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大男人在情人節用電話說悄悄話,這幅場景真是沒話說的古怪,可悲的是我的朋友只有伊卡洛斯,連選都沒得選,只得向他求助家中出現自稱惡夢的紫眼小孩,畢竟惡夢是從他送的那幅油畫中鑽出來,伊卡洛斯這混蛋也有責任!
「伊卡洛斯,當有一天你家出現外星人怎麼辦?」
「太好了,哪時才有這等美事!」
我竟然忘記這個人除了是繪本協會會長,還曾跨海郵寄日本飛碟同好會的入會資格表。
「誰問你感想了!我是說實際處理方法。」我只想快點擺脫眼下被異世界人入侵這種難以言喻的麻煩狀態。
「當然是好好相處,表現地球人的胸襟,你可別學前蘇聯特工和科學家,他們怎麼抓小地底人,又誘騙亞特蘭提斯小人魚,實在太不要臉了!」
「等一下,你真的相信我的話?」我按著太陽穴,那裡正一抽一抽刺痛著。
「相信呀!你提到疑似異世界人型生物把我的白人牙膏當成點心吃掉,這是真的嗎?」
伊卡洛斯常把我家當成躲避編輯催稿的台北區最後堡壘,連衣物和盥洗用具都留了一套,平常我收在櫃子裡,就是不希望被親姊姊誤會跟自家遠房表哥有不正常關係的糗事再度重演。
惡夢不知哪來的才能,這樣也翻得出來,想必他是知道廁所的東西不能吃,卻不知櫃子的。
「我一直懷疑這是幻覺,但同樣的情況已經持續三天了。」
每天有個死小孩扯著你衣服討吃討喝問東問西,想用幻覺逃避都沒辦法。
「沒關係,下回我改買黑人白綠雙星口味。」伊卡洛斯表示牙膏很便宜,我想用畫刀戳死他的幽默感。
「喂,說真的,你覺得我這樣是不是精神不正常?」我略帶不安地問。
雖然惡夢在我私生活掀起海嘯,如這個死小鬼所言我的對外工作交際夠單純,不會引起外人注意,適合讓異世界人偷偷摸摸來去自如,目前除了我主動告訴伊卡洛斯這份困擾,尚無人知曉惡夢的存在。
「你不是唯心論、認識論的信仰者嗎?你覺得有就有囉!何況這個社會每天都有亂倫強暴殺害直系血親之類的事件,你的怪談也沒多怪嘛!況且,你什麼時候正常過了?阿藍表弟。」
這傢伙老是仗著一表三千里的關係口頭占我便宜。
彼端傳來搖滾樂吵雜的節奏,可想而知對方又在邊聽音樂翹著腳丫看小說,笑得快樂無比。
「你對外星生物這麼狂迷,怎麼不想過來親自目睹?」這點是我最懷疑對方的一點,伊卡洛斯搞不好根本不相信我的話,只是隨口應付。
「都小學時候的幼稚興趣,還提她作啥?況且你正煩心,我再去攪和,豈不是太干擾你了。」
伊卡洛斯聲音滲入難得的感性,嗓音低柔,聽上去很真誠,我不禁有些感動。
「再說,人家現在正溫習幾套舊漫畫,我覺得神劍闖江湖第十二集……」
我冷著臉用力掛上電話,客廳壁鍾彷彿還留著震動回音。
去找這個人商量真是徹頭徹尾的錯誤,不,應該說這個變態畫家的存在本身就是一個大錯誤。
「老師,你臉色很不好,排便不順嗎?」
惡夢含著牙刷從廁所繞出來,經過歷時一小時生活常識教育,他現在已經很清楚什麼是用的,什麼是吃的。
「不是,我只是在思考現實與幻想的意義。」
癱在沙發上翹著腿,我無意識從茶几上拿了條法國麵包,腦海裡浮現一劍穿心的畫面?還是停止胡思亂想比較好。
「又有新作品?人類沒有我想像中的呆板嘛。我還以為地球人都不相信我們了。」
惡夢轉回廁所吐掉滿口泡沫,將外表打理得整齊舒爽,我忽然發現小男孩每日不同的講究裝扮,大多是有垂纓曳地的禮服,像個小大人似,風格很明顯的不是和米蘭巴黎前衛的服裝設計藝術,或許和卡通漫畫比較貼近,也挺像少數民族服飾。
「我該好好沉澱一陣子了。」
除了創作上遭遇瓶頸,生活中多出惡夢這個存在實在令人疲憊,最重要的是這陣子的鬱悶無力已經壓過平常創作時令我忘卻現實的童心,是該理一理心結了。
「沉澱?是長期躺在床上不動嗎?」惡夢眨了眨霧紫大眼,手上捧著一疊日韓劇的盒裝光碟,半躺在單人沙發上煞有介事地挑選。
「那是癱瘓。」
除了異於其他小孩的美貌,說真的,我看不出惡夢有哪裡和其他地球死小孩不同,耍賴、裝可愛、壓榨大人、佔據電視電腦還有把我的客廳弄得一團糟,差別只會在他會引經據典頂嘴,滿嘴「不以物傷性」、「道法自然」,接著繼續看著電視亂灑爆米花。
欠缺、不,根本需要從頭再教育的可惡小鬼!
