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兩天就是中秋節,韻真正煩惱那一天該怎麼分配才好,司徒燭華的聲音冷不防打斷她的思緒。

 

「新陷阱剛完成,這回是我的親手作品,妳要來看看嗎?」他站在庭院對韻真招手。

 

「沒問題。」無論如何,和道士日日不輟修煉並交換心得,的確進步神速,在韻真的盯梢調養下,司徒燭華氣色也好多了。

 

司徒燭華帶韻真來到後山,她一踏入竹林便覺得有些不對勁,漁網般層層交錯的千杆竹浪比她印象中要廣大,一望無際,深淺不一的綠意令人眼花瞭亂,地面堆積了厚厚一層乾枯竹葉,踏上去沙沙作響。

 

「竹林小徑變多了,你新闢的?」

 

長辮男子噙笑不語,兩人又朝竹林深處走了一陣子,她仍然搞不清楚司徒燭華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但這種時候更該靠自己看出陷阱破綻,韻真抱胸打量四周,仍未出現特殊變化。

 

「嗯……你該不會玩敘述性詭計?」韻真仍然沒產生被瞄準的緊張感。

 

「我看起來像那麼無聊的人嗎?」他聳聳肩。

 

「怎麼說呢?認識你愈久,我愈不敢肯定了。」韻真斜睨長辮男子一眼。

 

「要不要打賭?」司徒燭華提議。

 

「賭啥?」韻真掛念著妖怪們孝敬的那堆有機柚子,正好拿來做水果酵素和天然清潔劑,果皮才削到一半就被司徒燭華叫出來。

 

「都可以,看妳。」

 

「我沒錢了,不如隨便賭件小玩意,輸家要製作一件手工禮物給贏家。」韻真認為這個提案最安全,她本來就喜歡DIY生活用品,司徒燭華看起來也是手工達人。

 

「沒問題。」司徒燭華一副輸贏都無所謂的模樣。

 

「好吧!頂多是讓敵人迷路的幻象,可能要待得夠久才能觸發其他效果,但我不想浪費太多時間。」做完家事還得繼續消化金丹,韻真只覺得時間嚴重不夠用,於是拿出刺刀。「破壞幻象最好的方式就是干涉環境。」

 

司徒燭華退後數步,抱胸作壁上觀,韻真則揮刀砍向一叢修竹,本該攔腰截斷的竹竿晃也不晃,有如砍中霧氣,刀身沾上一縷灰色黏絲。

 

黏絲纏勁不怎麼強,輕輕一扯也就斷了,但韻真不敢再無腦攻擊,她猜測黏絲威力是累進式的。

 

幻象和術者的情緒心境息息相關,司徒燭華選了幽暗清冷的竹林,黏絲是象徵著敵我雙方的煩惱嗎?

 

韻真蹲下來將手掌插入土中,潛心感覺地氣流向,幻象強度與環境有關,正是風水陣強調的「依通」,威力強大的幻象陷阱往往設計並不複雜,而是無限接近渾然天成,一棵樹、一小池水就能讓人進退兩難,韻真發現地氣被導引成重疊的雙螺旋,看來真是個強調困敵的迷宮陣型了。

 

韻真和司徒燭華都清楚愈人工華麗的幻象愈容易找出破绽,所以他選了野外地形,甚至和現實環境完美融合。

 

「幻象困不住夢遊者。假使不能暴力破解,中招後通常是入定等人救,再不然想辦法守住神識移動肉體,離開幻象作用最強的地方,那裡不是有埋符就是風水陣。師尊說過,幻象的基本原理,就是讓敵人自己束縛自己,所以幻象經常騙人附近有危險或者陷入痛苦狀態。」韻真說。

 

反之,悠哉單調的幻象陷阱著重拖時間和警告,傳統中傾向設在山門外增加隔絕性並鑒測不速之客的實力。

 

「觀念正確。」司徒燭華還是不急不徐。

 

「反正你這是迷陣並非殺陣,我要封閉五感靠記憶走出去了。」活人卡著自我保護的本能,即使高階道士也未必能完全操控肉體,但是經絡系統已截然不同的黑家殭屍反而習慣各種官能切換。

 

「等等……」

 

「怎麼了?」

 

「我這陷阱有個訣竅,必須兩個人一起闖陣。」

 

「哦,聽起來倒新鮮。那要怎麼做呢?」韻真誤會他了,原來司徒燭華不是要挑戰她,而是想強化訓練搭檔戰鬥技巧。

 

此時竹林間不知從何處傳來一陣鋼琴樂聲,韻真一回神卻看見司徒燭華朝她伸手。

 

「蕭邦的圓舞曲?這、這是什麼意思?」她臉頰發燙了。

 

Shall we dance?」

 

