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張開大嘴想把店員和小藍龍一起吞下去,阿德正要慷慨赴義時,那張恐怖的大臉忽然停在半空中,彷彿撞上厚玻璃扭曲成一團,她不甘心地後退,又猛力衝撞過來,但是在阿德前方一公尺處就無法接近了。

 

「怎麼回事?」得救了嗎?

 

阿德愣愣地眨了下眼。

 

公主一撞再撞的樣子像魚缸裡的金魚,可笑無比,不過如果他是魚餌就笑不出來了。

 

「阿德哥哥,你要來我的地盤怎麼不說一聲?可愛的我一定好好案內你的啊!」

 

黑暗中傳來清脆響亮的笑聲,隨即走出紫色大眼外加黑色波浪短髮的小巧身影。

 

「惡夢?」今天穿著襯衫短褲,看起來像是小男生的惡夢輕巧地走到阿德身邊。

 

阿德好像聽說過這個氣燄很高的小鬼是夢神還啥之類的,總之真是來得及時的救命浮木!

 

「我是來找客人想要的東西,沒想到這個夢把我綁架了,再這樣下去店長就要找個新店員!」阿德汗淋淋的訴苦。

 

「唔,那樣的確是不太好。」惡夢說。

 

「可不可以帶我去燈先生那裡,拜託啦!」阿德蒼白著臉請求。

 

「沒問題,這點小事情。」但是惡夢卻解開結界,公主立刻衝過來攻擊。

 

「在我面前,沒有任何夢境能放肆撒野。」惡夢吹了口氣,整棟陰暗房子就從公主的臉開始,一瞬間破成碎片飛散了,成為炭火上飄起的白灰,頓時阿德發現他站在陰暗街道上,右手邊卻有一處惹眼的空白。

 

漸漸地周圍黑影又將那塊空白吞沒,唯一不同的是,那裡再也沒有被欄杆包圍的老舊別墅,有如從以前到現在都是荒地。

 

阿德捏緊手裡的圖畫,身邊倚著燈先生微弱的光,惡夢朝燈先生搖了下手指,燈光一下子又亮起來。

 

「改天再陪你玩,我現在真的沒空,那個客人說愈快把東西帶回去愈好。」

 

「為什麼要那麼趕呢?」惡夢似乎覺得很有趣,撫摸著小藍龍的背鱗問。

 

「我也不知道……直覺吧?」阿德搔搔臉頰說。

 

「那約好囉!你快回去交差,因為店長似乎不太會應付小孩子,我本來覺得這樣很有趣,想讓你晚點再回店裡。」

 

「菲又來了嗎?」阿德大驚失色,現在是店長在看店,店長是哥布林加上冷血爬蟲類的怪物,菲是人類小女孩,這個等式可以直接導出結論,命運的手指已經準備在阿德臉上寫個慘字。

 

「不好意思,我先走了!」阿德連忙催促燈先生趕路,回去的時候簡直就像馬拉松賽跑,不知道為何比去程花費快十倍的時間,也許只是阿德錯覺,但就是走了很久才回到夢想交易所。

 

開門,衝過玄關,達陣!阿德看見某個大影子飛快閃過消失,並沒有出現哥布林店長嚇哭小女生的案發現場,菲獨自坐在高腳椅上,雖然她背對著阿德,但是那兩條小辮子還是讓阿德一眼就認出是那個不久前忽然出現,又忽然跑走的小客人。

 

「我帶一樣東西回來了,不知道是不是妳想要的『菲的信任』。」阿德調整呼吸,他到現在還在喘。

 

望著阿德手裡打開的圖畫紙,菲的雙眼蓄滿淚水,雙手不自覺往前探,阿德將那張有著摺痕的畫紙遞給她,小女孩的眼淚不斷滴在畫紙上,畫紙上的深色水漬長出了一朵半透明的百合,散發著冰雪般的淡光,圖紙卻消失了。

 

菲拿著百合不斷哭著,然後慢慢平復呼吸。

 

漫長的沉默裡,阿德只能靜靜站在旁邊,小女孩的眼淚好像永遠都掉不完,只是小孩子之間的爭鬥,有必要那麼傷心嗎?

 

不過菲最後還是平靜下來,把百合花交給阿德。

 

「這是我的代價。」

 

「代價?」現在店長不在,阿德不知道這株代價是什麼?

