是「老師」本人,但說不定能和對方聊聊「老師」的事。

 

她將棉被裹得更緊了些,試著不去想那些小小的祟動,藏瓔沒有傲人的才華,但她卻特別擅長發現危險,迄今已經向「老師」告發三個住在城市裡的殺人兇手,全是「老師」調查確認後才誇獎她的直覺和觀察能力。

 

如今直覺又瘋狂地拉扯著她全副身心,若不有所行動,很有可能會沒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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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中市大里區河濱某處大樓林立的舊市街沉浸在濃濃靜謐的夜色之中,路燈明亮,一段新鋪好的柏油路和兩側褪色昏暗的老公寓相比有些格格不入,過了許久仍不見任何車輛經過,轉角騎樓彷彿電影場景般響起兩名年輕女子的對話聲。

 

「欣儀,我真的覺得去打擾藏瓔不太妥當,人家才剛搬來台中。」正說話的這名女孩將一頭披肩半長髮綁成俐落的馬尾,除了用護唇膏防止嘴唇乾裂外脂粉未施,中等身材,戴著一副銀框眼鏡,雖非亮眼美女,五官卻蘊含著飽讀詩書的知性氣質。

 

事實上,歷史系出身的包綺印想不喝飽滿肚子墨水也難,幸好這是她的興趣,可惜就業困難,只得先找約聘工作,在社會局層層架構下擔任第三部門(The third sector)的管理者,負責監督聯繫民間慈善團體利用市府提供的閒置建築運作業務,屬於相當不起眼的偽公務員,平常就窩在小貓沒幾隻的第三部門辦公室,身邊不顧她勸阻堅持前進的女生則是綜合企劃科的同事。

 

雖然平常上班地點完全不一樣,但兩人都是有志難升的社會新鮮人,聊天後發現住得近,不知不覺便成了下午茶約會與逛街的同伴,雖然包綺印幾乎只是被動接受邀約,但她並不討厭林欣儀,只覺得她有點靜不下來。

 

「就是因為她剛搬來台中又一副失戀病懨懨的樣子,我們才要幫她打氣呀!好不容易認識新朋友。」林欣儀不以為然。

 

女孩子經常因為各種理由變成朋友,雖然這種友誼不見得很牢固,至少包綺印和林欣儀都習慣對週遭狀況不佳的人們伸出援手,一開始是林欣儀看不慣包綺印下班就宅在家中,於是拉她出門玩耍,後來的確變得更加開朗的包綺印則在她負責聯繫的民間團體中認識擔任志工的藏瓔。

 

一知道藏瓔是包綺印在中理大學的學妹,這層關係立刻讓林欣儀也將藏瓔當成朋友了,實則包綺印和藏瓔頂多只算點頭之交,畢竟畢業科系不同,當林欣儀鬧著要去藏瓔新租的公寓大樓,她尷尬之餘只好陪同欣儀拜訪那一點都不熟的學妹。

 

「再說,我也是為了藏瓔好,聽同事說,她住的區域最近有點邪門,就是這裡。」林欣儀瞄了包綺印一眼。

 

包綺印覺得她的眼神瞬間有些冰冷,但林欣儀立即又恢復笑嘻嘻的樣子,她只好歸咎為路燈光線的錯覺,走在過度安靜的黑夜街道上,每樣事物都透著古怪。

 

「邪門是指什麼意思?鬧鬼嗎?」包綺印問,她的語氣聽起來有一絲研究意味。

 

「聽說有很多人失蹤。失蹤者家裡都被裝修清理過,警察完全找不到線索。之前不是也有很多大學生不見了?真可怕。」

 

「如果是真的,我們來到這裡不也很危險嗎?」

 

「一定又是記者亂寫或網友造謠,真的那麼嚴重早就是全國頭條了。現在還早,不到八點呢!瞧,藏瓔的公寓到了。」林欣儀撥了撥俏麗短髮,指著前方九層樓的老建築。

 

並非沒消息就是好消息,只是現在就算發生比大學生同時失蹤頭條還嚴重的連續綁架事件,也不會再出現在大小媒體上了。

 

包綺印欲言又止,最終還是沒將真心話說出口。「我打過藏瓔的手機,還是聯絡不上她,這樣連大樓都進不去,實際上她住哪一間也不清楚。」

 