「你撂洋文做啥啦!」但韻真還是不自在地搭上他溫熱的手。倘若破解法真的如她猜測的那樣,這處幻象就太虐人了,要知道,凡事不見得那麼剛好就是一男一女湊成雙掉入陷阱。

 

司徒燭華攬住韻真的背輕輕一使勁,邁開腳步開始慢舞。

 

纏繞在竹林間的優雅琴聲,東西交融的迷離幻境,古怪又老派的作風,正如司徒燭華其人。跳個舞對韻真來說沒什麼,但她無法忽略這麼明顯的攻勢。

 

不過韻真有自己的步調,別小看她了!這些年男朋友不是白交的,有些人就是想曖昧而已,沒說出口前都不算數,空虛的承諾對韻真也不具意義,如果他真的想不開告白,韻真只好發朋友卡了。

 

不要破壞現在美好又單純的關係,司徒燭華。她已經這麼拚命地暗示了,他能理解嗎?

 

兩人像被固定在不停旋轉的水晶中,司徒燭華低頭看著懷中女孩帶著警戒的明亮眼神,她甚至還微笑著,但花了一輩子和心魔作戰的他明白那絕非鼓勵的意思。

 

妳是我的魔障嗎?韻真。司徒燭華不禁自問。

 

一曲結束,韻真正要退開,冷不防下一首舞曲又響起,司徒燭華並未放開她,她只好繼續跳下去。

 

「換成輕快的曲子了!」不知跳了多久,韻真忽然開口轉移話題。

 

「嗯。」

 

「你怎麼會跳華爾滋?」孤僻道士和男女雙人舞根本八竿子打不著關係,更別提還是個穿中山裝來大學報到的奇葩男子。

 

「網路上看影片學,現代到處都有祕笈,又和武術身法差不多,不難。」

 

「你還找誰練習?」

 

「沒有。」他的模樣就像在說「我只打算跟妳跳舞」。

 

韻真微微嗔目道:「那你還真是天賦異稟呀!」

 

她想到什麼似的噗哧一聲。

 

「怎麼了?」

 

「我忽然記起舞蹈學得慢的好處。」

 

「願聞其詳。」

 

「以前師尊老是跳不好華爾滋,太爺只好一直手把手教她。太棒了,倫敦的社交季!」韻真迄今仍對黑家首領與師尊共舞的夢幻畫面回味不已。

 

「除此之外,是誰教妳跳舞?」他頓了頓才順勢問下去。

 

「當然是師尊啦!」

 

司徒燭華於是反省,薑還是老的辣。

 

「要跳多久才能離開幻境?今天我還有其他事要忙。」就練習的觀念而言,一次解決難題反而進步不大,韻真不排斥改日再獨自挑戰,她相信鐵定有其他破解方式。

 

「我對幻象的設計是跳到渾然忘我,基本上是連續五首不錯拍。」

 

「妖怪就算了,其實你很討厭修道者吧?」竹林幻象根本是無差別攻擊。

 

「沒這回事,誤抓就當免費幫忙訓練。」他理所當然的說。

 

「下次,我會一個人來挑戰。」一次就夠了,她可不要再像這樣和司徒燭華跳舞,這樣的距離對她或他都太危險了。

 

「一個人掙扎只會陷得更深。」司徒燭華停下舞步。他出生迄今從未如此困惑過,理智知道人類生來煩惱無數,一輩子也不見得能修出多少智慧,但被感情網住時還是無法釋懷。

 

「所以別掙扎,自然就能找到出路?是這樣沒錯吧。」韻真揚起有些抑鬱的笑容,親暱地握了握他的手:「你的煩惱一定會雲消霧散,司徒燭華,我敢保證。」

 

「妳呢?」

 

「以殭屍來說,我已經過得奢侈,有力氣揍人,有許多朋友,現在也十分開心。人間決戰時不帶後顧之憂盡力打一場,追隨太爺和師尊到最後,這輩子就沒有遺憾了。」她知道司徒燭華這麼聰明,一定明白怎麼做對自己最好。

 

竹林小徑出口在望,韻真牽著道士的手走回農舍,司徒燭華不曾反抗,竹葉在背後沙沙作響,彷彿嘲笑他的徒勞無功。

 

※※※

 

一名神秘客人已經連續半個月住進飯店頂樓的總統套房,服務生私底下議論紛紛,外貌出眾的神祕客人行蹤低調卻擁有和年齡不相襯的財力,詭譎的是,那人總是獨來獨往,既無保鑣也無女伴。

 

看見他的飯店人員總感到一陣戰慄,下意識移開目光,保持工作禮貌已是極限。

 

剛送完餐點的房務員不但沒芳心竊喜,反而臉色慘白飛也似地衝到同伴身邊,原來總統套房毫無有人入住半個月的跡象,每天收拾一塵不染的浴室與床鋪,放到不新鮮的餐點則毫無享用痕跡,種種不自然跡象令人毛骨悚然。