「老師,你真的不是排便不順嗎?我看你蠻挑食的喔!找個女朋友照顧你比較好,地球人不是都常這樣做的?不過根據我的調查,你和一男一女都走得蠻近的,其他就沒特別往來的人類,那你是少數族群還是多數族群呢?」講到最後一句,惡夢朝我曖昧地擠眼睛。
「女的是我親姊姊,男的是孽緣,總之你少想到其他地方。」
當時我還沒注意到和惡夢之間的對話已經超越一般社交次元,達到一種我完全不想要的默契狀態,還卡在當個瘋子吃藥治療或通報國家機關變成實驗品的難題中,最後我當然選擇裝沒事混過去,先拔草測風向再說。
「只有這樣嗎……」惡夢拉長意味深遠的尾調,直到接收我的警告目光後才戛然而止。
「也是靠著遠親的名義才認識的吧?老師你好像沒有其他朋友,要不要我幫忙你結交一些呢?門扉開在這裡也忒打擾了。」
「哈!」小鬼竟然會說這種場面話,打死我也不信。
「你不怕異世界祕密被更多人發現就試看看,我可是很喜歡安靜的。」
「這倒也是,至少網路上也來往幾個如何?」
惡夢貌似無辜地建議,可惜我的最愛裡只有「文學」、「歷史」、「考古」、「旅遊」,半個聊天室網址也沒有,就連即時通這種聊天軟體,聯絡人也只有伊卡洛斯,還是他央求我多次,我才勉強安裝的,和出版社往來都是透過電子郵件溝通,很偶爾的急事才用到電話。
我慵懶地咬了口麵包,瞇起眼睛對惡夢挑明底線:「你別想藉由我這邊開發人力資源,既然你門的異世界已經自作主張,在地球上的事務也請全部自己好好努力。」
特意加強「全部」兩字,紫眼小男孩果然嘟嘴露出遺憾的表情。
「可惜隨便認識人類是很危險的,要是遇上把侵犯他人自由當成朋友義務,要求別人配合自己叫做道義的朋友,那真的是很麻煩啊!也不曉得對方的包容力如何……老師,我最喜歡你懶得多管閒事這一點。」
惡夢從禮服裡拿出我以前出版的繪本,展演似地在我面前晃了晃。
「根據本特使調查地球人類的結果,發現很多人都好自私,要是發現身邊的親人或朋友不是自己以為的『正常』,馬上就把對方捨棄掉!不是又打又罵就是當成隱形人或怪物!完全不會顧忌以前的情分耶!」
「正常都是這樣吧?至少我目前認識到的常態分布各國都差不多。」
如果發現自己女兒搞同性戀,老爸有變裝癖,某個朋友其實不是人類,換成我都想生氣或疏遠逃避,又不是聖母瑪莉亞,會排斥是理所當然。話說回來,以上假設對我幾乎都不適用,除了朋友可能不是人類這點有待驗證。
「這個嘛……總覺得沒必要為了滿足自己的心理需求,就去傷害別人似的。」
惡夢搔搔鬢角捲曲的黑髮。
「在地球上,不管落後或開發地區都好,你要維持部落、民族或國家--哪怕一個小小家庭的秩序,一定得需要法律或傳統規矩,大家才能集中資源活下去,既然有了公認標準,那麼犯規的人,自然就是犯錯的人了。」我不以為然地說。
惡夢果然是異世界人,就是不懂人類習性,才能把這種烏托邦發言說得這麼自然簡單。
「是的,不過每個時代的每個角落,總是有向社會發出革命的異端者,我們夢之國住民可是最了解這點的國度。我喜歡老師這本《東方千稜月》,我們諸國在會議上討論過老師的作品,一致表決通過,至少你不會拋棄無法認同的存在。」
我很訝異惡夢居然會拿出那本技巧與內容都不成熟的舊作,很久以前的作品了,使用藍紫色系水彩創作,高中時期我曾想過報考美術系,挺認真地準備推甄備審的作品集。
越是真誠不掩飾的人,就像擁有一千個稜角的月亮,無法彼此接近,希望沒有任何艱難就能撫摸到本體的他人,也不能隨意地碰觸,因此認為太過麻煩或困難而離去。
無意用交際面具呈現出任人撫摸的圓滑,為了不在人群中刺傷他人,只好停留在遙遠的天空,留下光芒和夢想給世界。
後來,準備的作品審查資料當然是用不上了,在家長要求下順勢決定國立大學但是和美術沒關係的科系。
