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寓外種了一排行道樹,幸運地能在清晨聆聽零星鳥鳴,住在水泥叢林裡已經是種奢侈的享受。

 

鬆開皺成一團的薄被,我半瞇著眼睛摸索走入浴室,精準地挑起牙膏牙刷,進行每日例行盥洗動作。

 

當初若沒被姊姊硬逼著到幼稚園教才藝課,或許我仍停留在日夜顛倒的時代裡專心繪本創作,犯不著和鬧鐘計較十幾二十分鐘的蒜皮小數,高興愛睡到天黑,就絕不在日落前清醒。

 

昨夜似乎做了有點不尋常的夢境,不過天下無事,何必庸人自擾?我泡了壺黑咖啡,開始一個不養生的週末,凝視著鴿羽色晨光,就算不去幼稚園,我已經習慣在沙發上渾渾噩噩地浪費時間。

 

有句廣告辭說:生命,就該浪費在美好的事物上。

 

我毫不心虛地消磨著時間,一切原本是如此美好。

 

不曾想過以後我會十分感嘆這句「原本」。

 

書房傳出瑣碎零星噪音,理論上這間公寓套房裡不會有我和金魚以外的生物,矮小人影款款走出,手裡捏著癟了一半的牙膏軟管,嘴角邊緣還沾著可疑的白色殘餘物質。

 

我立刻被一陣不安淹沒,儘管家裡沒有值錢物品,但我也不是門戶大開的性格,不僅大門裝有防盜鎖,睡前一定巡視門窗和反鎖房門,從小到大的習慣。

 

竊賊不可能這麼幼小又光明正大地留在屋裡,而且一口氣少了一半的牙膏去處實在令人擔憂。

 

「這糕點味道真辛辣,人類都吃如此重口味的食物嗎?」昨晚夢見的季樂人形此時悠然地在坐在茶几,明明眼中帶著深沉的詭異,仍讓我覺得那拿著牙膏的模樣簡直蠢到極點。

 

「算了,反正這玩意也沒啥好滋味。」惡夢丟棄慘被蹂躪的盥洗用具,總算正眼看著面前的我。

 

「老師,這會兒你總算清醒了吧?請問你對昨天值得紀念的異世界交流有何感想?」惡夢興致勃勃搓著小手問。

 

「感想?」我運用從小到大優秀的記憶力回顧昨夜夢境。「如你所說,我並不是在睡眠狀態?也沒在作夢?」

 

「正是,此刻你清醒得不能更清醒。」

 

「原來如此,現實的我終於出現精神方面的病徵了。」

 

有些人發瘋是一種炸藥爆炸般的恐怖事件,或是山崩地裂的戲劇性效果,只能說是電影和社會新聞宣傳的刻板印象。從統計數據來看,各種精神病終身盛行率就擺在那裡,一個人這輩子中個一款或多款精神病不需要太奇怪。

 

我不記得最近遭遇嚴重壓力,從小到大不曾有過特別在意的創傷經驗,但從有記憶起,我就知道自己是個特殊的孩子,哪種特殊呢?就是父母會擔心到想把我送去讓醫生診斷,最後還是沒有實踐,因為我強調自己很正常,不需要看醫生。

 

其實需要強調正常就是超出大眾範圍了,但大人總有掩耳盜鈴的習慣,認為自己的孩子穩重獨立不吵不鬧應該就是正常的,到頭來我也平平安安長大了,除了有點孤僻外沒給家裡添麻煩。

 

總而言之,我很平靜地接受自己發瘋的事實,第一件事是慶幸沒交女朋友,不至於將罹病壓力傳給親密伴侶,再來就是得小心別影響到家人,但我有來往的家人只剩下姊姊姊夫和外甥一家三口罷了,還算好處理。

 

目前我家多了個從畫裡鑽出的奇特小男孩,擁有人類生理上不可能存在的純正紫色眼睛,無論在何種光線下都不曾改變色澤,這就是我目睹的怪異之物。

 

自我評估的結果,我還保有自制力以及理性思考,若能規律就醫提早治療,善加規劃生活,應該不至於給自己或他人帶來困擾,可謂是十分理想的發瘋種類,也許幼稚園那邊的工作得辭了,以免不小心露餡給家長和學生造成恐慌。

 

在姊姊找到新的才藝老師前,我還得撐一段時間才行。

 

