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暴荒野

隨著英雄反派及怪物們的日漸活躍，超能力者漸漸從都市傳說過渡到地震颱風之類少見但不意外的自然災害，人們關於超英們的討論話題也更趨實際瑣碎，不再集中驚嘆其神奇表現。

 

此時距離流星雨事件已經過了十個月，對尼莫來說，則是台海戰爭爆發過後的九個月，台灣成為中國獨立洲還不到半年，餐館裡的移民客人已經很少談論兩岸議題，哪怕是來自台灣的難民也一樣。

 

有趣的是自認是中國人的客戶也不怎麼提台灣回歸祖國的話題，大夥兒感興趣的是超能力者，從國內出來的誰沒讀過玄幻修仙題材？當然得趁機YY一把異能。

 

目前超英排行榜拉到三百名開外了，早期「戰力榜」說法漸漸淡出，雖然是有名字就能上榜的統計－－畢竟每個超能力者都神祕而珍貴，卻也逐漸能看出一個明顯趨勢，推著某個英雄名字上升的不僅是戰力，顏值和曝光率更是關鍵。

 

那些沉到兩百名後的超級英雄並不弱，論戰力可能在二三十名之譜，卻因出席率太低被握有每日一票的網友遺忘。

 

身為前網小作者的店長曾好奇做過田野調查，問前來用餐的客戶們最想擁有什麼能力，又最想和什麼敵人戰鬥？第一個問題總是一石激起千層浪，人人爭相發表欲罷不能，但問到第二個問題時大夥面面相覷，最後答案皆是能不打就不打，畢竟對上那些怪物和殺人狂不死也重殘，反正他們本來就不是真正的英雄，讓超能力者去煩惱怪獸問題更恰當。

 

「就沒有取名朱雀青龍白虎玄武的超英嗎？」也有客人這樣感嘆。

 

不知是否因「流星雨觀察家」網站設在美利堅，用戶以美國人為大宗，排行榜上的英雄大多也在美國活動，各種膚髮眸色都有，偏偏獨缺華人。

 

「笨蛋，那樣一看就知道是華裔了。」

 

「這就是我的意思，應該要有華裔超英給我們長長臉嘛！」

 

捲髮廚師橫著小臂靠在取餐區內側望著店裡客人討論超級英雄，帶著點悠然自得的調調。

 

一個留學生模樣的客人拖著椅子擠到滿桌的四人座旁，拿出手機點開一則貼文，立刻吸引眾人伸長脖子。「『論為何排行榜上沒有華裔英雄？答案是，因為他們都回祖國效忠啦！P.S.不管是自願或非自願都一樣。』欠缺目擊證據或主動現身，連上榜被投票都沒辦法。」

 

「哇靠！下面的回應更酸！『給原PO：人家也有可能只是精神穿回夢中的祖國，現實中只想低調做平凡人，還能悶聲發大財，畢竟你愛祖國，但祖國愛你嗎？』」

 

換在一年前絕對是大逆不道的發言，不管心裡怎麼想，嘴巴上肯定要聲討一番，不知哪兒就有黨的眼珠子盯著你，但現在人人都感覺到美中之間戰雲密布的濃厚壓迫感，美國政府剪共產黨員綠卡簽證不手軟，本國平民護照過中國海關只進不出，說不知道超能力者在中國境內會被拿來做什麼用途鐵定是騙人的。

 

一個上班族模樣的中年男人驀然說：「萬一我兒子覺醒超能力，嚷著要行俠仗義，老子就是打斷腳也要把他鎖在家裡準備SAT考試，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我家女兒一天到晚想跟超英交往，被騙還是好的，萬一真懷了遺傳超能力的孩子該怎麼辦？我們普通人根本護不住……」這邊也有老父吐露心聲。

 

「我孫女是瘋狂練肌肉說要準備迎接超能力覺醒了。」

 

「唉。」又是同聲一嘆。

 

不知是誰天真地補了一句：「往好處想，也沒有華裔反派壞出名呀！」

 

這股微妙的酸楚該如何形容？

 

店長和尼莫交換一個眼色，對彼此聳聳肩。四神這種明顯雜魚名還是別取了，不吉利，叫四神湯說不定還能博個另類出彩。

 

那些不提彎彎終於回歸祖國的中國人，不外乎是在這幾個月裡輾轉得知國內親友的死訊或在各種併發災難中嚴重傷病卻無人聞問。原本他們還欣喜中國災情不嚴重，親友不在災亡名單上，豈料很多死亡數字根本沒列入統計，或者死因被登記為為跟天災疫情無關的原因，比如胃病尿道炎之類，實際從報訊者口中聽到的詳情根本就是直接受害者！被隕石和房屋倒塌壓死的，感染特定病毒株導致大白肺再也喘不過氣離世。

