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星期前,憔悴的男人走進夢想交易所,店員本以為他快五十歲了,沒想到實際一問,竟然才三十六而已,男人到底中了什麼詛咒才變得這麼蒼老?阿德光看就覺得可怕。

 

「呃,親愛的客人,你要不要稍事休息,我們店裡有點心和飲料。」阿德擺出笑臉,通常這種狼狽無比的客人都在尋找最後一根溺水者的稻草。

 

「這裡是可以實現夢想的地方吧?有聲音這樣跟我說,我不確定是誰告訴我,怎麼過來的我也不清楚,我到底是不是在作夢?你說啊!你們真的有辦法替我討回公道嗎?」男人抓著阿德的袖子。

 

「是真的,夢想交易所是只要你付得起代價,有想要的東西,我們就幫你實現願望的地方。冷靜下來,客人,你想要什麼商品呢?」阿德這樣保證。

 

「我不要什麼見鬼的商品!我要救回我的女兒!她被賣給吃人的妖怪,求求你們發發善心,羊羊才兩歲啊!都是我的錯,我竟然會相信那個賤女人的話!我以為羊羊跟著母親比較不會吃苦!我錯了!我給你下跪磕頭!」男人根本不聽阿德說話,扯著他哭號。

 

「不管你們是神仙還是好妖怪!拜託!我這條命能抵就拿去吧!只要羊羊平安回來,我這個爸爸從來沒有為她做過什麼,但她是我的心肝寶貝!」

 

阿德只得先哄下激動的客人,他才哽咽地說出來龍去脈。

 

男人叫吳春生,總之是個很沒特色的普通人,就跟很多臺灣男人一樣,從小被要求乖乖讀書長大當完兵,經過幾年爆肝血汗的工程師生活,以及幾段不順利的戀情,拿存款貸了間公寓,覺得日子不能再這樣虛度下去,於是相親結婚。

 

「我哪裡做錯了?我只是想讓老婆、孩子過安穩的日子,時機這麼不好,我沒辦法換工作,加班也是不得已的,她為什麼不明白呢?」吳春生呆滯的說。

 

因為責任制,他常常快十二點才能回家,有時候甚至睡在公司,妻子也有工作,彼此都很忙,孩子生下來以後又要負擔保母費用,吳春生提過請老婆辭職照顧小孩子,可以省下雇保母的錢,她也可以在家休息。

 

豈料妻子譏笑吳春生有夠天真,一個人的薪水根本養不活全家,他還要負擔老父的照護機構開銷,她也要拿錢回娘家。

 

房貸都要付不出來了,孩子以後上學的花用哪裡存得起來?

 

當初說好各顧各的家人,吳春生覺得能娶到這麼明理的老婆很幸運,後來發現,原來還是不夠,而且她竟然還老是和朋友聚餐應酬!有時間不能多陪陪孩子嗎?

 

省下一餐浪費可以少點生活壓力,這麼簡單的事情怎麼不會想?

 

「我本來以為成家會幸福,結果整天都在吵架……我知道她很辛苦,我也很辛苦哇!孩子是無辜的,我對不起羊羊……」吳春生口齒不清的說。

 

「我們協議好房子還是歸我,貸款我繼續繳,女兒跟她,因為她娘家可以幫忙照顧,讓她繼續出去工作,只要我每個月匯一筆扶養費過去就好。為了羊羊,我答應了,我們繼續住在一起只會變成孩子的壞榜樣,我──不是個好爸爸,羊羊生病時我也還在加班!」說著說著,眼淚滴在吧檯上。

 

「發生了什麼事?」阿德繼續問下去。

 

「結果那女人馬上就認識新男人,還跟對方同居,姘頭嫌羊羊礙事,把羊羊給賣了!我當時根本不相信,還跑去岳父家確認,才知道他們跟我前妻斷絕往來,她騙我!」吳春生用力捶著桌面。

 

「她說已經報警處理,她也沒想到會發生這種事,那個男的逃跑了,羊羊下落不明,只能靠警察,這有個屁用!那是我的女兒!她才兩歲啊!為什麼……有人可以做出這種畜生不如的事情?」男人聲嘶裂肺大吼。

 

「真的那麼奇怪嗎?因為不是『親生的』,嫌煩的時候拿去撈點油水或惡整出氣,這個世界上每分鐘有多少小孩被賣掉或虐待死掉?」一道清亮的聲音插入,金髮綠眼的異國少年從吧檯後冒出來插嘴。

 

「羅斯奇!你不是在睡覺嗎?」阿德氣急敗壞的問。

 

這個阿德成為夢想交易所店員後第一個交易成功的客戶,當時只是個十歲男孩,就已經是相當聰明獨立的小天才,現在剛滿十二歲的羅斯奇,比起阿德初遇他時,又更加犀利不凡了。

 

「那麼吵怎麼還睡得下去?」羅斯奇抓抓蓬鬆的金絲毛,沒好氣的反駁。

 

外國小孩就跟妖精一樣,很快就變大又成熟,居然連身高都超過二十一歲的店員,阿德悲憤。

 

羅斯奇時常會跑來夢想交易所提出一些古怪的要求刁難店員,比如說想趴睡在吧檯裡面休息比較舒服之類。

 

阿德知道羅斯奇獨自生活非常寂寞辛苦,每次都半推半就不跟他計較,但現在是交易中耶!

