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過了一天,「日」還是沒有要探出頭的打算,大椿枝枒深處已經非常暗了,發亮的露水像冰一樣冷,即使是隨遇而安的蛺蝶也開始感激天狐縫了件禦寒的衣服給他。
蛺蝶以為一直和天狐待在這處巢穴很快無聊,豈料每天聽侜張說故事就總也聽不膩,天狐點了根蠟燭,和蛺蝶就著燭光聊天。
「侜張為何會想變成女人呢?」其實蛺蝶第一天就想問了,但不知怎地總是問不出口。
「最初是沒試過,覺得有必要體驗。」髮如蒼雪的女子垂下黑眸慵懶的說。
「後來呢?」
「感到這股情趣著實不賴。」
「欸?」蛺蝶完全不懂。
「首先,不會被一堆庸脂俗粉騷擾,只要變得比她們美,小菜一碟。」
「但這樣換成被狂蜂浪蝶追逐啦!順帶一提我可不浪。」蛺蝶不忘強調。
「別擔心,我總有辦法處理。」侜張聳肩,「不過頂頂有趣的一點還是原本對我不假辭色的存在,換了個樣子就期期艾艾的變化,這部分也包括了小蝶兒你。」
「我哪有?」
「那男子的我,大腿還躺不躺?」
「……可以躺啊!有得躺怎麼不躺?」蛺蝶為了面子只能硬著頭皮接話。
「呵呵,那就好。」
蛺蝶認為這頭天狐真惡劣。
「話說,這副模樣可是我最喜歡的戰鬥型態。」天狐語出驚人道。
「還能比天狐和真人更強嗎?」蛺蝶迅速坐起。
「你親自體驗不就知道了?」侜張褪下外衣露出肌膚晶瑩的肩膀與冰雕玉琢的鎖骨,手掌勾住蛺蝶後腦將他拖向自己,蛺蝶一個不穩險些撲進侜張懷裡,連忙用雙手撐住地板,侜張卻在此時鎖住他的視線。
只見一名眸色火紅的紫髮妖精目瞪口呆的臉倒映在那雙黑瞳中,蒼白雙頰慢慢染上霞暈。
「仔細看著我,小蝶兒,再讓我吃一次好嗎?」侜張將吹彈可破的櫻唇湊了過來。
「哇啊啊啊啊──」蛺蝶手腳並用竄過天狐下方空隙逃到庭院中。
「來嘛!我還有很多招沒使出來!」侜張對蛺蝶迅速回神的反應有些驚訝,張開雙臂繼續邀請。
「這種下三濫的招數快停止!」天狐這招可怕之處在於,你明知對方在逗你,卻還是無法不動搖。
「哪裡下三濫了?明明只是友好地親近親近,只是後面露出原形很多人都哭了而已。」
「你明明這麼強,何必學妖精獻媚?」蛺蝶最嫌惡的軟弱表現被天狐當成必殺技,用的那叫一個流暢,蛺蝶的價值觀都快碎成灰了。
「修行久了,用非暴力的方式解決問題可減少業障,還能增添很多樂趣,再說我可從來沒有覺得妖精獻媚下三濫,只當一種生存方式。動爪牙嘛,打輸了還會再來煩我,被我佔了便宜,下次想看到得特別去找,都不知躲哪兒了,一勞永逸唷!」一轉眼,侜張又是那個白衣青年,可以慈悲更能殘忍,變化自在,無拘無束。
蛺蝶不理他,走到石缸邊,將頭埋入水中。
「小蝶兒莫非沒經驗?」
侜張倒影猛然出現在搖晃的水面上。
「我才不要虛情假意!」那個有著火紅大眼的妖精轉身理直氣壯的說。
溫暖的笑意這時才從白衣青年眼角眉梢慢慢暈散了整張面孔。
他摟住蛺蝶的人形,下巴在蛺蝶頭頂不住蹭著:「真可愛。」
「侜張你又整我!放開放開放開!」
※※※
等著「日」升起來的空檔(侜張要帶蛺蝶去體驗天狐層級的風景觀光),侜張去蒐集材料實踐傳授蛺蝶製作家具的諾言。