 

「我知道相信別人,是自己的責任,就算被傷害也不能怪罪對方背叛自己的想像,因為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偏見,自己的欲望,自己對善惡的標準,但是誰來彌補那些失去的部分?我們被拿走的部分,被塞進來自己不想要的部分。」

 

菲昂起頭,此時阿德覺得她說話的聲音像是十七、八歲的少女,並且隨著每一句話響起愈來愈成熟。

 

但她卻還是阿德最初看到的,那個綁著辮子的清秀小女孩。

 

※※※

 

「我沒辦法原諒自己相信了一個醜陋的人,我的心多了個空洞,每當我出現一些美麗的想法,那些想法就會從空洞溜走。不是她的錯,是我不小心,這樣說對嗎?我不想報復公主啊,我本來就不想恨,也不想原諒一個人,我只是想拿回我的信任而已。」菲落寞地說。

 

「否則,我不能原諒我自己,人類要掠奪別人的信任,和年紀還有身分沒有任何關係,會踐踏他人的就是會踐踏,可是失去的東西卻不會再回來,只好去找替代品來彌補。然而那個東西已經消失了。」

 

「那一天,我知道公主死了,我忽然很恨她,恨她到死都不覺得自己有錯,恨她為了保護自己的純真,卻把應該背負的罪惡感推卸給其他人,恨不完整的自己嫉妒她一點都沒受傷過的心,恨我為何不能痊癒!」

 

「那一天之後,我就被汙染了,為了控制自己的汙染,拚命地拚命地,忘記本來最喜歡的夢想,我除了當個好人以外什麼都不是。活著好累哦,阿德哥哥,大家都說這樣才是真正的長大,那麼長大真的是好的嗎?」

 

菲本來已經粗啞到像是中年女人的聲音,一瞬間又恢復七、八歲小孩子的稚嫩。

 

彷彿有好幾個女人輪流對阿德說話,店員屏息小心拿著菲交給他的百合花。

 

「我終於知道缺少的部分是什麼了,只要我能取回『菲的信任』,一定能拼好我自己的純真吧!」小女孩對著阿德露出燦爛的笑容。

 

 

「可是我已經不需要把這朵花留在身邊了,希望你不要介意這項代價,我相信你能找到我的夢想,謝謝你,阿德哥哥。」

 

「等一下!」阿德聽到最後那幾句話的嗓音,忽然明白菲說時間不多的意思。

 

但是小女孩只是對他揮揮手,靈巧地跑出夢想交易所,阿德追出去時,只看見傾盆大雨和屋簷下流洩的水線,眼前的風景變成朦朧水彩。

 

「等一下……」阿德只能反覆說著那句話。

 

將百合花交給店長時,阿德仍然失魂落魄。

 

「很不錯的代價啊,可惜保存期限短了些,我看把它鑲到夢裡可能會好一點。『純真』,不過真是放不久,希望能在壞掉前找到客戶脫手……」

 

哥布林店長轉著百合評估,但是阿德沒心思聽他怎麼鑑定那朵百合花。

 

「店長!」阿德一聲大喊讓店長差點嚇掉手裡的花。

 

「幹嘛?」小綠人眼帶殺意從最愛的商品鑒賞活動中回過神來。

 

「店長!看在我差點被噩夢吃掉的分上,我可不可以請一天假?」阿德慌慌張張地問。

 

店長用指甲刮著鷹勾鼻,阿德吞著口水等待他的回答。

 

※※※

 

五天後,賓夕法尼亞州卡本郡某處公墓。

 

阿德漫步在林蔭綠地的墓園小徑中還是呵欠不斷。

 

該死的哥布林冷血小綠皮矮子店長居然要他熬夜打工補完工作日才答應給假,而且那天晚上睡前洗臉阿德才發現自己的臉被毛筆畫得亂七八糟!

