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暴荒野

車內廣播仍陸續撥放著孤星市蟲災的各項進展，黑色福特車廂卻開始發出岌岌可危的鬆動細響，明明是蟲子，卻像啄木鳥似利用堅硬銳利的口器戳著汽車門窗接縫，並注入腐蝕性毒液。

「真的不行時也只好……」馬修用尼莫聽不懂的法語喃喃自語到一半，被尼莫拉住袖子道：「聽，蚊子的振翼頻率忽然變得一模一樣。」

捲髮青年不顧噁心趴到車窗上，從巨蚊爬動的間隙中努力辨識窗外景像，約莫十五公尺外緩緩走來一襲長斗篷身影，連臉孔也深深藏在低垂帽兜中。

斗篷人身型異常瘦削，像是本人也變成了蚊子，行走時斗篷大幅擺動空若無物，樹枝般的乾枯雙手捧著一顆橄欖球大小的瑩紫色石頭。

「召蟲者親自來綁架你，看來還是要活口了。」尼莫對馬修說。

身上黏著幾隻巨蚊，沒有人不敢乖乖跟著走，比用槍頂著還有效。

「注意他手上那顆石頭。」馬修擠到尼莫旁邊跟著偷看。

「那就是所謂的掉落物？那麼大顆應該很值錢吧？如果毀了，蟲子是會同時死掉還是一起失控？」尼莫問。

「不知道。」馬修搖搖頭。

尼莫伸手去拿後座的高爾夫球桿，馬修連忙阻止他。「你要做什麼？」

「對方沒理由留我活口吧？被包圍成這樣你要怎麼談判？乾脆我趁蟲子聽他命令不動的時候拚一下。」尼莫低聲說。

「不行，小瘋子，還不到放棄的時候。」馬修緊緊握著他的手，不讓尼莫輕舉妄動。

「你都說米迦勒沒那麼快趕來了，其他英雄也還在別的地方戰鬥……」

「但你忘了，困在這裡的是『我們』！」馬修說完蟲子振翼聲忽然靜止，空氣中密布一股無形張力，召蟲者停止前進，連尼莫也感覺到一股不祥壓力自上空灌下。

世界首富忽然抱住捲髮青年，一手緊緊護著尼莫頭部，下一秒，某道發光身影從高空降落，激起一陣強風與衝擊波，黑色福特被掀翻滾了一圈，黏在車體上的巨蚊部分被壓死，部分遭抖落，車窗外的景色頓時清晰不少。

尼莫頭暈眼花，朦朧視野中依稀看見一道背負發光透明長翼手持金劍的銀甲身影，來人站在黑色福特與召蟲者之間，馬路上則毫不意外地多了處坑洞。

馬修的聲音悶悶地從身後傳來：「你們網友最喜歡說的，這個，『超級英雄降落』（Superhero Landing）？」

巨蚊群立刻形成密密麻麻的漩渦捲向有米迦勒之名的神祕英雄，排行榜第二的超英不說廢話，背後似以能量體構成的羽翼分散飛旋，精準斬斷身邊每隻巨蚊，同時米迦勒足尖離地飛速滑行到召蟲者身前，金劍一揮，召蟲者似乎還未反應過來，兩隻前臂連著所捧著的瑩紫色隕石便應聲掉落，又被羽毛化成的能量結界隔離。

米迦勒一手掐住召蟲者脖子，將對方高高舉離地面，對方甚至無法發出一句話，這是一場戰力極端懸殊的對抗，後者毫無勝算。

貌似天使長的超英回頭看向黑色福特，彷彿在確認現場唯二平民平安無事，尼莫因此見到他的正面，儘管隔著車窗和一段距離看得並不真切，依稀算是輪廓端正，側臉線條十分優美，加上那身合色輕銀甲，遠望宛若雕像，白金色半長髮不受地心引力影響飄浮不定，渾身散發微光，顯得無比神聖。