 

吳春生則因為有個外國美少年忽然亂入,一時緊張又窘促,閉著嘴巴不再多說。

 

還好羅斯奇剛剛那句很不禮貌的話是用德語發言,吳春生聽不懂,不然鐵定會痛毆這個臺灣人看不出實際年齡是小孩的美少年。

 

「你怎麼聽得懂中文!」阿德抓狂。

 

「葛空說想和他交朋友就要會說中文,我要他也學我的母語,他說好,我們每天視訊聊天很快就會了啊!我聽說學臺灣的繁體字比較划算,簡體自動就會看了。」

 

天才少年們的跨海友誼兼文化交流,對阿德來說完全是外星人等級。

 

「不要打擾我跟這位客人的交易,這很嚴重欸!你先回去啦!」還好店長不在,阿德才能用這種口吻跟熟客說話。

 

羅斯奇照舊不理會急得跳腳的阿德,帶著趴在他肩膀上的小藍龍靠近吳春生打量。

 

初次來到夢想交易所的吳春生,因為不知道羅斯奇是人類還是妖怪,只能縮著脖子裝做沒看見。

 

「有時候,因為不是親生的,別人家的小孩死不完,就隨便玩弄壓榨,有機會賣錢,誰管後果如何?有時候,正因為是親生兒女,自己的東西想怎樣都可以,這樣的父母也是有的。說到底,血緣關係根本只是迷信。」羅斯奇一手插在口袋裡說,小藍龍飛到燈先生上面。

 

「肯來夢想交易所,還算有心,祝你實現願望,大叔。」羅斯奇拍了拍吳春生肩膀,轉身離開前,看了店員一眼。「需要幫手的話,提前跟我說一聲,我平常很忙。」

 

羅斯奇離開後,吳春生被打斷的激昂情緒也冷卻成嚴重的不安和絕望。

 

「別理剛剛那個小鬼,我們繼續。你說到羊羊被賣給妖怪?你怎麼知道這件事呢?」阿德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泡了杯麥片塞到吳春生手裡。

 

「知道羊羊被賣掉以後,我一直睡不著,跟公司請假想找出那個把羊羊賣掉的王八蛋,還有聯絡那個賤女人,但她居然要告我騷擾!她難道不用負責嗎?」吳春生憤怒道。

 

「有天半夢半醒的時候,我忽然聽到有聲音說羊羊被賣到一處叫『虎落笛』的妖怪酒店裡,那間店專門賣人肉料理給妖怪吃,如果我想救回羊羊,找普通的道士降妖伏魔是沒用的,只有夢想交易所可以幫我。」

 

無論他怎麼調查,就是沒人聽過「虎落笛」或「夢想交易所」,大夥兒紛紛以為吳春生壓力太大精神失常,要他回家靜養,吳春生也以為自己瘋了,未料日思夜盼,他居然真的到了有個年輕人在看店的夢想交易所!

 

「你們到底能不能幫我救回我女兒!要多少錢還是我的命?」吳春生期盼地看著阿德,發現眼前的店員靜止了。

 

過了大概半分鐘後,店員才大夢初醒般的回神。

 

「可以,這場交易能夠成立,只要你能付出對等的代價。」店員說。

 

為何這個年輕店員忽然用驚恐的眼神看著他?吳春生疑惑地想。

 

「什麼代價?」

 

「換回你的女兒的代價是,你的心跟肝,字面上的意思,就是內臟。」阿德也沒想到交易所這次居然會開出這麼夭壽的條件。

 

吳春生也愣住了,但他沒有立刻破口大罵,而是蒼白著臉說不出話來。

 

店員只能抹著吧檯,同時默默顫抖著。

 

當了夢想交易所的店員,他應該早就有心理準備,迄今也看到哥布林店長換走很多客戶身上珍貴的代價,從那些客戶交易後的滿意程度看來,阿德的惋惜不平反而是偽善。

 

因為就算阿德阻止那些交易,客戶還是不幸福,且飽受求不得的痛苦折磨。

 

