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有三十坪的禪室擺著整整齊齊的蒲團,卻無人進駐,前方擺著一張紅眠床,四邊垂著白帳,包得密不透風,有如一處神龕。
年輕女子抱著嚴重發炎的左肩進入禪室,緩步接近禪室中唯一的焦點,在紅眠床前單膝跪下,半晌才誠惶誠恐輕聲呼喚。
「望先生,沐琳來見您了。」
「近前來。」帳內傳出若有似無的聲音。
她芳心暗喜,原本肅殺冷淡的臉孔似嗔還羞,輕輕揭開絲帳,青年盤腿打坐,一襲長衫,容貌俊美無儔,隱隱透出神仙中人的冷然離塵。
她只知名為望朔的道士年紀應近四十,但外表看來卻如二十幾歲,實力深不可測,才會是神宵宮的代理住持,在老住持閉關入定時帶領這次降魔大戰。
其他長老資歷雖有,但論實戰能力與法術,卻遠遠不如此君驚豔絕世,而神宵宮是實力至上主義。
「沐琳,妳有傷在身。此刻既無旁人,妳我不必如此生分,且讓我看看傷勢如何。」
「朔哥哥……」她渴盼地低語,依偎向他,這名神宵宮的代理住持則輕輕摟住她,卻無半絲調笑之意,沐琳感覺他身上的氣息甚至比打坐時更冰冷。
溫柔卻無情,但這樣無情的男人卻發現了沒用的她,給她機會表現,甚至容她近身碰觸,彷彿施捨落水的犬貓,又像給折翼小鳥一點溫暖。
這個被萬眾擁戴如天上之月的……謫仙人。
沐琳想起半年前在美國分舵的絕望命運。
半個世紀來,中國大陸的權貴富商流行將超生或私生子女送入大型道門學習法術,好在將來為家族多份力量或保障,免墮了他人的術,不只失勢,還可能會送命。
這樣的私密訓練地點通常都在國外,掛名俗家弟子的少年少女也順便放洋拿個學歷,他們在外國過的生活通常也不為人所知,神宵宮也是這些神祕道門之一,同時是最難進入、最古老的組織,已有一千多年的歷史。
牽扯到法術,可不是有錢就能辦事,考核也很嚴格,沒有天分的孩子不收,慧根不夠的也不必來浪費時間,每年考試都會刷下一大批俗家弟子,他們甚至連本家山門都踏不進去,只能在國外接受訓練,畢竟一開始就是家長塞錢靠關係才有這個學習機會。
沐琳也是即將被淘汰的人之一,她在牆邊痛哭失聲時,卻和來神宵宮分舵巡視的望朔相遇了,她向他訴說命運不公,她已經拚命學習,為何不能通過考試?這種一板一眼的課程讓她無法證明自己。
神宵宮組織構造非常複雜,代代相承,光是同輩的師兄弟,算入俗家弟子可能就有上萬人,最老的師兄甚至能當沐琳曾爺爺,更別提求到獨當一面的道士收為門內弟子。
但相較其他仍在苦修的中年道士,望朔竟已出師,得以和門內長老同起同坐,共議大事。
這個高不可攀的男人給了她一個機會,告訴她神宵宮正進行機密計劃,打算討伐黑家的殭屍集團,需要奇兵進入殭屍盤據的大學臥底,但他不願讓年輕道眾冒險。
沐琳一聽立刻拚命求來這個機會,不惜效死,望朔怕她有危險,私下贈她法寶護身,但法寶剛猛,不可輕出。
「我傷了那小賤人了,朔哥哥!我傷了她!我們差點就能拿下關晏君了!」
「莫提那事,妳還活著才是要緊之事,但寶貝被屍氣所侵,恐對妳不利,我需立刻為妳調解。」
她酡紅兩腮,讓男子的手按在丹田處,仰頭接下他渡來的一口冰寒真氣。
肚子裡那股時時作亂讓她痛苦欲死的力量變得安靜了。
真是不可思議,即使這麼親密的舉動,也感覺不出他有一絲男女之情,但沐琳寧用一死換取現在的時刻。
「去將外傷治好,之後還有許多苦戰。」望朔輕柔地放開她道。
「是!」
她步伐不穩離開禪室,在走廊上遇見妹妹沐琪,當初知道沐琪也參加這場伏魔大戰時,她簡直不敢置信。
但是,那個從小什麼都輸給她的沐琪,卻非常順利地通過俗家弟子的考核,幾年後甚至有望成為正式弟子,拜那些高階道士其中一位為師。
但她現在為什麼會在這裡?