 

最令人膽寒的國內謠言是，流星雨事件中沒被電磁脈衝癱瘓的解放軍兵力全數集中於進攻台灣，民間只能自力救濟，軍隊和武警甚至阻撓救災物資輸送，強制徵用為戰爭後勤補給，居民被禁止逃離嚴重災區，還能上網求救的地區也遭強制斷網。

 

總是喊著不給境外勢力遞刀子的小粉紅們，這次發出的哀嚎聲當真誰也聽不見了。

 

討論氣氛低迷片刻又轉回熱門英雄，不提自家糟心事後，氣氛歡樂許多。

 

「米迦勒總算升到排行榜第二，現在他看起來真的像不折不扣的戰鬥天使長，攻擊的光羽好美，金劍帥氣極了！」

 

「原本的第二名呢？」

 

「不知道，好像有陣子沒出現了。」

 

「還是沒人能擠下利維坦，米迦勒和利維坦交情似乎不錯，配合起來也很有默契，但實力明顯差了一大截，沒辦法體型差就擺在那裡。」

 

「嘿，利維坦是不是『人』很難說，超英排行榜並沒有限定英雄種族和誕生地，利維坦每次出現消失都很神秘，不是從空中就是從海裡現身和離開，還會變成不同型態，那麼龐大的身體硬是沒有留下移動痕跡。」

 

「少黑我的偶像！利維坦如果不是『人』，那就是『神』了，沒有利維坦衝在前面兼當超英們的盾牌，目前已知的超級英雄根本擋不住東岸怪獸那種量級，更別說以後可能還有更大的怪物了。」店長不悅地插嘴，為了守護超英偶像和不同派系支持者鬥嘴，他的英文程度都變好了。

 

西湖餐館熟客有人不懂粵語，有人聽不懂普通話，還有潮州口音或其他方言，更多移民三四代只會講英語，索性聊起熱門話題大家都用英語溝通了。

 

「這麼說也是。」

 

「老闆，我們如果讚美利維坦用餐有沒有打折啊？」

 

「小本經營，頂多就送一杯紅茶。」

 

「等等，你這裡紅茶本來不就是免費的嗎？」

 

「但外帶要錢。」服務生托加飄過補充。

 

「那老闆你不如開個利維坦日，那天打折，我們保證都來捧場！」

 

「我和老婆研議一下。」店長為追星也是拚了。

 

※※※

 

世界首富作風比預期得更浮誇，凡是西湖餐館店長三個月內發過薪水的人全被他邀請去格林集團特約醫院進行免費健康檢查。

 

尼莫將他曾告訴托加的首富遭綁架事件（穿衣版本）又對店長夫婦照本宣科講述一次，解釋這次免費健檢禮物的源由。

 

「等一下，不是飛行傘事故嗎？」托加聽著聽著發現劇情不太對。

 

「就是玩飛行傘的時候在飛機上被偽裝成機組人員的歹徒綁架，馬修情急之下提早跳傘，偏離預定地點才出事故，連人帶傘掉進沒有路的原始森林。」尼莫將原有證詞進行一次plus，簡單。

 

「你當初怎麼不說清楚？」俄國人當時聽得一愣一愣，還覺得掛在樹上這種情景似乎很眼熟。

 

「馬修騙我是事故，我只好相信是事故，當時他不可能對一個陌生人講太多。聯絡上來接他的直升機就走了，後來郵件和電話裡混熟了他才告訴我真相，但希望我別把綁架部分說出去，綁匪好像跟老格林先生去世的集團內鬥有關。」尼莫輕鬆圓回合理性。

 

「我討厭管別人家私事，答應保密自然要信守承諾。結論，雖然我的剛好出現都是救他一命沒變，對他來說似乎被綁架和單純運動事故的搭救份量截然不同，才會這麼執著要報恩。」

 

「當然不一樣，綁架是刻意要讓你喪失所有希望，恐嚇你屈服；意外事故則是人為疏失或單純倒楣。」店長若有所感咬牙道。

 

「他想要有意義的報恩，我只是給他這個機會，不然他一直盧很煩。」

 

「現在可以對我們說出來？」桑妮姊問。

 

「事情都解決了，我徵求過他同意，你們別外流就好。本來也沒打算索求報酬，搞得我壓力很大。你們就算幫我個忙，讓馬修‧格林求個心安，也讓我確定你們沒有健康隱憂。」

「可是無功不受祿……」店長遲疑。

 

「店長，你和桑妮姊若是不大方答應，其他人就算去了心裡也不舒服，說不定就放棄免費健檢了，你們得起個表率作用。」尼莫義正詞嚴表示。

 

「尼莫說得沒錯。老公，你不是常說有錢人應該多做善事嗎？現在機會來了，難道你還嫌格林先生花的錢不夠多？。」桑妮姊畢竟是在場歷練最多的前輩，當下有了決定。

 