蛺蝶被吩咐在天狐窩裡乖乖等著,其實就算侜張不替他準備花蜜蛺蝶也很能耐餓,但出生以來第一次被人小心周到的照顧著,又被迫變回人形,讓蛺蝶更加五味雜陳。
「如果小蝶兒真的很無聊,在附近稍微逛逛並非不行,只要有繫著白絲帶處都是我的地盤。送你的那件紅衣不許脫,好歹也算件護甲。」侜張早就知道蛺蝶不可能那麼乖。
「萬一你連我的警告範圍都要跨越……」他說到這裡時蛺蝶趕緊保證不敢,天狐仍是沉沉地望著蝶精道:「那就想辦法撐久一點等我去救你,然後,休怪我處罰小蝶兒了,保證刻骨銘心。」
侜張真是太了解蛺蝶了,將必然和意外的後果條件都考慮進去,可惜蛺蝶早就打定主意不會跨越白絲帶,侜張到底將他想成多糟糕的妖精?不給主人添太多麻煩這點禮貌蛺蝶還是有的。
於是這段日子來侜張第一次離開蛺蝶的視線。
蛺蝶立刻迫不及待出發探險,他順著交錯的枝枒慢慢走,攀上攀下,不時停下來欣賞長在樹縫裡的奇特苔蘚,由於被侜張用土蜘蛛絲搭起的草地有十來塊,蛺蝶沒打算亂跑讓侜張擔心,只想找出每塊草地間的銜接路徑。
天狐要在巢穴裡飛或跳都自在隨意,但蛺蝶現在還無法使用翅膀,只靠手腳爬樹也頗有樂趣。
有的草地可看出侜張企圖扦插大樁,蛺蝶前後張望無人,偷偷將樹枝拔起偷看,斷枝沒枯萎也沒發芽,果然不是那麼好種。接著蛺蝶又爬到一塊種著金黃蓬鬆絲草的平台,之前還有餘暉時該處剛好位於漏光正下方,蛺蝶躺上去打了幾個滾,看來是天狐睡午覺的地方。
蛺蝶一路爬上最邊緣的草地,逐一評鑑後認為還是午睡區最舒服,他該拎盞燈籠過去睡,那種金色絲草好像有保溫作用?
心動不如馬上行動,正當蛺蝶打算折回主屋,草地上忽然傳來微弱的呼聲。
「大人、大人……能否請您幫個忙?」
「誰在那兒?」蛺蝶東張西望,四周空無一人。
「下面!紅大人!唉唷!您差點踩到我啦!」
蛺蝶趴下來撥開草絲,總算發現一指長的白鬚老人正張著骨碌碌的墨綠色大眼仰望自己,老人身上穿著苔蘚枯葉製作成的衣服,身邊還有個到他腰部的包袱,看上去正是用天狐午睡區的蓬鬆絲草編織而成。
「嗚哇,你就是傳說中的『菌人』吧?活在天地隱匿之處的稀罕人類,我還是初次見到。」蛺蝶很高興的說。
「紅大人真是博學多聞。」迷你小老頭有模有樣的鞠躬作揖。
「我不叫紅大人哩!」
「那小人該如何稱呼?」
「我沒有名字……既然現在我比你大又穿紅衣,你還是照舊叫我紅大人吧!」蛺蝶搔搔臉認了那個綽號。「你要我幫什麼忙呢?我是來養傷的,本事也不高,不如你先說說遇到何種困擾,若我幫不上你,也可問問我的朋友是否願意伸出援手。」
既然菌人都爬進侜張的巢穴裡求助了,以侜張好事個性應該不會認為蛺蝶給他找麻煩,小心起見,蛺蝶留了個但書沒有貿然應允。
菌人打開包袱,露出兩個果核似的乾枯物體。「我們菌人以地衣青苔為食,喝露水就能活,住在這株神樹下層樹洞裡。這是我的父母,他們已經很老了,不能說話,只有泡到露水時才會睜開眼睛動一動。」
「你們怎麼會爬到這麼高的地方?難道是被趕出來了?」蛺蝶同情的問。
「沒有人趕我們走,大家感情都很好。」小老頭兒慌張地搖手,又停了下來:「這是我聽父母說的,我沒見過其他菌人。」