接著一聲音爆，米迦勒抓著召蟲者消失不見。

尼莫在馬修懷裡掙扎想開車門，被首富喝止：「等等，外面還有不少蟲子沒死。」

「……」現在真有點尷尬了。排行榜第二的超英顯然不管打掃戰場的小事，導致首富和尼莫依舊困在車廂即將被巨蚊破壞的黑色福特裡。

「你不是說米迦勒要二十分鐘才能趕到嗎？」

「線人將消息通報給米迦勒後對現場評估是這樣，但米迦勒高興放下手邊的事先趕過來孤星市也不無可能，畢竟他有拒絕美國總統的前科，一切說不準。」馬修說。

資訊鏈不統一就是有這種壞處。

感謝超英對金主還是有愛的。尼莫在心底想。

斜前方建築外牆上又出現一頭四肢並用的巨大黑影，尼莫只聽到怪異的窸窣聲，一聲巨響壓垮停在不遠處的休旅車，接著一顆大蜥蜴頭從街燈照明下探了出來，緩緩爬向黑色福特。

巨蜥一接觸燈光，便從原本和環境融為一體的灰黑保護色漸漸轉為艷麗的紅。

紅色蜥蜴在背脊處有著類似劍龍背脊骨板的長豎羽，身軀不包括尾部就有首富的加長勞斯萊斯那麼大，頭部相對較小，但要吞進一個成年男子還是綽綽有餘。

巨蜥來到黑色福特車窗前，一雙爬蟲類圓眼盯著車內的兩人，尼莫額角滑下一滴冷汗，驀然間，巨蜥張嘴彈出長舌捲走了一隻剛要飛起的吸血蚊。

接著，黑色福特外殼上的吸血蚊只要稍有動靜，莫不被巨蜥的分岔長舌一一捲走吞下。

「……」首富與捲髮青年面面相覷。

接著紅色巨蜥抖動背脊處的長豎羽，發出一陣柔和嗡鳴，還在附近盤旋伺機攻擊的吸血巨蚊有如接收到警告，一隻不剩地飛離尋找其他獵物。

紅色巨蜥仍然靜靜停在福特車頭前，沒有進一步攻擊，卻也沒有離開。

尼莫這回終於成功掙開馬修的束縛。「我覺得那頭蜥蜴是超能力者，我想出去和牠談談。」

「你憑什麼這樣想？這傢伙吃了十七隻吸血毒蚊！牠本身也可能擁有劇毒！」馬修警告。

「可能是變身的代價，必須捕食同樣超自然的生物作為能量來源，如果牠吃人，不用等到人群都疏散了才來這裡逮我們，騷動剛開始時分明是更好的獵殺時刻。」尼莫解釋。「重點是，牠從樓頂下來，很明顯是為了躲避交通監控，這裡可是市中心，智能不夠的怪獸要怎麼避開軍警民眾注意出現在我們面前，而且牠現在吃飽了不是正等著和我們溝通嗎？」

「好吧，但我要和你一起。」首富這樣說，反正現在這輛破破爛爛的福特面對巨蜥也不具多少防護效果。

尼莫小心翼翼打開黑色福特車門，避免沾染上任何吸血巨蚊體液，同時視線一直不離變色巨蜥的火紅豎瞳大眼，巨蜥始終動也不動，直到尼莫走到距離牠約五公尺的斜前方，馬修則站在尼莫身後，準備事情一有不對就抓著他逃跑。

「你是超能力者嗎？聽得懂的話請張開嘴。」尼莫發出第一個問題。

變色巨蜥張了下大嘴，露出密密麻麻的倒鉤利齒。

「你認識我們嗎？是的話請張兩次嘴。」

巨蜥再度照做。

尼莫深深地凝視變色巨蜥的眼睛，那隻巨大爬蟲也回望著，馬修將手搭在尼莫肩上一言不發，不知是佩服捲髮青年的勇氣，還是感嘆尼莫和首富一樣瘋狂。

「如果妳願意帶我們去格林大廈避難，請舉起……妳為某個男人塗上唇膏的那隻手。」尼莫最後輕聲說。

巨大蜥蜴舉起右前爪拍在黑色福特車蓋上，車身立刻扁了一半。

「你知道蜥蜴是誰變的了？」馬修看著巨蜥輕輕一拍造成的破壞力，開始迅速回想過去這幾天自己有無得罪女友的地方。

「你說過眼睛是靈魂之窗，那麼在沒遮眼時也是有看見對方靈魂的機會吧？我只是直覺自己很有可能會猜對，反正猜錯了也不能怎樣。會在這個節骨眼趕過來的陌生超能力變身者，很難說跟你或我沒有特別關係。還有，她會出現的理由很明顯，不只是發現我們有危機，她自己也需要幫助。」尼莫很有把握的說。

馬修‧格林不正是那個最有名且最無偏見的超英贊助者嗎？

尼莫走近變色蜥蜴，獲得對方眨眼許可，順著變色蜥蜴伏低屈起的鱗腿爬上背部，抓緊豎羽根部固定好自己，回首示意馬修跟上。

待兩人確定在巨蜥背上攀附妥當，巨蜥鱗片又開始變回環境保護色，謹慎地帶著人類乘客們爬上一旁建築物樓頂，並在各處頂樓之間上下攀爬跳躍，直直向著孤星市地標前進，格林大廈那在夜晚中仍瑩亮醒目的金綠色鹿角燈光造景眼看不遠了。