「妳不能多打幾次,現在再問看看?」

 

「這樣打擾她不太好。」包綺印搖搖頭。

 

「妳太拘謹了,小印,說不定人家才不在意。」林欣儀攔住一名剛好外出溜狗的住戶,訴苦她們來找朋友玩卻聯絡不上,該住戶見兩個女生也不致造成妨害,同意放她們進去等。

 

「這間舊大樓沒有警衛也不用登記,Lucky!」林欣儀得意地朝同伴吐吐舌頭。

 

包綺印忍住嘆氣衝動,說起來她難以討厭林欣儀的原因,就是她也認識某個無法無天的傢伙,她總是拿這種類型沒辦法。

 

經不起一再被央求,她只好又打了一次藏瓔的手機,這次卻接通了。

 

「呃……我是第三部門辦公室的綺印,我和欣儀經過妳家附近,想要打個招呼。」

 

『謝謝,我現在不太方便,這兒晚上不平靜,妳們還是快回家吧!』即使透過手機也能聽到藏瓔相當為難,但她的話無疑印證了讓欣儀躍躍欲試的謠言。

 

「可是我們已經在妳住的大樓裡了。」包綺印尷尬地說。

 

『什麼!?』

 

過了一會兒,藏瓔穿著襯衫牛仔褲出現,三人言不由衷敘過舊,林欣儀迫不及待提起失蹤怪談,藏瓔蹙了蹙眉表示她不清楚,包綺印暗道不好,她沒斷然否認怪力亂神的說法,不就表示實際上知道更多嗎?

 

包綺印看出藏瓔在立刻送走她們與找人訴苦間掙扎,最後她倆如願進入藏瓔的房間小坐。

 

「水管裡有怪聲?」

 

林欣儀撐著下巴的手一滑,沒想到是這麼普通的恐怖事件,但藏瓔宛若驚弓之鳥的反應又不尋常。

 

包綺印以借廁所為由,看見壓住馬桶蓋的水桶,藏瓔連忙撤下這些防守措施。

 

「對不起,我可能最近幻想太多事情了。」

 

「藏瓔,妳還好嗎?」見她的樣子也不像是有病識感,反而更接近寧可被認為精神有毛病也不想談論細節。問題是,一般人會不惜被當成瘋子也要粉飾太平嗎?就算是宋星平也很忌諱別人認為他腦袋不正常。

 

「是,這兒實際上也沒出什麼大事。」

 

包綺印並不知道,藏瓔毫不在乎被人以為她有憂鬱症或妄想傾向,「老師」給她的指令是不犯法,「生病」當然不犯法,而且可以讓離群索居保持祕密的行動變得理所當然。但是,有人陪她說說話,居然就不那麼害怕了,聽見包綺印溫和冷靜的聲音時,藏瓔一時克制不了誘惑,還是尋求她的陪伴。

 

這樣不對,不管從動機或現實來說,她都不該和這兩個女孩互動太過親密,等等就送走她們。藏瓔暗暗決定。她並不喜歡林欣儀好奇探頭時那彷彿看見新玩具的表情。

 

「那有人失蹤的事情呢?」林欣儀在摺疊和式桌旁盤腿而坐,對藏瓔用熱水瓶沖泡招待客人的三合一咖啡視若無睹,倒是包綺印乖乖拿起馬克杯小口喝著。

 

「大家各住各的,我連隔壁叫什麼名字都不知道。真的有人失蹤,新聞應該會報導。」藏瓔心虛的說。

 

「這倒也是。」見藏瓔和自己的說法一樣,林欣儀並未太失望,本來她就只是想要這種探險的刺激氣氛而已。

 

「水管問題還是要找水電工來看,開銷可不少。」

 

「嗯。」

 

藏瓔不敢說已經有好幾間住戶請專人檢查管線,卻因找不出端倪,在大廳偶遇時也向她抱怨過,也的確真的有人半個多月沒回家,住處一直黑暗無聲。不用繳管理費,房東住得遠是藏瓔選擇在這裡租房間的理由,鄰居大多是學生或到外地工作的單身上班族,沒人會多管閒事。

 