「姊姊,太危險了,妳還是專心靜養。」
「妳接了什麼任務?別以為我不知道妳喜歡朔哥哥,妳瞧自己配嗎?」
到底是姊妹,能看出兩人輪廓相似,但沐琳容貌雖不出眾,仍可稱上清秀,沐琪卻是有些粗糙醜陋了。
她抿唇不語,姊姊總是戮中她的痛處。
「但是,我也不配。為了那個人盡力去做,別讓他失望。」沐琳抓起妹妹的手,塞給她一件物事。
「這是?」沐琪不解。
「那個叫司徒燭華的臺灣道士看著可疑,又與黑家的幹部沈韻真往來密切,我便尋了個機會從他那拿來一件物品,倘若他對我們造成威脅,可賴此對他行厭勝法。」沐琳停了停,厭惡地看著妹妹。
「但妳沒這本事,若我有個不測,就將司徒燭華親書之符交給朔哥哥,勸他對付勾結殭屍的邪道之人毋須拘泥禮法,斬草除根更重要。」
畢竟是血親,沐琪聽姊姊出此不祥之語還是皺起眉頭。
「我明白了。」
目送姊姊離開,沐琪在心裡默默咀嚼等待方才姊姊與望先生於禪室獨處生出的一點苦澀滋味。
她的任務更關鍵,更艱難,絕不能走漏半點風聲。
那是只有她和望先生知道的祕密。
※※※
「太師父太師父,我跟你說,黑家的誡律超酷的──」天心五傑好不容易打通司徒燭華的手機,忙不迭想分享讓他們群情激動的消息。
「我還在旁邊,你們倒是肆無忌憚了。」韻真按著王大德的頭道。
「嘿嘿……」
天心五傑笑到一半,韻真見他們表情有異。
「怎麼了?」
「太師父要我們過去,他要找淑清學姊說話。」
韻真知道司徒燭華三兩下就把羅治斌收掉時其實有點不爽,既然這麼簡單為何不進校門時就順便打掃衛生?
「韻真學姊,妳要一起來看嗎?」玄武期待又怕受傷害地問她。
「哼,你們太師父恐怕不想我在旁邊多事吧?」天心五傑的腦神經到底是什麼材質?韻真好想拿給材料所的黑家人研究。
「我問太師父,他說沒關係,而且有女生在場比較好。他好像想幫淑清學姊超渡。」反正太師父還沒收線,王大德順口問了,很高興地告訴韻真。
不能揍,這些笨蛋隨便打就壞掉了……這時候韻真真心認為師弟是殭屍也是有好處的。
搞不好司徒燭華還以為她很想去之類。愈想愈煩!
但他若能徹底解決那隻賤鬼的事,送淑清去投胎也是好事一樁,韻真和其他黑家女生一直以來都非常提防羅治斌和其他色鬼暗中偷窺的可能,對於淑清與害她如此淒慘的凶手死後繼續搏鬥的執念,到底也是感謝又同情。
既然羅治斌是黑家殺的強暴犯,韻真當這個代表去見證收尾也好。
「你們太師父在哪兒作法?」
「我們系館底下,美術系的地下展覽間,總之就是倉庫啦!」王大德和玄武搶著回答。
韻真挑起一邊眉毛,司徒燭華為何要挑這個時間點超渡淑清?她以為道士對活人感染蠱氣這件事會更緊張,不過,現在這種情況,防疫說到底也是衛生署醫護人員的工作,司徒燭華挑能做的事先做也非無法理解。
她與天心五傑來到司徒燭華指定的陰森地下室,沒人申請展出作品時,這個地下室就塞滿美術系學生各式各樣的雜物、大型油畫和校慶舞臺劇道具。
司徒燭華已清出一小塊空地,搬了隻椅子,要小西坐在椅上捧著水碗,裡頭和上次召喚淑清一樣也放了朵蓮花。
韻真猛然想起現在根本不是蓮花開放季節,他到底從哪弄來的蓮花?
「這樣就可以了嗎?」這次儀式用品簡單得讓眾人一頭霧水。
「淑清已經來了,只是需要借點生氣才能在白日顯形。」司徒燭華尾音方落,天心五傑便看到將手伸入水中的女鬼。
太師父雖然沒明講,天心五傑也能看出,這回她願意跟他們溝通了。
「你們抓住他了嗎?」淑清低啞地問。
阿鐘拿出用紅布包起的八卦鏡點頭。
「他會下地獄嗎?」
司徒燭華看著心有不甘的厲鬼女孩。
「如果是指法術對鬼魂的效果,我現在就可以在此設置法獄,將羅治斌炮烙剜腸,但那畢竟是私刑。」
「我是指地獄!有閻羅王審判的地獄!」
為何逼死人的強暴犯沒被牛頭馬面抓去治罪?為何無辜受辱憤而自殺的女孩沒有鬼差領她投生,竟雙雙化為厲鬼。
你要如何勸解這兩個厲鬼?司徒燭華。韻真在天心五傑的通譯下旁觀。
「神明統治的地獄是有限的,護送魂魄投生的能力也是。」
眾人無言,沒想到司徒燭華承認得這麼乾脆。
淑清發出一聲悲怒交加的尖叫,小西抖了抖,水碗像塊冰頓在大腿上。
「眾生大獄為業力所化,大是大,卻不是人間界的冥府地獄,而是把魂魄發配到不同世界的六道小輪迴,此外還有三千大千世界之劫輪,而妳相信能懲罰惡人的地獄,是最近才附在人間界裡的小地獄,專司人類魂魄。」