「老師,你沒瘋,我們在人類世界是真實存在的化身,可以看得著也摸得到,所以你不用擔心自己不正常。對了,有沒有別的食物?」

 

妖精,或稱異世界居民的生物有個叫惡夢的奇怪名字,從惡夢笨拙的生活態度,能看出他對我們的世界毫無實際認識,或者沒有系統性的常識,在他眼中我們地球人可能更奇怪。

 

「我相信你存在,以唯心論的觀點,透過我的意志你的確存在,就是因為承認你的存在,所以我才覺得自己發瘋。」我揉亂頭髮,無奈地盯著天花板。

 

就像喝醉酒的人通常會說沒醉,瘋子也都覺得自己正常,這是一種自我保護機制,把外界的影響縮至最小,自我放至最大,只有自己眼中的世界才是正確的。

 

雖說抵死活在個人世界的瘋子不少,但有病勢感且依賴現代醫學的人也不在少數,竟然相信科學無法證明或是生物學無法製成標本在林奈二分法裡立足的妖精,所謂的異於常態,不必費舌辯解,即是變態。

 

小時候的我真的相信妖精和神奇國度的存在,甚至留下許多想像畫作,也是父母一度想帶我去看精神科的原因,諮詢專家意見後,得到的答案是小孩子有各種幻想朋友很正常,而我也沒有真的分不清現實世界,不如說分得太清楚了,反而有過度早熟的傾向。

 

古早時,相信外星人或超能力先知做出的發言,往往被視為瘋子,不是拘禁就是放逐,隨著世事推移,各種奇葩學說的建立以及同好團體規模擴大,曾幾何時超自然話題也在學術界掀起流行的旋風,這是多數決的世界。

 

將紫眼小男孩幻覺視為靈感的氾濫,甚至創造出可以在生活中對話的幻影人格,對一個孤僻而瘋狂的繪本作家來說再正常也不過,如同外界對藝術家或寫作者的刻板評價--瘋狂要比平庸來得更有味道。

 

同時也是多數決而瘋狂的世界。

 

「老師,那你對我的到來有結論了嗎?我想知道你怎麼打算。」惡夢雖然對我說話,卻用渴望的眼神盯著零食櫃。

 

好吧!這小鬼雖然偷翻櫃子不告而取,但極有節制,只拿錯一條牙膏來吃,也算是個倒楣的異世界人。

 

「我會持續生活到這種幻覺現象消失,或者無法獨立生活為止,在這之前,你想怎樣便怎樣吧!」我不想惹來更多關注和麻煩,維持工作能力和基本生活功能才是當下重中之重。

 

這是自暴自棄的結論,我自己也明白,為今之計,只得好好利用這種精神症狀,多創作幾本妖精繪本,說不定還能撈點生活費自保。
 

「我就說老師是明理人,能有共識真是太好了!希望彼此在良好交流下,能夠避免不必要的衝突,畢竟聽說人類是一種十分好戰的生物……在這之前,可否先給我一點吃的,我肚子好餓。」紫眼小男孩可憐兮兮的討食。

 

我主動打開櫃子,讓惡夢自由抱走五包零食和三罐飲料,冷眼看食物小山在惡夢懷抱間巍巍搖動著,愈發愈覺得眼下這小小而脆弱的妖精小孩沒啥威脅。

 

「其實你們人類所居住的『地球』在我們諸國外交圈裡也被列為一個國度,不過因為地球這國度的年紀很新,居民又野蠻不開化,排他性高,長久以來處在邊垂且沒有使節進出,簡單地說就是偏遠落後地帶。」

 

一嘴餅乾一口飲料的惡夢,完全沒想到他站在人類的地盤,還兼口沫橫飛,直到接收我寒冷的目光才稍稍改口。

 

「不過這也不能怪你們人類沒水準,畢竟地球是還很年輕的國度啦!」

 

「等一下,人類也發展出高度文明,未必差你們到哪裡去,而且你一直說『我們、你們』,你們到底又是什麼?外星人嗎?」我忍不住爲同類聲援。

 

「外星人……你要這麼想,一部分也是可以……OK,如果將諸國分成物質、半精神和純精神的性質差異,地球是相當混雜的國度,儘管你們用原子論或者力學公式來解釋物質世界,但是這一套對我的故鄉夢之國不管用,人類語言本來就有諸多缺陷,用語言文字發展的思想體系不用說更是狹隘了。」

 

「到底有多狹隘呢?人類好像有寫過『To be or not to be.』以及『我思故我在』,你們根本完全無法理解問題和答案以外的世界嘛!就連我們國度群其實是構成彼此一部分的事實也毫無意識。」

 

明知是詭辯,但我卻無法反駁惡夢的話,我的確聽不懂他那些奇幻名詞,當然也不想浪費精力假裝自己懂,跟自己的幻覺或毫無理解的異世界人辯論,根本沒約好比賽規則要從何談起?

