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古之時,青丘之國尚未進入自身的妖界中,與大地相接,《山海經》紀錄的只是其中一小塊邊遠偏僻的國土,不足為奇,《山海經》到底只是人類的地理書,而那時候人類只比野獸好上一點點,最後能夠在歷史裡保留幾行關於青丘之國的斷簡殘篇已屬難得。

 

青丘之國是一片遼闊且平坦的大地,四周被雲嶺包圍,雲嶺則為連綿成片的山脈,上頭滋長著茂盛的樹海,並且籠罩著海浪般濃稠的迷霧,樹海裡有著稀奇古怪的妖物,雲嶺中又有深深的河谷,其中臥有喜藏匿於深淵的巨大蟲蛇。

 

雲嶺是青丘之國的天然國界,誰也不知這群狐族何時開始於此定居,在青丘國東南西北國境的極點,有四道填滿雲海的深谷,從深淵裡各自升起一道細長的奇峰,有如長針般插在白棉似的雲霧海面,上生滿松柏,怪石壘壘。

 

一名年約二十歲的武裝青年騎著生有青色肉翼的豹爪天馬,騰雲駕霧地巡遊在青丘國境邊緣。

 

妖狐武士頭繫烏紗壓髮冠,上身穿著無袖裲襠軟紅甲,雪色長絲袖垂於肘下飛舞,腰繫金玉犀帶,衣襬收在膝前,露出長褲與六縫黑皮靴,背上背著紫弓與箭袋,一把手柄粗細相等的象牙色腰刀以雙吊環懸於大腿邊,黑白分明的眼平靜地巡視著除了風聲外毫無其他活物的邊境。

 

自然散發出雍容貴氣的青年一手扣著韁繩,一手垂於腿上,貌似游刃有餘。

 

他是青丘國的太子夜明,自古以來,妖力最強的王族必須負起巡守保衛國土的責任,這也是登基前立下威信的傳統之一,夜明此時正要檢查四極的結界石。

 

邊防關鍵在設立於奇峰上的結界石,做起來其實不麻煩,夜明只要確認沒有歹徒企圖破壞結界,並且定期將自身的妖力注入結界石即可完工,騎乘著愛騎「青羽」,一邊巡視故鄉,儘管身在危險的邊緣雲海,夜明卻總是無憂無慮,保持著大膽自信的心情。

 

細長的獨立怪峰因為雲海起了波浪時隱時現,夜明嫻熟從箭袋中抽起一枝白羽箭,搭在弦上優美地張弓瞄準,只須把灌注妖力的箭射入結界石,他就能回宮殿休息了。

 

正要放箭的瞬間,一陣大風吹開峰頂迷霧,夜明瞬也不瞬,一名同樣穿著白衣的青年卻站在結界石前,正好在他的箭路之中,夜明連忙捏緊弓弦,然後收箭駕馬趕過去確定情況。

 

那是外人,外人在青丘國的定義,幾乎等同敵人,但化為人形的生物卻感受不出一絲敵意,或許應該說,夜明根本沒發現對方的存在,這還是頭一次,若非這雙眼睛的確看見了有外人入侵……

 

這時一大片雲氣又遮住那個人,夜明趕到界石峰後第一件事是跳下馬背確認結界石完好無缺,然則已經不見神祕青年的蹤影。

 

俊秀的戰袍青年皺起眉頭,仍將妖力輸入結界石,確保封印依舊穩固。

 

「奇怪,並無被妖物入侵跡象。」只有完全無害的弱小生物才能自然通過結界,像是飛鳥之類,夜明此時仍一頭霧水。

 

這時結界石後忽然繞出一頭白狐,渾身晶潔如雪,抬頭向著夜明看,神態頗為無辜。

 

「該不會就是你?不類我族人,卻懂得變化人形嗎?」夜明總算發現了白狐身上帶著些許微弱但獨特的妖力,被結界石的波動遮蓋住,一時竟難以偵查。

 

「不小心迷路至此嗎?但你又如何到達這處半空中的峰頂,還是有人擄你來?」

 

夜明放下按刀的手,單膝跪地與狐狸說話。「你可懂青丘語言?」

 

白狐朝夜明走來,舔了舔他的指背,夜明舒眉輕笑。

 

「倒是個會魅人的孩子,我帶你回宮作客另置打算如何?」連貴為太子的夜明都被打動了,即使青丘狐有能力變化人形,卻以全人或全狐之姿為恥。

 

就夜明而言,穿著人態衣裝還得保留狐尾非常不方便,總是偷偷變得更加乾淨,而以全狐姿自由活動他也甚愛,但卻被叮囑不可如此失態,裸身亂跑,夜明的本相是猶如黎明方啟的霜天之色,不潔亦不汙,但是非常靜謐沉穩的淡灰。