 

飯店高層囑咐工作人員對頂樓的VIP客人務求保密,為了生計,飯店員工只能視若無睹,同時將香灰和十字架帶在身上保祐平安。

 

躺在床上翹腳看新聞的浴袍男子將手指長的小紅棺往空中一拋,棺蓋打開,緩緩掉出一具沉睡的女童幽魂。

 

淑清張開眼睛,一見又是相同的豪華房間,厭煩地坐起來,最近窮蟬只是窩在房間裡叫客房服務,讓她也能吸點食物精華。

 

女鬼看過窮蟬示範如何吸取精華,只見整瓶酒瞬間只剩瓶底一層暗色液體,有如醃漬多年的醬汁,連蚊蟲都生不出來,既濃又濁的殘渣。和這個怪物相比,吸血鬼就像喝果汁般可愛。

 

「妳隨便吃,我要睡一會兒。」窮蟬任長髮披散在床單上,浴衣微敞,懶洋洋地靠著枕頭打呵欠。

 

「你都死那麼久了還需要睡嗎?」淑清冷哼一聲。

 

顓頊帝子只是張開半邊火眼輕蔑地看了看她。

 

「要在這麼無聊的人間保持清醒可累人了。」語罷他不管淑清有何反應,逕自閉目睡覺。

 

淑清發現,只要這隻怪異的疫鬼願意,他可以裝得和活人沒兩樣,鞋子也不脫就將床單滾得亂七八糟,將地板和浴室弄得一片狼藉,偏偏就是喜歡在房務員進來前將一切復原,搞得總統套房鬼氣森森。

 

房裡頓時非常安靜,稚齡外表的淑清趴在餐點上吸著香味,過了一會兒,床上傳來微微鼾聲,淑清抬起頭往後看,小心翼翼確認窮蟬熟睡。

 

這些天被當成寵物耍著玩,終於等到可乘之機,淑清朝玻璃帷幕伸出雙手,落地窗映出七歲小女孩的模樣,淑清遲疑不到一秒,立刻穿透玻璃。

 

總統套房在十五樓,對魂魄來說加倍難捱的強風,居高臨下望見的萬家燈火,既視感立刻讓淑清想起跳樓前的悲淒憤怒,不自覺渾身僵硬,一度粉碎過的魂魄彷彿又要裂開,她咬緊牙根閉上眼睛,當鬼的好處就是再跳一次樓也不會爆頭了。

 

像一團棉絮似掉在柏油路上,淑清拍拍膝蓋站起,望著滿天星斗,深深吸了口夜晚街道的氣息,其實只是習慣動作,並非她還能呼吸,厲鬼聞到的也早已不是生前熟悉的氣味。

 

窮蟬說過是她與人間緣分太淺的緣故,喪失肉身便無從獲取現實的種種質感,出了學校只能看見灰暗幻影,地面踩起來柔軟如泥,隨時可能沒頂,更別提方向感,人看起來不像人,鬼看起來也不像鬼,較確切的感受只剩日夜變化,妖怪與將死之人的臭味變得很明顯,此外是強烈的業風鬼氣。

 

一度魂飛魄散後,淑清反而覺得眼前景物前所未有的清晰,甚至還能聞到正常的食物香味。

 

她想起玻璃上的倒影,為何窮蟬要將她變成小孩子?雖然淑清的確更喜歡這個形象,孩子模樣讓她感覺不曾長大、未受玷汙,但她隨即譴責這個逃避現實的想法,再說窮蟬只是想耍人而已。

 

好不容易逃出魔掌,下一步就是遠離那隻法力作弊的疫鬼,反正淑清也沒辦法用google,誰曉得顓頊是誰?他兒子有啥了不起?跨國財團關她屁事?還不是壓榨員工的黑心錢!鐵定是虧心事做太多才被詛咒變成妖怪!

 

對了,她先前有一次短暫看見沈韻真的臉,或許可以去找她。

 

說起來淑清還和韻真當過一年宿舍室友,但她出事時叫天不應叫地不靈,死後才發現她的室友是殭屍集團幹部,雖然後來黑家殭屍替她處死了性侵犯,種種疏離感讓她雖不至於討厭韻真,韻真隱瞞身分的謊言也讓過往情誼消磨殆盡。

 

後來看著殭屍前室友繼續磨練浮沉,淑清漸漸又覺得,對厲鬼來說殭屍也沒什麼了,而且為啥身為殭屍卻看不到還會怕鬼,這真是太好笑了!

 

現在去找沈韻真商量應該可以吧?