 

「就算我現在用你們的中文發表我的思想,能表達的部分還是很有限,算了,這不是重點。就如同我說過的國度不同性質問題,有的國度因為很古老,因此在諸國之間佔有很大的影響力,例如這次主導在地球設立外交計畫的『太陽』,此外還有因為時間地位特殊,被特別待遇的『明日之國』、『黃昏之國』,還有雖然荒涼,但是對大部分國度都掌握著一點支配力的『太陰』……」

 

「停!我聽得頭都暈了,什麼星星太陽月亮的!」一口喝完冷掉的咖啡,滿嘴苦澀讓我完全清醒了,我打斷惡夢的連珠砲演說。

 

「人類就是這樣,遇到自己無法理解的東西,不是逃避就是排斥。」惡夢做出彷彿在萬人面前演講般的權威手勢。

 

「我需要一點時間思考,雖不知道你的本體到底多古老龐大,但你現在就像小孩子一樣說話沒個條理。」我發現最簡單直接的理解方式,便是從字面理解惡夢的發言,想成小說設定就很普通了。「我大概聽懂你的陳述內容,請繼續。」

 

惡夢嘟著小嘴,沒想到我還能反過來挑他刺,說到中文能力,他還有得學呢!不過他沒用心電感應直接對我洗腦,而是用我的母語和我溝通,這點道德水準還算值得肯定。

 

當然若惡夢這麼做,我肯定將他當成危險外星生物直接報警,讓政府去處理這種超自然現象。搞不好對方已經感應到我的打算,才表現得如此安份。

 

「一切計畫源自太陽國度裡的某一位王子,因不明原因非要駕臨地球不可,你也知道地球真是很危險又野蠻,諸國會商後,索性先讓在下我來探個路,我們夢之國畢竟和人類比較貼近,就像鏡子的裡外兩面。電光石火間,我們在無數夢境影子裡發現了老師,將你的『實境』推薦到諸國會議中,獲得一致好評肯定……」

 

「實境」又是什麼東西?是每個人都擁有的某種非物質遺產嗎?我的人生原本不具任何特異之處,偏偏就是在命運的黑線纏繞下,硬是中特獎了。

 

「老師的心裡也有一塊月光照耀的地方,乾淨、冰冷甚至有些荒無,把『門扉』設在老師這樣的人家中,使節來來往往的時候才不會感到不舒服。」

 

惡夢的瞳色在光線下呈現一種迷濛淡紫,如他所說的荒無月光的冷色,那是或許能在作畫瞬間捕捉水分未乾剎那的美色,但絕對無法出現在完成品或印刷書上。

 

對色彩有強烈感受性的我確實有片刻失神。

 

然後,我聽見自己的聲音有些沙啞,卻充滿發自內心的渴望。

 

「能不能換人?」

 

我極愛清靜,或許是一種近乎病態的潔癖,愈是單純的事物,愈能得到我的注意喜愛。

 

家中曾叨念一個國立外文系畢業的大好青年,不用本科系學到的專業知識在大都會中謀個職位打拚,偏偏跑去畫不三不四的繪本,還參加什麼繪本協會。

 

息交絕遊又如何?若要和人接觸,我寧可找天真(或許不是那麼天真)單純的小孩,至少小奸小惡的調皮鬼還逃不過我的五指山,創作時我也選擇所有類別中最單純的但也不簡單的兒童繪本作為挑戰目標。

 

誰說不能像康德一樣在他的故里裡活一輩子,在城堡裡鍛鍊孤寂的靈魂?