多日未返固定住處這種情況,除非家人感到不對勁報警或鄰居聞到異味,誰敢冒著吃上官司的危險破門而入?藏瓔倒是奇怪,這間大樓有許多人靠租套房棲身,目前為止房東們卻沒反應,是真不知還是裝作不知,藏瓔也無從理解。

 

目前只能算山雨欲來,若無正式報警立案,行蹤不明也只是個人遷徙自由。問題是,告訴包綺印和林欣儀又能怎樣?別說解決危險,馬上先給自己惹麻煩,流言都傳到林欣儀工作地方去了,遲早要出大事。

 

「妳們還是早點回家比較好,最近到處治安都很差。我等等送妳們下去。」藏瓔勸道。

 

「那就只好先晚安啦!下次一起吃飯?」林欣儀沒笨到聽不出這麼明顯的逐客令。

 

「……好。」她不太習慣地應承。

 

這時還未深夜,整棟大樓充斥著住戶活動的背景噪音,因此三名女子俱未發現一陣咕嚕聲混在眾多聲音中,沿著管線逐漸接近藏瓔所在的樓層。

 

「的確有點晚了,不好意思打擾,杯子……」小印喝完咖啡,順勢起身,心想下次絕不奉陪林欣儀的任性行動。

 

見她們準備離開,藏瓔鬆了口氣道:「放著就好,晚點我再洗。」

 

「你們有沒有聞到什麼味道?」林欣儀嫌惡地掩住口鼻看向廁所。

 

一陣惡臭瞬間瀰漫整個房間,包綺印正想走去廁所查看,被藏瓔一把拉回,朝她搖搖頭。任誰也聞得出來,那不是糞尿的味道,卻要重得多,某種生活中絕對不會碰見的腐爛氣味。

 

林欣儀眼淚都要被燻出來了,廁所門縫溢流出深褐色的液體,逐漸聚成一攤濃稠物質,液面跳動,竟冒出了一頭四足野獸。

 

眾人已嚇得不停哆嗦,想要逃命,卻發現全身無力,甚至叫不出聲音。

 

藏瓔冷不防想到,從來沒人聽到失蹤者家裡傳出任何尖叫,一切過程都消失在沉默中。她們只能眼睜睜看著那頭皮毛沾滿膿血的魔犬憑空出現,甩了甩前腳,瑩瑩發亮的眼睛貪婪地望著獵物。

 

這頭怪物肯定用某種方式控制她們的行動自由。包綺印用盡力氣將大拇指含進嘴裡狠狠一咬,確定傷口流血,伸手捏住口袋裡的符紙。渾身一冷,手腳又能動了。她顧不得失禮,狠狠甩了藏瓔和林欣儀各一巴掌。

 

林欣儀放聲尖叫,此舉明顯刺激那頭屍犬,藏瓔則趁機衝向房門。包綺印連忙拽起歇斯底里的欣儀跟在藏瓔後面逃跑,豈料藏瓔用力扯動門把,房門卻紋絲不動。

 

包綺印暗道不妙,她只是普通人,沒有法力,就算拿到據說很靈驗的平安符,頂多也只能用在解除鬼打牆或懷疑自己被魘住的簡單狀況,

 

「出不去!我們被困住了。」藏瓔叫道。

 

「想辦法爭取時間用手機求救。」包綺印其實根本不知道該怎麼辦,但也不能坐以待斃。

 

狹窄套房裡無處可躲,包綺印抓來掃把朝魔犬揮舞,哪怕此舉徒勞無功,她還是努力將林欣儀護在身後。

 

「妳好勇敢。」藏瓔愣愣說。

 

「別浪費時間,快報警!」小印剛說出這句話,屍犬便朝她們撲了過來。

 

「來不及了!」藏瓔撿起老師送她的石頭朝屍犬扔去,原本只是出於本能自衛,沒想到真的阻止那頭怪物,可惜屍犬僅僅縮了一下,再度擺出攻擊姿勢。

 

「怎會這樣?」她不願相信視為保命符的黑色石頭毫無作用。

 

正當三人以為此番必死無疑,屍犬前方忽然炸開一人高的藍白色火焰,屍犬低低吠叫,化為黑霧遁入廁所,沿著來時通路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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