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明的寢殿大門深深閉攏,卻聚集著一群揹弓持刀的衛士與幾個氣質裝束格外高貴的中老年貴族,這些青丘中舉足輕重的貴人皆是不同狐系的頭領,法力高深的妖狐,但集合眾人之力還是被擋在夜明的結界外。

 

「哎呀,諸位大人深夜至此有何貴幹啊?嗯?皇宮裡應該不能夾帶私兵?禁衛大哥們怎麼不見了呢?」一個瓜子臉大眼睛的美麗少女無聲無息地從他們背後出聲,眾人頓時回身警戒。

 

「人類!」

 

「是夜明殿下近來寵幸的人類女子!」

 

「拿下她,好使殿下答應啟門!」

 

穿著桃紅蝶翼重衣的少女立刻被刀棍包圍,她露出疑惑的表情。

 

「嗯?」

 

「夜明殿下被魔族迷惑,閉門不聽我等勸諫,妳這女人莫不是魔族送來的穢種?」一個眼露凶光的老臣子道。

 

「我等青丘大業豈容敗壞!」

 

「你們是說給我聽,還是給在場的聽眾留個傳述句兒?」少女好脾氣地歪著頭笑說,但一字字都刮黑了眾貴人的臉。

 

「果真是賤人!動手!」

 

「是是,我和夜明殿下比較熟,就由妾身去通報殿下吧!若查明真有企圖敗壞青丘大業的不軌之徒,就將『他們』的皮毛給剝了,剁尾倒吊在城門口示眾可好?」

 

少女說完輕揮舞袖,一陣大風從殿門湧出,將眾人逼離庭院,結界沒有變弱,竟然還擴大籠罩半個皇宮,將其他狐妖強行排斥出去。

 

太子所居的露殿還是靜謐如昔,門扉不曾開啟,但少女卻視若無睹地穿越,一踏過殿門舞袖長襬便自動縮短褪色,變化為潔白如雪的袍裳襦褲,少女也成了眉目如畫的俊美青年,赤足踩在黑色木質地板。

 

殿門之後還有一面紙糊透光的格子門,外表看似脆弱,卻是夜明的防衛中最可怕的一重,能使外敵精神迷亂,但侜張還是輕輕地拉開了。

 

「夜明啊夜明,妳明明不傻,軍權在手,單槍匹馬要撂倒這些連結界都進不來的造反傢伙也不難,為何好好的儲君當成這樣呢?」侜張看見躲在被子裡的人歎道。

 

夜明還是沒有回應他。

 

侜張走到夜明的矮榻旁,看著連頭臉都躲入被子裡的太子。

 

「鬧脾氣了?原來最強的結界為了防我設在被子上呀!」侜張戲謔地說,但夜明毫無動靜,顯然是刻意要和侜張作對。

 

「發生什麼事?」

 

不再捉弄她,侜張語氣認真地問。

 

「為何不見我?」

 

被子上的結界貨真價實,夜明也打定主意不說話,自從共遊狐閣後,香齡的事也算了結,侜張不計較這段恩怨,兩人約好結盟之期,各有各的事忙,細數來竟是別後第一次見面。

 

「夜明,我可要動了。」

 

一連問了好幾句都沒有回音,侜張不客氣地將手伸進棉被縫裡亂摸,卻摸到了濡溼的觸感。

 

「妳哭了?」

 

但天狐抽回手時卻染了滿掌鮮紅,血色反常的豔麗,卻散發強烈腐臭。

 

「夜明!」

 

侜張變了臉色,強迫掀開夜明賴以障身的被子,卻見青丘太子僅著單衣,衣上都是她嘔出來的血痕印染,髮亂臉汙,甚至連起身都無法辦到。

 

「侜張……」她發出微弱的呼喚。「實是不想讓你看見這樣的我……」

 

她的妖力也非常微弱,顯然是拚死維護著結界的完好。

 

「鬆鬆勁吧!我已來了,沒有存在能越過我的限制。」

 

侜張俯身貼著夜明蒼白的臉頰低語。

 

「為我留點力氣,撐下去。」

 

夜明長睫顫動,流出一行淚水,短暫地昏了過去。

 