 

淑清沉浸在重獲自由的飄然中,漫無目的飛了一陣,赫然想起一個重要問題,她連自己在哪兒都不清楚,更別提沈韻真的下落。

 

小小女鬼於是落回巷子裡,隨便找了片門牌端詳,她竟在台中市?

 

窮蟬來台中市做什麼?但他想追求沈韻真,就近選擇落腳處也不奇怪,換句話說,沈韻真離她不會太遠。淑清很快推敲出這種可能性。

 

身後民居大門被風吹開縫隙,發出咿呀一聲,淑清應聲回頭,發現門沒鎖,室內一片漆黑,等她意識到時,已經往那道門走去。

 

明明她完全不想進那間屋子,屋裡的黑暗漩渦卻引誘著她。淑清走過玄關,那兒有隻斷腿,地板上的血痕像有人拽著屍體一路來到客廳,果然又在客廳發現更多屍塊。

 

奇怪,鄰居都沒察覺這間屋子發生了兇殺案嗎?淑清進入室內前看見左鄰右舍的燈還亮著,但不幸罹難的這家人燈泡全被弄破了,難不成凶手怕光?

 

浴室傳來一聲響動,淑清有些緊張,既然真凶還沒離開,她決定看看凶手的長相再作打算,反正她早就作鬼了怕啥?

 

浴室走出一頭足足有成年人高的暗色巨犬,犬身毛皮被一層融化瀝青似的血塊腐肉取代,淑清只能依稀辨識其外型如狗,體積大得異常,渾身散發著厲鬼也難以忍受的惡臭,一雙螢螢發亮的獸眼死死盯著她不放。

 

殺人怪犬看得到她?

 

淑清後退兩步,這段日子她在中理大學的陰暗角落見識過形形色色的非人,但沒有一種像眼前的怪犬這麼汙穢恐怖,簡直像一台嘎嘎作響的垃圾處理機。

 

怪犬冷不防朝她撲了過來,淑清一時竟忘了閃躲,一股沉重暈眩早在她看見那雙螢綠眼珠時便滲透意識,那一瞬她本能明白,這頭嗜血的怪物不只咬殺活人,連魂魄也是牠的食物。

 

下一秒淑清被包裹在白翼般的絲綢大袖後,腐爛屍犬則重重摔回浴室,沒再企圖攻擊,淑清拉下窮蟬的大袖子,浴室空空如也,屍犬不知如何逃跑,留下滿地殘骸與一缸猩紅血水。

 

「你……誰要你多管閒事!」腦袋仍一片空白的淑清下意識推開恢復一身古裝的顓頊帝子。

 

「呵。妳怕這頭小狗卻不怕我?」窮蟬本來就不是真的睡著。

 

「我才不怕那隻狗!只是覺得很髒而已!」淑清決不在他面前示弱。

 

她匆匆離開命案現場,窮蟬則覺得有趣似跟在她身後,淑清停在路邊一盆桂花旁,翻江倒海的噁心感與戰慄這才消褪些許。

 

「那是什麼?道士不是已經控制魔還是啥蠱毒的問題了?」淑清魂魄才剛癒合,期間錯過不少如魔族現世與真魔魔身即將失控的大消息,但窮蟬也會說些零星的消息,恐嚇淑清人間快滅亡了,因此她也不算一無所知。

 

「妳真是笨拙呀!知道那隻狗是什麼,妳能打得過牠嗎?不如問操控那隻狗的主人是誰?」窮蟬嘲笑著。

 

「你早就知道,故意放任這隻狗殺人?」淑清不敢置信地問。

 

「我沒有義務插手,話說回來,妳該不會忘記我的身分了吧?小麻雀。就當物傷其類,那隻狗的由來可以說和我有點像,所以我也不想消滅牠。」

 

淑清不懂顓頊帝子的話,只能惡狠狠地瞪著他。

 

「操控那隻狗的人是誰?」

 

「最近稍微有點意思的消息,台北有個城隍在內部調查期間下落不明,一說是逃跑,一說是被劫,總之臺灣這邊地府也快要不行了。」窮蟬很高興的說。

 

「不要跟過來,煩死了!」淑清回頭罵道。

 

「我可是妳的救命恩人,小麻雀,我高興時就放妳在附近散散步,妳沒資格跟我討價還價。」

 

「哼,像你這種冷血怪物,我完全不介意忘恩負義,有種你綁住我啊!」淑清立刻竄進陰影想從防火巷逃跑。

 

脖子一緊,淑清不得不停下腳步,窮蟬還真的拿出一捆黑線不知用何種手法在她頸項上打了死結,接著他流暢地將黑線繞在手腕上,淑清被迫回到顓頊帝子身邊。

 

「既然妳喜歡這樣,我也沒話好說了。」

 

「誰喜歡了?你這個大變態!放開我!」

 

淑清瘋狂尖叫,卻無法改變被窮蟬拎回飯店的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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