淑清滿眼迷惑,這個道士為何要說這些她不懂的事?她只想看到惡有惡報。
「最初,人間並無地獄之說,人死後變鬼,也是跟活人一起生活在地上。太古時,在度朔山上有棵大桃樹,住著『荼與』和『鬱壘』兩個神人,統治著大桃樹東北方萬鬼所棲的鬼穴,這可能是人間最早關於地獄與鬼王的傳說,記載在《黃帝書》上。」司徒燭華耐心地看著淑清說。
「之後,死掉後的惡鬼受處罰的地點,或人魂被找去當鬼官,則是泰山府君這位神明的設置,那時的地獄也不過就像社區,後來有各地陰間,直到一千多年前,受到佛教影響,才有了彷彿最高法院十殿閻羅的地獄,可以說離我們比較近的神明也一直摸索審判制度的改善吧!」
太師父好會說故事喔!如果是真的,聽起來不就表示死後世界真沒保障,還是趁活著努力多修一點功德點數好了。天心五傑紛紛思量起來。
「地獄是地區性的,由不同宗教的神明自行管理,免不了會有漏洞,有時會找陽間活人幫忙,有時人死氣斷,魂魄也只能自覓出路,所以有孤魂野鬼,有魂附於原體的殭屍……」司徒燭華望了韻真一眼。
韻真沒好氣瞪回去。
「有奪舍的陰神,也有被操控的倀鬼,接受供養替人辦事的野鬼,大家都還是滯留人間。能順順利利被帶去投胎,福分與緣分早已排定,甚至連被帶下地獄受刑也得碰運氣。」
「太師父,為啥下地獄也得碰運氣。」
「那是天界給你一個清洗業力的機會,也許投胎為畜生,但幾輩子贖清罪孽後,還是有機會再世為人,否則順其自然的轉生,如這隻惡鬼,恐怕會被業風帶至其他世界,也許百萬年想生為一蚊蟲都不可得。」那是永遠的放逐。
司徒燭華說到這裡,八卦鏡跟著顫抖。
「知道怕了嗎?活該!等等快求太師父讓你下地獄去吧!」玄武朝被拘禁在法器中的羅治斌罵道。
「神明擔心若放任人間自然發展,數千年後恐怕無人類出生,閻浮提世界變成其他夜叉羅煞和鬼怪居住的異域,所以才有地獄來協調轉世,妳或許沒把握下輩子會變得如何,即使如此,那還是一次機會。」
魂魄害怕喝了孟婆湯忘卻前塵,殊不知有得喝,能乾乾淨淨再一次開始也是前輩辛苦修行掙來的待遇,若嬰兒呱呱墜地,旁邊都是牢記舊債的生身活鬼,豈不是比陰間還恐怖?
淑清碰觸那朵蓮花,一道道異象閃過眼前,她看到了人間以外的魔域,也看到地獄眾生的痛苦瘋狂,看到陰間淒風慘慘的灰暗冰冷,看到那塊小到令人害怕的紅塵燈火,既不乾淨也不優美,卻是她所熟悉的吵鬧世界。
「我不要離開這裡!不要抓我走!我不要跟鬼住在一起!」她蹲下來抱著膝蓋驚恐地喃喃自語。
人間多好,她從前竟不知有這麼好,就算當孤魂野鬼或地縛靈也好過被丟到其他世界,起碼她還能近看著熟悉的生活。
「孩子,沒人告訴妳投胎要積極,妳不要這個機會,它就被搶走了。神明只是盡量確保這個機會是留給好人,想再一次回到陽世好好做人的魂魄。就這樣耗著,人間地獄的神明都無法為妳安排後路。」司徒燭華一彈水面,異象便消失無蹤。
「我該怎麼辦才好?我不想這樣!不想再看到那個骯髒的賤男人,我恨這些壞事一再上演,為什麼沒人阻止,為什麼大家都是人,他們卻做得出那種畜生不如的事!我寧願自己來阻止!」淑清終於哭喊出來。
「那不是妳的錯,多為自己想想,這些事情了結後,我會送羅治斌到陰司處,讓其受到應有的懲罰,妳願意先走一步嗎?」司徒燭華問。
「你要送我去投胎?」淑清問。
「我沒有這麼大的能力,但我可具文請陰司受理妳的案子,這段路程妳得自己走。」司徒燭華頂多召幾個忙到發瘋的陰差,盯著祂們收留淑清,排入審判轉世的流程裡,前提是,淑清願意離開困住她的地方與執念。
絕大部分孤魂野鬼都不具有陰曹地府強烈期待投生為人匡正世道的價值,自然就一波順著一波被延宕下去了,天心五傑一聽太師父說,送魂魄投胎需要成本就懂了,經常還要跨海送,感覺很辛苦。
淑清又露出畏縮的表情。
「現在許多道士正在校外布陣,此陣一成恐對妳不利,若妳失控犯事,投胎的機會就更加渺茫了。」
這是司徒燭華選在這個時機點想超渡淑清的原因。
說也諷刺,道士所能行的超渡,不過就是從背後往前推一把的程度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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