 

就算在幻覺中,我也不忘抵制惡夢及惡夢口中的國度們施加在我身上的不平等條約,憑什麼我家要被異世界人出出入入?一想到平靜小窩要變成車站我就渾身不對勁。

 

「老師,你知道『業』這種說法嗎?我盡量用你們的方式解釋,人類宗教說人每一個舉動,都在造業,並且影響後來的結果。當諸國決定在你家開啟門扉,我們或多或少都對地球的平衡施加了影響力。」

 

惡夢晃晃可愛的頭顱,嘴巴叼著仙貝,然後喀嚓喀嚓咬碎。

 

「就算換人好了,但是既然這條路線被開發出來過,並且通到你家,諸國無法保證不會有什麼不好的東西順著這條已開發路線來到地球,這就是特使會註守在門扉附近的原因。如果你要我換人,我到別人的住處,你家的危險性還是存在喔!」

 

「我不接受威脅,小朋友。」

 

搶過惡夢大腿上的一包仙貝,別說我欺負小孩子,這傢伙已經吃掉以非人類的標準來說都不太健康的份量,更別提我在幼稚園打工時養成隨時注意小孩飲食的習慣了。

 

「你怎麼可以拿走?我還要!」惡夢見食物被奪,頭頭是道的表情立刻轉換為耍賴。

 

「你又不是人類,不吃東西不會餓死吧?」開玩笑,仙貝也是高價位的零食。

 

「既然來到地球,基本上我就是以人類形式存在啦!如果沒必要,我會盡量避免使用國度的力量。」惡夢表現出兼容並蓄的雅量。「雖然勉為其難又不方便,看在地球食物還不錯吃的份上,其實當人類也不是那麼難以接受的事情。」

 

「你倒是學了不少人類的事情嘛!」我齜牙咧嘴發出冷笑。

 

「既然當人類就要守人類的規矩,人類小孩規定點心時間一次只准吃一小包仙貝,科學的說法是兩片。」

 

「食物放在一起不是要同時吃完嗎?」惡夢對我手中的塑膠包裝虎視眈眈。

 

「那只是一種過度包裝而已。」我說完決定質問正事:「別人看得見你,摸得到你嗎?」

 

「就說是普通人類的形式了,你很番喔!」惡夢操起青少年的語氣怎麼聽怎麼順,真讓人懷疑他是觀察哪個族群學來的。

 

「還會有其他……呃,那邊的人會來嗎?什麼時候?」我開始認真考慮搬家的可能性,或許改變環境,我的幻覺現象會有所改善,對了,那幅麻煩油畫就哪兒來哪兒去,最好惡夢也歸給伊卡洛斯,搞不好他會很高興呢,伊卡洛斯就是那種人。

 

「會啦!你不用那麼期待,我說過了太陽國度王子會來,大概就在最近吧?總是要準備一下。對了,搬家或把畫送人是沒用的,門扉是不會因為表象改變而更動出入口,除非你變成植物人或死掉,諸國才會找下一個適當人選。」

惡夢小小的美麗臉蛋上綻放了報復性極高的惡意笑容。

 

「我只問最後一個問題,你們找上我真正的理由?」我沉聲凝視著紫眸男孩。

 

惡夢經過修辭美化後的外交說法實在難以令我信服,外表再年幼,據他的說法也是一國特使,搓圓捏扁的本事不缺,我懷疑他以小孩外貌出現是心理戰的第一步。

 

不行,這樣下去我會把惡夢的存在導向現實問題來判斷。

 

惡夢停頓片刻,眼中的詭譎光芒更加明亮。

 

「唉唷!還不是老師你太孤僻,家裡又沒人,我們諸國的人出入好辦事,不容易被一般人類發現囉!

打蛇隨棍上,吃了我幾包零食後,惡夢已經完全將自己當這個家的一份子了,躺在沙發上翹著二郎腿好不愜意。

 

「我不是人嗎?」據伊卡洛斯說除了偶爾跑跑東歐羅馬尼亞或捷克之類莫名其妙的國家,平常我還挺居家的。

 

「老師不礙事的,通常以幻想為職志的人,真的說出去,大家都以為他只是有新靈感而已。反正腦袋不正常又離經叛道的藝術家多著咧!」

 

「……」無話可說,我抄起所有可見食物,鎖進抽屜裡,連包壽司的海苔都不放過。

 

雖然已經做了一大堆心理建設,一切光怪陸離的現象都是幻覺,家中發生的靈異地震,出現會說話的紫眼妖精,對人類世界有著既可說豐富到哲理宗教的涉獵,又可以貧乏到牙膏和零食都拿來當正餐的的認知概念,理智告訴我要客觀省視,感性上……

 

我還是無法接受!

 

 

 

arrow
arrow
    創作者介紹
    創作者 林賾流 的頭像
    林賾流

    風暴荒野

    林賾流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