「怎麼回事?」蛺蝶被這樁奇妙的邂逅打動了。
「我父與我母分別住在不同的樹洞裡,當他們還年輕時,忽然很想知道上面有什麼,於是就帶著行囊開始往上爬,在某根樹幹上相遇後私訂終身,然後有了我。」小老頭兒語氣有點害羞。
「好浪漫呀!」蛺蝶讚道。
「於是我和父母一起爬樹,也聽他們說菌人的故事,不知不覺我也老了,頭髮變白,爬了這麼久還是沒到樹頂,不過意外發現了大人你們的家。」
其實是侜張的窩,蛺蝶只是來作客,但他不願打斷菌人的故事,只是淺淺一笑帶過,小老頭兒也因這位絕美的紅大人笑得如此友善,愈發不好意思。
「但是現在我們想回去了,卻下不去。」
「還沒爬到樹頂,不會遺憾嗎?」蛺蝶想起侜張說過的話,前往無明海冒險之前希望沒有遺憾。
小老頭兒笑著搖搖頭道:「再往上一個人也沒辦法生孩子繼續旅程,我想趁自己還沒老到說不出話前,帶著父母回去,將他們告訴我的故事與我看見的一切向其他菌人分享,不是所有菌人都像我們一家子都喜歡往上爬,再說我父我母想落葉歸根了。」
蛺蝶似有所感,末了說:「或許我們相逢的確有緣,侜張說不夠強的生物到了大樁外面會被日光燒死,就此折返也是好事,你們大概住在多深的地方?」
「菌人不能照到日光,因此天亮我們都得休息,要說爬了多高也很難形容,畢竟我們常常在繞路。」小老頭兒苦惱的說。
「距離你們看見第一條白帶子會很遠嗎?」蛺蝶指著侜張的記號問,天狐的記號不只掛在四周,往下也有,如果大樁根部真有危險魔物棲息,侜張應該會將地盤朝下擴張,好保障巢穴安全,換句話說,向下探索的自由空間比較大。
菌人歡天喜地回答:「根據我父我母的故事,父親出發不久就看見第一條白帶子,若紅大人能將我們帶回父親的族人棲息地就太好了。」
也沒有很深嘛,蛺蝶想。既然如此,不必麻煩侜張了。
「我帶著你們飄下去很快就到了。」然後蛺蝶再自己爬上來,儘管得花點時間,倘若他動作真的太慢侜張也會來接人,這樣想就不擔心了。
「您是說……從這裡跳下去?」小老頭兒遲疑。
「不是跳,是飄下去。」蛺蝶很認真解釋兩種行為的不同。「我是胡蝶,不可能摔死,再說,雖然因為某些原因還不能飛,我可是飄移高手。」
關於飄移高手這點蛺蝶倒沒作假,他的飛行距離裡超過一半都是乘風飄浮。
「時機也正好,現在露濃夜深,氣流沉降,下墜速度夠快,等到天亮熱氣蒸騰,你們又見不得光那時才棘手。」
見這個小人兒還是有些膽怯,蛺蝶好心指點他:「你把我的髮絲繫在身上,萬一有個差池,不管是給你們作墊背或用原形逃跑,這點小事我總歸辦得到。」
菌人一聽哭了起來:「好心的紅大人,真是麻煩您了!」
「胡說!不過是舉手之勞,我順便拜訪你們的聚落增廣見聞罷了。」
於是事情就這麼說定了。菌人先是將裝著父母的大包袱牢牢固定回背部,又牽起蝶精水晶透明的淡紫長髮綁在身上,蛺蝶將菌人一家放進領口,小老頭兒探出頭抓住衣領邊緣,看來不會輕易掉出去。
蛺蝶縱身一躍,落入深不見底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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