「當然不是！我會陪妳一起去健檢再好好謝謝格林先生。」店長摸摸右腿帶著點心虛說。

 

「我們的健康檢查醫院為何和你的不一樣？」托加問，俄國人留意到尼莫並無收到和他們一樣的邀請函。

 

包括托加在內的每個員工都有一張信函，註明指定醫院對這波西湖餐館專屬免費健檢開放時段，受邀者可以自行選擇方便的時段前往，唯獨尼莫被單獨分開，也不知他到底要在哪間醫院接受健檢。

 

「失憶問題比較複雜，馬修堅持為我安排專門腦科權威會診還有超級詳細的全身檢查，因此不在指定醫院常規收費項目裡，療程會配合醫師意見量身訂作，現在還無法確定。」尼莫說。

 

眾人聽罷滿意地點頭。

 

「這還差不多，尼莫可是他的救命恩人！」店長抱胸道。

 

「真相只有你們知道，馬修‧格林不希望被綁架的事外流，我也不想被媒體纏上，對外得換個說法。」尼莫從內部開始公關工程。

 

「那當然，我們家尼莫萬一過度曝光被仇家發現怎麼辦？」桑妮姊一說，店長和托加變了臉色，立刻絞盡腦汁編新故事。

 

為了保護格林集團總裁的隱私，尼莫對其他人解釋時又換成更加無害的救命報恩第三版。

 

某個黑色風衣醉漢趴在路燈壞掉的馬路上，即將被大貨車輾過，下班路過的餐館廚師千鈞一髮將醉漢拖到路邊，發現他竟是世界首富，廚師於是叫計程車將人平安送回集團總部後低調離開。

 

首富酒醒後透過前台監控畫面循線找到救命恩人，善良老實的廚師不願收下鉅額謝禮，首富經過一番深思熟慮，決定為餐館全體員工提供健康檢查，其中也包括了恩人，廚師無法拒絕這份好意，於是成就一樁慈善美談。

 

流暢，合理，便於理解之外還帶點羅曼蒂克的命運感，故事開頭使用那句馬修‧格林親口說過的臺詞：「身為格林集團總裁，我也渴望一個人在城市裡流浪，誰都不認識自己。」完美解釋了世界首富為何會是獨自喝醉後趴在馬路上擬態比目魚的傻逼。

 

馬修真該聘請桑妮姊當編劇，比他的裸體綁架案好上一百萬倍！

 

媒體們還引用影后前女友的發言：「沒錯，馬修‧格林對我說過一模一樣的話！他就是這麼個瘋狂混蛋！」

 

對於首富是否因失戀才爛醉，影后不予置評。整篇報導中尼莫成了不起眼的幸運路人，對馬修‧格林而言則是又一次符合慣有狂放風格的新潮創舉，這樁意外新聞由於缺乏桃色八卦點，男男守法互助沒看頭，很快遭到淹沒。

 

那陣子各國路倒名人忽然變多了，甚至湊出幾對情侶，然而這不是西湖餐館員工關心的重點。

 

「傻瓜！你怎不跟他要一張大支票？馬修‧格林又不缺錢！」有人這麼問。

 

「我幾乎沒做什麼事，就叫了輛車陪他回集團總部，拿錢的話實在不好意思。」尼莫在眾人面前抓抓捲髮靦腆地笑，續道：「他堅持要報答，我希望送大家一點實用禮物，反正我們的健康檢查加起來也是一大筆錢啦！」

 

西湖餐館所有在職或非在職流動性員工都被感動得淚光閃閃。

 

老闆夫婦和主力員工不能同時缺席，先定妥排班表後才依次去健檢，店長不可能和親親老婆分開，於是挑了來客數較少的日子相偕出發打頭陣。

 

過程一切順利，回到店裡時，店長夫婦臉上猶帶著作夢般的虛幻神情。

 

「發生什麼事了？」尼莫看著店長夫婦反應一頭霧水，這哪裡是健康檢查，根本是剛喀完藥！

 

「格林先生直接等在醫院門口，跟我們握手很客氣地說，健康檢查結果有些地方不太理想，希望我們繼續再進一步追蹤，他很樂意幫忙。」桑妮姊興奮的語氣就像在演唱會進場時幸運和偶像拍到手的小女生。

 

「我就覺得不可思議，檢查結果哪有那麼快出來？結果格林先生說他直接請教剛剛幫忙檢查的醫生意見，反正這是他家的醫院，格林集團員工健檢都能優先處理，指定團體健檢專案也不例外，血樣頂多催一下就有結果。我們剛回到店裡，完整檢查報告就被快遞送到了。」人生中初次體驗太子黨待遇的店長感覺他可能回不去了。