 

夜明看見白狐,卻也詫異對方有如要刺人的一塵不染,抱起白狐,後者也溫順地依賴著,夜明正要上馬,卻覺得懷中物一瞬變得沉重,且不停增加重量還愈發龐大。

 

轉眼間,白狐已長成超乎想像的巨獸,兩條漫長裂尾如虹飄過天際,一枚獸爪就將夜明整個人釘在地面,夜明只覺頭上一鬆,束髮的繫繩被一道細小冰冷的力量截斷,連著冠一起掉落,長髮崩落披散,圈繞住青丘國太子的頭臉。

 

「傳聞青丘國太子為女狐,吾今日親見,才稍有相信。」

 

那遠比任何狐族都要大上十數倍不止的真身,還有現在看起來一點都不可愛的利齒紅舌,正垂對著放鬆身體被巨爪壓在草地上的夜明,她此時在長髮散亂後方流露了女子的柔美。

 

「閣下,夜明與你無冤無仇,為何戲弄在先,又折辱於我?」

 

夜明不曾著急憤怒,一來是天性使然,二者是她感受到力量的懸殊,此外是即使做到這程度,她還是不覺得對方有惡意,雖然這場景看來恐怖,然而白狐壓著她的力道卻只是剛好讓她無法起身,猶如戲耍玩鬧一般。

 

夜明索性閉眼沉思。

 

「傳聞天地間有天狐化生,類通於神,名為侜張,偶時,似人而非人,自組狐閣收留混血狐種,莫非就是你?」

 

白狐撤爪,任夜明按著肩膀坐起,漫長黑髮如浪隨風波動。

 

「太子殿下好學養。」白狐一個轉身又變為夜明初見的青年,側身斜臥在夜明之旁,一脈佻達,若不解事者,遠望或許會以為這是一對私會的年輕戀人。

 

如是能力在神人之上的天狐,能輕易越過他們青丘狐的結界,又把力量收拾得看不出來,夜明毫不意外,畢竟青丘狐地位如何高貴,那也只是限於妖族之間,天狐嚴格說來早已不是和他們同類了。

 

白衣黑髮,僅以一小冠加於髮上,配劍懸玉,打扮之樸素簡直就像人類的修道者,也毫無仙人的華美派頭,然而其美貌連最擅魅惑的狐都要低頭。

 

不僅是指侜張的人貌,他的狐態對原形相似的狐族殺傷力更大,連夜明都栽了個跟頭。

 

「哎呀,好色果致吾禍矣。」夜明一手按在額上,撫過頭髮歎道。

 

「殿下容貌亦足稱道,如此遮掩更令侜張不捨。」顯然天狐認為規規矩矩的武士裝扮太過無味。

 

「工作中,工作中。」

 

其實這是夜明不只被叨念過一次的壞習慣,她不喜歡打扮,也討厭以容色博得其他狐妖貴人的仰慕,某種意味上,這還是青丘太子的義務,裝扮要足以散發出讓人眼睛痛的美豔,然而夜明最害怕那無止盡的雕琢工程,才半是故意總以男子武者裝束出沒。

 

「倒是天狐大人難得入我青丘,何不投帖讓夜明派人迎接您呢?」

 

侜張拈起一縷夜明的髮尾在指尖摩娑。

 

「因為你們討厭我嘛。」

 

夜明聞言張大雙眼,似是驚訝又是忍俊不住。

 

「……您真是直接啊!」

 

侜張此言沒錯,相較於自恃純血身分的青丘之狐,國內不但不納非純狐的狐妖,連只是動物的狐狸都不許進入,因其禽獸的蒙昧姿態令人不喜。

 

然而,侜張卻非常憐惜那些雙親之一非狐妖的混血兒,甚至為他們專闢一處迷你妖界,號稱狐閣,與其說他特別憐愛弱者,倒也不是如此,不如說侜張本身厭惡和純狐來往,因為他的出身據說也是半人半狐,將狐的血脈煉化為天狐,人的那一半則藉由修真成為仙人,一身有兩命,力量也是超凡入聖的可怕。

 

白話點說,即使彼此沒有利害糾葛,青丘狐族對天狐的行為也處於忌憚又討厭的心情,據說是夜明的母親,青丘帝狐一度拉攏過侜張卻為其所拒,於是憤而冷淡再不許國內談論天狐之事。

 

而今母皇天壽將盡,閉關待死,不日將登基的夜明基本上已掌握青丘國內大小要事,其中一個難題自然也包括日後將如何應對天狐,本來對方不主動,夜明也打算裝死,然而侜張今日現身,卻是一個大大的意外。

 

他本人帶給夜明的印象也是。

 