當變色巨蜥跳過距離不遠的兩棟樓之間，尼莫毫無預警鬆手掉落，馬修眼明手快撈住他的腰，將捲髮青年重新按回巨蜥背上，不敢放手就這樣卡著他。

要是馬修反應慢個半秒，尼莫就從十幾層樓的高度摔進巷子底，救都救不回來，捲髮青年呆呆地攀著巨蜥，似乎還沒反應過來。

「你怎麼回事？快抓不住不會警告一聲？」馬修狂罵。

「手臂忽然抽筋沒力，我哪知道會這樣？」尼莫咕噥。

「你受傷了？」馬修發現尼莫被他箍住腰時嘶了一聲，顯然碰到痛處。

「這個禮拜我都在做對打練習，不然我怎麼有膽單獨對著那些吸血蟲子揮桿？」尼莫也會怕，一個失手自己就完蛋了，但和俄國室友的拳腳相比，吸血巨蚊忽然不怎麼令人緊張。

「你這白癡！」

「我有好好休息擦藥！」

兩人就這樣互相檢討錯誤一路爭吵到巨蜥抵達格林大廈對街的老舊辦公大樓天台，巨蜥終於受不了首富與廚師的幼稚對話，將他們同時抖到地上。

尼莫走過去撫著巨蜥眼下的鱗片，證明自己並不恐懼對方，嚴肅道：「現在孤星市和部分超英正大力搜捕殘留巨蚊，對妳一樣不安全。妳救了我們，我保證協助妳解決後續安全與祕密身分問題，我和馬修先下樓，給妳獨自變身的空間，請妳不要離開，我會再上來接妳。」

巨蜥趴臥下來，頭部向著尼莫，捲髮青年知道這就是表示同意了，扯著首富下樓。

此時老舊辦公大樓下班後人去樓空，就連警衛都在警報聲響起時跟著附近居民一起進入格林大廈避難。

在二三樓中間的昏暗樓梯間內，尼莫忽然停下腳步。

「馬修，」尼莫呼喚首富的名字。「剛剛謝謝你救了我的命。」

「嗯？噢，不客氣。是你先請她幫我們脫離危險地帶，彼此彼此。」馬修沒料到尼莫罵完他以後還會乾脆道謝，頓時有種冰火兩重天的複雜感覺。

尼莫的舉動其實很關鍵，假使小廚師沒認出變色巨蜥的正面目並取得對方信任，哪怕安琪有心要幫他們，恐怕也只是替兩人解決燃眉之急就離開，在那之後她可能被當成有害怪獸遭超英或美軍格殺勿論，尼莫與馬修在趕往格林大廈途中也可能持續被吸血巨蚊和召蟲者以外的殺手攻擊。

召蟲者並非孤狼行動，全美好幾處城市同時出現超能力反派恐怖襲擊，正是要分散超英協作的力量。

「這就是我要說的重點，她是個為了救兩個認識不久的男人，願意拿自身最大祕密冒險的傻女孩。」

尼莫從頭到尾都沒說出安琪的名字，連格林大廈附近可能有超能力者在竊聽的可能性也考慮進去，這份謹慎連馬修也覺得不可思議。「我同意你的話。」

「有我擔保的話，她能進你的基地培訓嗎？」尼莫問。安琪明顯是隱藏身分的獨行者，變色巨蜥不在超英排行榜或任何被目擊的網路傳說中。

「你用什麼擔保？」即使尼莫不提，馬修也會這麼做，畢竟安琪身分特殊還幫了大忙，他好奇地問。

「我們的友誼。」

馬修感覺好像哪裡怪怪的又說不上來

「不值得嗎？」尼莫挑眉。

「當然值得！」可能是他多心了。

「你從這裡自己回總部沒問題吧？」

「剛出飯店我就叫總部保全人員防禦周邊道路並讓狙擊手就位等我回去了，過條馬路的小事。」

尼莫又朝首富伸手：「你的西裝外套借我，可以遮的範圍比較多。我回頂樓處理她的變身問題，等我們這邊OK就打電話通知你，你再派輛車來門口接我們，等等從地下停車場開放總裁專用電梯讓我們上去。」

真是滴水不漏的小子。馬修暗忖。

「你把自己搞得一身傷的帳晚點再算。」首富脫下外套故意往捲髮青年頭上一罩，在尼莫的怒罵聲中吹著口哨下樓，他還得立刻開場公開記者會安定人心。

尼莫帶著馬修的外套回到頂樓，赤裸的超模抱胸蹲著，長髮垂地，瑩瑩發亮的火紅豎瞳抬起，直勾勾望來，彷彿奇幻電影海報的狂野女主角。

他走過去為她披上西裝外套，留意到安琪手指異常彎曲細長，具有明顯的鱗皮尖爪。

尼莫的預感猜中了，安琪在變回人身後果然還殘留著蜥蜴特徵，導致她無法自由切換兩種身分立刻躲入人群中。

「這些特徵最快多久能消？」

「一個禮拜。上次意外變身，我臨時請病假，丟了兩個大工作。」安琪開口，甚至連舌尖也是分岔的。

「這次沒關係，馬修會幫妳掩護，我們說好了。」尼莫安慰道。

「尼莫，我另一個樣子是不是很醜？」

「不，非常地美麗又強大，而且還會變色！妳知道我不在這方面說謊的。我很高興同胞長得這麼高又這麼漂亮，優秀的存在……」

「……就是優秀。」安琪接上他的話，眼角含著淚，與尼莫相視一笑。

※※※

作者的話：個人覺得尼莫比馬修會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