「哼,不是全身啊!」吳春生忽然哼笑一聲,大概是整件事太過荒謬了。

 

「你們的店這樣還算挺有良心了,那畜生把羊羊賣了三十萬的樣子,好笑嗎?一個名牌包包說不定更貴。」

 

「吳先生……」阿德只能愧疚的看著他,夢想交易所的公平標準跟道德良知還有正義邪惡完全無關,根本就是看店長高興決定的。

 

「好!我換!那樣一來,交易完成時,我就會立刻死掉了吧?」

 

阿德感受交易所的指示,點頭。人類沒了心肝怎麼活呢?顯然店長真的是要換走心臟和肝臟,也不會補魔力維持吳春生的生命,他損失什麼,就要自己負擔那些代價不見的後果。

 

「有件事我想拜託你,你叫……」

 

「我是阿德。」店員趕緊報上名字。

 

「如果我多付兩條腿,你能不能幫我打爛那個賣人女兒的畜生的腿?」

 

「店長說他會考慮,本店的原則是不進行會影響第三者的交易,以免代價和商品的所有權糾纏不清,通常是一次一件,您想換回毫髮無傷的羊羊,我也覺得這一項比較重要。」阿德從制服回傳的訊息坦白告知。

 

吳春生低頭慘笑。

 

「這個世界就是沒有報應對不對?壞蛋殺人放火強姦只要沒被抓到或夠有錢有勢就可以不用受到懲罰?」

 

「我們店長是從別的世界來的。」阿德尷尬的解釋,也不知道他這樣說算不算對?

 

「我的其他部位可以換錢嗎?」吳春生又問,他這時的口吻非常現實。

 

「可以。」這部分阿德也沒有遲疑,因為哥布林最不缺的就是錢,拿什麼來換錢都划算。

 

「我想要用一雙眼睛,換羊羊平安回來後,可以被安置在安全的環境裡,有關心她的照顧者,會一輩子愛著她,保護她。因為那時候我已經死了,她還這麼小,我不相信她媽媽做得到。」男人沙啞的說。「不可以有藉口,也不可以有意外,一次都不可以,那個照顧者一定要是最好的,沒有血緣關係也不要緊,因為,生下羊羊的我和那女人,不也沒有保護好她,讓她被賣去當妖怪的食物嗎?」

 

「可以成立。」店員回答。

 

「剩下的部分,我要全部換成錢,支付我爸爸到死為止的安養費和喪葬費,有多餘就留給羊羊。」吳春生說完沉默了幾分鐘。

 

阿德知道他沉默的原因,你把遺言都說完了,還有什麼好說的呢?

 

「店長只是想要你的心肝,結果你把整副身體都賣給夢想交易所。」阿德乾澀的說。

 

「這樣也好,人死了其他部分也沒用吧!還能換得這麼乾淨,我真是走運了!反正,以前也是賣命賺錢,沒有自己的時間,現在我有一個女兒了。」吳春生忽然抓住阿德的左手,緊得令人發痛,阿德卻不想揮開他。

 

「還好羊羊還小,等她長大就會忘記這些恐怖的事情了!」客人溼潤的眼睛笑出了魚尾紋。

 

那是一個父親用力又憤怒的手,也是阿德曾經握過,結果一度拚命想抓住還是落空的存在。

 

阿德把右手覆在客戶的手背上拍了拍,他也已經無話可說了。

 

等客人離開以後,店長才現身,阿德因為很生氣,不想和店長說話,於是自動跑去掃地。

 

接著侜張又來了,無巧不巧帶來紳士學習課的畢業考挑戰書,正是到「虎落笛」參加一場賭賽,接著他們聊起器官黑市的話題,阿德才知道哥布林最近開始蒐集人和非人器官就是死狐狸灌輸的不良觀念。

 

「妖怪啊!人類呀!常常打架受傷或生病,不得已需要更換器官,偏偏就是缺了某個零件,如何?店長說不定可以低價收購一些,非常想活下來的客人就會付出其他代價跟你買?」侜張這樣提議。

 

也許在幻想商人或其他商品的魔力作用下,少了某種零件也可以活下來或變形重生,但有些人會喜歡健康的活法,維持原本的樣子,有人則討厭目前夢想交易所有限的替代商品,如此一來,可以選擇的商品種類和交易方式又更多元了。

 

這次阿德從來沒有覺得這對自詡紳士的怪物,幻想商人和天狐這麼噁心又討厭,還好阿德是軟弱無能的人類,不會因為擁有無敵的力量,把比自己弱的生物論斤秤兩當成貿易材料。

 

店長轉頭看了阿德一眼,血紅瞳孔照舊是不屑的嘲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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