「坦白說,我對閣下您……沒什麼偏見,可我的家臣卻非如此,為了國內的和平,夜明短期內不打算改變現狀。」而且糟糕的是,侜張還相當符合夜明的喜好,她能理解其他同胞對天狐又愛又恨的心情了。

 

「侜張今日前來純為私事,無關乎青丘或其他。」

 

「那是與我翏山氏有關?」

 

夜明出身青丘古來稱王的純狐血系,翏山氏可謂是妖怪貴族中最尊貴的代表之一。

 

侜張點頭算是認了夜明的推測。

 

「爾等欠我一物,以及一個名字,若太子殿下願幫我這個忙,此情侜張日後必將報答。」

 

「報答就毋須了,想必天狐大人不是有求於我這麼單純,但既然是關於我族,夜明也不能假手他人,這是我的責任,就依侜張大人方便,指示夜明如何行事方能滿足您的需要。」夜明的耳朵還不致於連那個「欠」字都漏聽,雖然眼前的男人滿身和和氣氣,但是果然還是比最陰險的敵人都要不可放鬆。

 

「爽快,果然我有預感,太子殿下和我一定談得來呢!」侜張放開了那名滿臉慵懶的狐族女子髮尾,總算認真地端詳起她的表情。

 

稍稍瞇起的大眼黑透而閃著墨光,流露出擅長掩飾其真正智慧的一點狡猾,鵝蛋似的雪白臉龐上,端正擺放著挺直的鼻和微噘的紅唇,眉毛不是用畫的,和當今女子習慣不同,天然留著刀裁似的英挺細眉,也因此不打亂她的頭髮,侜張實在看不出此位太子殿下除了帥氣外還打算營造什麼魅惑特質。

 

「所以說,一定要這樣談嗎?」夜明指著她那一頭簡直像是和情人野合,滾完草地還沾著葉子的散髮。

 

「呵,好玩而已,太子殿下不至於見怪吧?」一句話就打算撇清責任。

 

「那麼,就請天狐大人隨我回宮作客如何?喚我夜明即可。」本來就不拘小節的太子見對方賴皮,只好抓抓亂髮這樣提議。

 

「如此甚好。」侜張答道。

 

夜明聞言定了定心,自我逃避不去設想她這個決定將會在青丘之國中引起何種軒然大波,等她背身跨上青羽,卻聞到一陣香風飄來,才發現她安心得太早。

 

侜張又換了個樣子,這次是地道的人類美女,一身繡金紅衣,小小的瓜子臉與挺俏的鼻,一雙大大的眼睛像是人偶般眨著兩排扇骨似的長睫毛,乍看有如孩童一樣,肌膚如出水之花,嬌嫩欲滴,紅唇則呈現接近菱角的模樣,不語也微翹。

 

更可怕的是,他連天狐和仙人的氣息一併收拾得很乾淨,這樣嬌怯地站著,真個是我見猶憐,夜明先是臉色慘白,一瞬又泛起了紅霞。

 

「太子殿下,妳覺得我這樣可愛嗎?」不請自來的客人用水淋淋的眼神瞟了過來。

 

「可愛,可愛,侜張大人是不打算暴露身分嗎?」

 

「嗯,夜明如此體我心意,我也不好意思給妳添麻煩,所以我不會讓人認出自己是天狐的,妳可以放心喔!」

 

問題是,人類在青丘之國也不受歡迎啊!

 

夜明這次的臉紅可不是驚豔,而是感覺二度被侜張調侃到了,因她的母皇為政時,令人詬病的一個小習性就是嗜好女色,從宮女到狐女帝的嬪妃(男侍也有幾位)全部都是妖豔女子,夜明不喜女裝,可以說是從小就被過度「薰陶」的副作用。

 

她用尾巴發誓侜張一定清楚前人這段風流爛帳才故意變成這樣,好刺激她那些臣子,實話說,夜明還寧願他就用男人的外表大大方方來當客人啊!這樣晚點就換她要被臣子上摺子暗示、明示夜明要找個門當戶對的伴侶了,而且還要是能繁衍後代的那一種!然而青丘之國目前還是陰盛陽衰的哩!果然上有所好,下必從之!唉!

 

「我不介意呀!」太子殿下苦著臉抱著自動飄到懷裡對她小鳥依人的天狐閣下,貌似不久前才用兩根爪子就將她釘在草地上的某人。

 

「罷了,隨侜張大人喜歡便是。」她也懶得和對方爭這個,反正又不會贏。

 

「不妨直呼吾名吧!也好顯得親近些,夜明……」那幼柔的嗓子也是無懈可擊,懷裡的美少女仰起脖子,正好將嘴唇貼在夜明下顎邊吐氣如蘭。

 

「唉……」

 

青丘太子這次的歎氣聲更加無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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