 

「桑妮姊你們還好嗎？檢查結果具體如何？」托加趕緊問。

 

「我有點過勞和貧血，大致還可以。」桑妮姊說。

 

「老婆你在說什麼？不能再這樣下去了，咱們下禮拜就開始週休一日！」店長嚷嚷道。

 

「別說我了，你的問題才多！」桑妮姊掐了下丈夫，從店長瞬間疼得扭曲的臉判斷，那一下很用力。

 

「我哪都挺健康的，就是血壓和肝指數有點高，以前斷過的腳踝韌帶過於鬆弛，長時間站立最好是穿輔具，醫生是叫我多休息。」店長分享他的健檢心得，以差點死在叢林走線的偷渡中國人來說，連店長都訝異自己的健康程度，對一些傷病後遺症心裡有數。

 

桑妮姊用力搧了下丈夫的頭，怒斥道：「騙什麼騙，醫生明明說你的右腳需要開刀重建韌帶，否則再拖延下去會往上影響到膝蓋、骨盆和腰，最後全身都痛到無法走路，格林先生也在報告裡手寫留言說要全額負擔你的醫藥費，還很客氣沒當面提，怕我們難堪。大不了我們夫妻倆多工作幾年還他錢，難不成要我老了還得給你把屎把尿嗎？」

 

店長低著頭嘟囔：「哪這麼嬌貴？又不一定會變成那樣，無緣無故怎能欠人家天大的恩惠？」

 

「所以我只是小小的過勞貧血，根本不用在意是吧？」

 

「那怎麼一樣！妳得好好休息，店裡有我撐著！妳都－－」店長正要說出桑妮姊的真實歲數，尼莫電光石火從老闆娘視線死角戳他脅下，壯年男人痛得瞬間回神，求生慾爆棚改口：「－－辛苦這些年了，我娶妳就是希望讓妳過好日子。」

 

「白癡！都什麼年代了，我才不是嫁你，要說結婚！」

 

「對對對！結婚！」店長一想到他和愛人已經是受法律保障的夫婦，傻笑了起來。

 

那傻笑卻不像平常一樣持續好幾分鐘，沒幾秒就停了，只因店長隨即想起馬修‧格林僅比他小五歲，卻已站在世界之巔，連模樣都像神明般俊美強壯，而他受過將近十一年牢獄之災，年輕時玩命地碼字連載，如今外表倒像超過五十歲，滄桑又老氣。

 

尼莫多少明白店長此刻糾結，只能先轉移他的注意力。

 

「店長，桑妮姊，最好別把馬修‧格林當成地球人，他回家是搭直升機，我就跟去作客過一次，他一個人住在比西湖還大的高山湖泊中央，湖心島別墅！你以前寫的玄幻小說都沒那麼扯！店長你救了我的命，我救了馬修，他治好你的傷，加加減減差不多。他會非常高興出點小錢就能幫上我的朋友。」

 

「尼莫，知道你現在的口氣讓我聯想到什麼嗎？」老闆娘瞇起眼睛端詳捲髮青年。

 

「啊？」

 

「妹喜裂帛。」桑妮姊沉重的說。

 

「褒姒烽火戲諸侯。」店長以前是文字工作者，接得很順。

 

托加聽不懂，只見尼莫臉色肉眼可辨地變黑了。

 

「下次叫馬修燒美金給我看，你們就開心了對吧？」尼莫用中文沒好氣說。

 

「你們三個，不要當面說悄悄話。」托加抗議。

 

「尼莫，別覺得欠我什麼，從來都不是這樣。」店長嚴肅的說。

 

「我對馬修說過類似的話，但他不聽，你們就當給他……和我做點心理治療，這樣我才能心安理得接受他的醫療支持。另外要是你們開不了店，我不曉得能去哪裡。」尼莫切回英語，這句連托加也聽懂了

 

四人良久不語，彷彿被無形絲線繫在一起，那絲線有時勒得你喘不過氣，有時卻藉著彼端的重量告訴你同伴就在身邊，無論獨自走得再遠，都有一個可以轉身返回的方向。

 

「好的，尼莫，既然你這麼希望，我們不會讓你擔心的。」桑妮姊環抱住捲髮青年肩膀，店長則展開長臂將妻子和青年一併摟住。

 

「多虧有格林先生，尼莫的失憶問題終於出現進展可能了。」嬌小女子又緊了緊手臂。她這輩子不可能有自己的孩子了，丈夫從邊境外撿回奄奄一息的失憶青年，仗義又孤僻的尼莫在她心裡別具份量。

 

「格林先生真是善良。」店長夫婦齊聲讚道。

 

尼莫在旁無言，你們根本不了解變態首富的真面目。

 

 

 

※※※

 

作者的話：下篇揭露托加的過去一小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