 

那隻可惡的哥布林還狡辯他要不吃掉那小鬼唯一的處理方法只好拿玩具給她轉移注意力──玩具等於店員的身體,世界上沒有不喜歡拿筆亂畫別人臉的小孩子,亮出一排尖牙氣壞了阿德。

 

他又打了個大大的呵欠,差點碰掉手裡的百合花束,阿德連忙振振精神。

 

因為碰觸過百合花形的代價「純真」,阿德也不免慣例地感受到客人的一點資料,於是他知道菲的全名、死亡時間還有國籍,讓羅斯奇幫忙調查訃聞,有錢真是好辦事,認識天才當朋友也還是有好處的。

 

阿德故意晚點才到墓園,省得和出席葬禮的親友碰面。

 

他看著綴滿花朵和緞帶的墓碑,也在上頭放上自己的花束。

 

他單膝跪地,對著墓碑上的相片說:「Fay,妳是個溫柔的、善良又堅強的人,一定沒有人和妳這麼說過,因為妳不曾把痛苦告訴別人,沒有人能天生善良,毫無負擔地包容別人,尤其是真正受傷的時候。希望妳平靜地安息。」

 

阿德沒辦法擠出華麗的告別文章,他只是一股腦兒把心裡的話倒出來。

 

他知道自己其實可以不用這麼做,奪回那朵百合花後,阿德以為小女孩即將展開嶄新的未來,卻在最後發現原來他倆都站在盡頭時,阿德忽然覺得深深悲傷起來。

 

那種最重要的東西被人強占了一生的感覺,阿德還太過年輕無法明白,但他知道,他一定無法等這麼久,等到最後的最後,才到夢想交易所要回來。

 

他可能會復仇,可能會麻痺,可能會遺忘,或乾脆從別人身上再騙幾斤的信任回來,反正良心又不能賣錢。

 

因為成為受害者是很羞恥的事情,當別人不覺得你有受傷的受害者,更是一種加倍的痛苦,可是痛苦這種東西,本來就只有自己能體會,失去的感覺也只有自己能明白。

 

阿德按著左手。

 

相信他人這種行為絕不愚蠢,愚蠢的是無法信任他人的騙子,因為我們會想要從別人身上偷搶拐騙得到的,不都是些美好的東西嗎?

 

擁有美好的東西怎麼會是一種需要被譴責的罪過?

 

「謝謝妳信任我這個沒用的人。」阿德按著鼻子和嘴唇,然後放下手掌,露出一個笑容。

 

「你是誰?為什麼知道我奶奶結婚前的名字?」

 

阿德迅速站起來,穿著黑衣的年輕女人正抱著大牛皮紙袋驚訝地看著他。

 

「我是她的……朋友,我很遺憾沒能見到她最後一面。」

 

「奶奶很少出門,我不知道她居然有這麼年輕的朋友。」女人說。

 

「我喜歡她的畫,所以曾寫信給她,我們是筆友。」阿德隨口編了段藉口。

 

菲的孫女似乎接受這個理由。

 

「奶奶走得很平靜,本來已經昏迷三天,醫生判斷她不會恢復意識了,但是她卻短暫醒過一次,她對我說,等她去世就把她的遺物火化。你的信件可能也在裡面,奶奶喜歡和人通信,需要我找出來還你嗎?」年輕女性客氣地問。

 

「不用了,妳有看過一張圖,是用水彩畫著藍色翅膀的天使嗎?菲很喜歡那張圖。」阿德問。

 

菲的孫女點點頭,她觸景傷情地抹了下眼角。

 

「五十年前奶奶收到某個舊識的遺物,她把自己關在房間裡,一個星期都不說話,連喪禮都不忍心出席。那是奶奶還是小女孩時送給對方的水彩畫,一定是非常要好的朋友吧!」女人彎起理解的笑容說。

 

「後來就不知道奶奶將畫收到哪裡去了。直到兩週前奶奶希望再看一眼那張畫,我們才翻箱倒櫃找出來,可是紙張都黃化了,那時還緊急送去請人修復裱框才能拿起來看,我記得就放在裡面。」她優雅地掏著大袋資料,拿出一小幅畫框交給阿德。

 

「奶奶以前是插畫家,只是很少開個展,可是她從來不畫人,這可能是她畫過最接近人的圖案。」

 

「可以送我嗎?」阿德看著那張童稚筆觸所繪的天使圖。

 

「我發誓會好好珍藏的,不然要我出價買下來也可以。」

 

「不用了,就送你吧,我們全家都不太懂藝術,不過奶奶的確留下不少美麗的畫讓我們懷念,動物,花草,天空和水面,奶奶真的很喜歡畫這些簡單可是卻讓人感到快樂的東西。」

 

阿德抱著畫框,忽然轉身跑了起來,他知道自己就算跑得再快也不可能生出藍色的翅膀。

 

無法控制胸口滿滿得要溢出來的,微微悲傷的幸福。

 

 

 

── 本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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