※※※

 

侜張沒浪費時間詢問夜明緣由,他當機立斷截斷夜明妖力發散,避免她繼續耗費力氣,替以自己的結界,試圖穩住夜明體內紊亂的氣,調查她嘔血不止的原因。

 

夜明再度醒來時,發現侜張已替她淨完身,換上乾淨的夜服,連繫帶和腰帶也打得整整齊齊,唯獨包著她的寬大袍裳是侜張的衣物,此刻他只穿著短上衣和襦褲坐在旁邊替她梳著長髮。

 

「何種毒藥?」如果侜張解得了,他就不會問出這句話,如果他不覺得自己能解,便不會徒然浪費時間。

 

「你讓我喝了什麼?」夜明只覺得一股火燎的刺痛加入折磨她的眾苦之中。

 

「我的血。」

 

「霸道……真人或天狐,哪一邊我都消受不了啊……」夜明苦笑。

 

對尚未脫胎換骨的妖族,天狐的血哪怕不算毒藥,也不會是救命金丹,跟生吞火彈沒兩樣。

 

但她的確沒繼續吐血了,只是侵蝕她生命的毒並未消失。

 

「妳還沒回答我的話,夜明。」

 

侜張執起她的長髮一下一下扒梳著,仍帶著溼氣的青絲於是在青年掌心裡化為一泓亮滑無比的黑漆。

 

「我從毒裡感受到極汙穢的業力,即使是我的血也燒不完那些業。」

 

「『碧魂』,那是處決王族用的毒,也是翏山氏造的孽,這毒對翏山狐,無解。」

夜明仰看著天花板喃喃道。

 

「竟以叛國極刑待我,如此折辱我翏山夜明……」

 

翏山狐因妖力強大,壽命亦極長,稱帝之狐往往不會輕易退位,因此出現了迫不及待的王子、王女,或旁系想要取而代之的宗族叛亂,有種毒藥為了一勞永逸殺死這些力量強大的妖狐,同時起警戒後人之效,被刻意地創造出來。

 

碧魂以多種專剋翏山狐體質的藥物、穢物加上最禁忌的一味君藥,天生體含劇毒的青牙狐心臟調合而成,等於處決一名王族,便要一名青牙之狐陪葬,而為了確保碧魂的最佳藥性,君藥挑選的必定是妖力最高、正值青壯年的青牙狐,也就是族長或繼承者。

 

同時又以青牙狐自願赴死,斷氣之時祈禱碧魂作效所釋放的咒力最強。

 

「毒物或許有解,但我翏山一族對青牙一族造的孽,青牙一族以命換來的地位與代代繼承的恨意,無法可解。」

 

夜明感到她被侜張扶起枕放在他的大腿上,一隻手溫柔地撫摸她的臉龐。

 

「告訴我凶手是誰?」侜張輕柔地說。

 

「你何必問,無論要我回答哪一個名字都很為難。」夜明在他的指尖滑至她的唇瓣時低不可聞地回答。

 

能對青牙狐下令的只有青丘帝狐,而能從夜明的死直接得利的就是第二王女,一是生身親母,一是手足幼妹,或許這比碧魂還要毒殺夜明的心。

 

閉關待死的現任狐帝如非下令者,至少也是默許,貴族膽敢如此囂張,恐怕已有明確的擁護對象,不僅夜明不再是必要的,反而是肉中刺。

 

冰雪聰明的侜張一瞬就想通了夜明處境剎那翻覆的原因。

 

「是我。」

 

他的輕佻人類玩笑,他張揚的邀約,讓青丘太子入了狐閣,讓夜明成為眾矢之的。

 

夜明想要清理的青丘汙穢,卻比她想像得要聚攏快速,先發制人,即使已經位高權重的夜明,竟然連踏出第一步的機會也被剝奪。

 

正因為是皇太子,代表青丘的翏山夜明,她的第一步才非斷不可。

 

「不,無論怎樣內亂都會發生。我早就決定好,等我徹底把握權力,要主動去找你,狐閣之主啊,青丘再不改革,遲早自取滅亡。我本以為相遇時機尚須長候,可你卻來了,比我期待的還要早。」