「你怎麼會有這本書?這不是我的商業作品,根本沒在市面上流通過。」
在伊卡洛斯死皮賴臉索討下,為了讓繪本協會的成果發表會內容不致於太寒酸,我才重新少量自費出版舊作,當時只是為了應付同好彼此交換作品需要。
「夢之國收藏了世界上所有的夢想,讀物、畫作更是方便搬動的形式,我就是喜歡老師你這種長滿尖刺的溫柔,總覺得充滿趣味性。」惡夢揮動小手,忘形吹捧著自己的神奇國度。
我立刻感覺惡夢這小鬼和損友伊卡洛斯電波相似,難怪他會從伊卡洛斯那張怪畫中鑽出來。
「很多時候,人不是溫柔,只是孤芳自賞而已。不是不願傷害別人,而是那個『別人』就像廚餘一樣,引不起喜歡的心情,更別說費心思去鬥爭。」結果,人都是重視自己,孤芳自賞是每個人或多或少都有一點的習慣,只是差別在,能做得有多徹底。
我曾相信只要努力,就能改變我的世界。
至少我親手得到了一個孤僻的小世界,或許對許多人來說已經十分奢侈了。
「如果你要住在這裡,就別想企圖改變我,現在,好好睡。」
拂過惡夢的瀏海,單手用力將惡夢壓倒,看他四肢像青蛙一樣滑動掙扎,我開心地笑了。
「我是惡夢,還需要睡嗎?」惡夢用兩手抓著我的手臂,昂首叛逆地壞笑。
「睡覺不好嗎?」我也愛睡飽吃吃飽睡的生活,覺得沒什麼不好。
「我和人類不同,我的睡眠只有一片空白。」惡夢解釋道。
「空白不好嗎?」我抬槓般反問,多加一隻手捏起惡夢肚皮,冷眼看他笑得喘不過氣,鄉下老家的外甥姪女都喚我邪惡的叔叔。
真有意思,異世界人被撓癢癢也會受不了嗎?還是這個紫眼小孩演技超乎人類想像?我認為是後者,惡夢在我看來更像是擬態成人類小孩的超自然生物,目的當然是為了放鬆我的警戒心。
不得不說和觸手多眼怪相比,他這招我還是買帳的,至少我習慣和幼稚園小孩子相處,只要惡夢年紀再變大幾歲,我肯定會感覺尷尬難以應付將他送社會局,讓專家去處理。
「哪……哪裡好了?豬頭!快住手──嗚哈哈……」
「如果你老是想探我八卦和沉迷電視,不如去睡覺!」
其實若不是在幼稚園裡得維持老師的莊嚴,別人家的小孩不好動手,最快制服一個小皮蛋的手法絕對不會是孔子派的諄諄善誘,教育學家都說言教不如身教了。
「房間的床長螞蟻,不能睡……你放開我!」
「床不會長螞蟻。」我糾正惡夢的說法。
管教小孩第一步,絕不當孝子,惡夢自己打翻的可樂,棉被床單就自己洗。
「那今天晚上我睡哪?」紫眼小男孩充滿期待的口吻。
「客廳有沙發,靠枕。」我拉下束髮的黑繩,甩了下頭髮逕自往寢室走去,順便用腳帶上門,隔絕惡夢的抗議聲。
習慣性地關閉所有燈源,直接仰倒在棉被上,月光從百葉窗縫隙間透入,我舉起一隻手,手背塗上霜冷的銀白,世界上總是有些無法複製也無法保存的美麗顏色,光的顏色,笑容與哭泣的靈魂,我無法放棄繪畫,,因為我擁有想捕捉接近這些不可思憶瞬間的貪婪。
已經遺忘兒時自己追逐不休的東西到底是什麼,只知那是一抹不存在世界上的奇特顏色,長大後的我逛遍美術行和博物館不曾想起相關記憶,別說成年人,光從九年義務學習開始,生活中充滿太多功課雜事,我早就無法一心一意尋回最初的夢想,但也無法完全放棄。
我真的長大了嗎?
心中時間彷彿仍是少年的延長,十多年來不曾有過顯著變化,為了創造靜謐的空間,我幾乎排除一切人際干擾的可能。
只是活著,對大多數人而言可能很痛苦,就我來說反而是件輕鬆的事。
知道自己並不是全然世故,也回不到童年的純真了,在這個夾縫領域中,我選擇最無心理負擔的職業,而且全是和小孩有關的工作內容。
這種沒有生機的寧靜,卻依然令我心歡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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