 

「沒有王族出來繼承大統,貴族叛亂,戰爭就會發生。求你,就這樣離開吧,給我的子民一條生路,拜託了。」

 

夜明只能要求侜張別追究下去。

 

薄姬……即使無怨,最後夜明還是生出了深深的惆悵,同胞血脈,撕裂時如此疼痛。

 

「妳會後悔嗎?我的夜明。」

 

天狐也會流淚,晶瑩的淚水順著侜張臉側滴到夜明頰上,像露水一樣冷。

 

「我很高興,你真是個可愛的人,沒想到我的身分和責任,還能得到一個知心伴侶……我愛你……」

 

聽見夜明的告白,侜張露出燦爛的笑容。

 

「長夜盡時,吾與君別,後會有期。」夜明靜靜凝視天狐的眼睛。

 

「我錯了,竟覺得妳不傻,情人間的約束也被妳說得彷彿軍中同袍沙場告別一般,傻狐狸,我可不聽。」

 

侜張不知何時移來夜明的弓箭,就在夜明面前張弓拉弦,羽箭穿簾而出,夜明只能看見侜張穿出袖口用力的手臂,以及未被手臂擋住的下半臉。

 

天狐的唇弓上笑意盡失,取而代之的是不由分說的堅決。

 

「我的血有多少,便為妳擋多久的業,天下靈藥有多少,我便讓狐閣去尋。」

 

侜張停了停,說出他的回答。

 

「願日星皆喪,萬古一夜,獨爾入吾懷中,為我照明。」

 

語畢,青丘之國東方結界石應聲碎裂,射穿結界石的羽箭順勢落向雲海低峰,插入石縫中,從該處爆發濃密黑霧,一路鋪天蓋地反湧向都城方位。

 

夜明雖不知外界情形,但也能感覺出侜張弄壞青丘的護國結界一角。

 

「壞了結界,我的徒子徒孫好辦事,東君敢從這裡過,我就射他。時刻喪亂,管叫泰山神如何派使者來勾魂?」侜張淡淡地說。

 

「你……萬一樹海妖物或魔界巡遊趁隙而入該如何是好?」

 

夜明挺身欲起,又被侜張壓了回去。

 

「別急,青丘結界是壞了,可沒空下,我只是想讓那些養在都城裡的廢物忙上一忙,免得他們來打擾。」

 

侜張的黑霧也有屏障隔離的作用,但他自然會放自己人進來。

 

不到半個時辰,從都城到外郭,乃至荒郊野外,到處都籠罩著連和誰擦肩而過都無法辨明的濃霧,多數狐民仍在睡夢中,只有城內巡邏的士兵和皇宮內預備謀反的貴人團夥見狀大驚失色,顧不得守在宮牆外攔堵夜明防太子逃脫,紛紛朝安全處移動,被迷昏或拘禁的太子派系人馬也試圖藉被懷疑是妖魔入侵的詭譎夜霧營救夜明。

 

「青丘不能隨我的死沒入黑暗。」夜明試著跟天狐講道理。

 

「他們已自棄光明。」

 

「那是我的子民,可否寬恕他們?」

 

「妳是妳,我只忙著續妳的命,沒想到其他去。」

 

侜張言下之意,就算青丘不見天日也只是剛好而已。

 

夜明無聲歎息。

 

「侜張,你在哪個時辰出生?」她換了個話題。

 

天狐盯著她看,總是不肯直接回答。

 

「為何問這個?」

 

「凡事太盡,緣分勢必早盡;隨緣而定,終有再續之時。不管侜張能否看見或拾取,翏山夜明的心花只為你一人而開,你只要明白就好。」

 

她仰望著天狐,笑容竟是如此滿足。

 

「在你誕生的時辰送我走,這樣每年你慶生之時,便得要為一個不怎麼聰明的傻狐狸灑幾滴淚了,就這樣約定吧!」

 

侜張沉默許久,才終於輕輕首肯。

 

往後直到夜明嚥氣的瞬間,兩人皆未再有過對話,也無須言語,只是靜靜看著彼此,彷彿兩朵並蒂的花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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