韻真盯著眼前的線裝書發愁,《歸藏易》是世間難得的祕笈,換成其他人早就迫不及待翻爛了,她卻只想做個漂亮書匣將冊子裝起來眼不見為淨。

 

她終於明白為何天心五傑說期中考前不想讀書的心情。

 

黑家幹部托腮嘆氣,長辮道士拎著茶壺走進來。

 

「累了嗎?喝杯茶。」

 

「謝謝。」韻真很自然地伸手。

 

給出熱茶後司徒燭華還是盯著她看,並未幫自己斟茶,韻真不解地翹首問:「怎麼,你不喝嗎?」

 

「等會兒。」

 

韻真於是啜了一口茶水,今年春茶香氣不錯,滋味濃純,方便韻真嘗出味道,她現在味覺不上不下的,不想吃肉,但也沒有特地去挑茶品,司徒燭華外出有時會順便攜回茶葉,名不名貴她可喝不出來,他通常也只說茶葉幾時出產而已。

 

「茶不錯呀?還是你又拿我實驗下藥?」韻真也觀察出司徒燭華積極想讓她吃些正常食物,甚至還想拿中藥餵她,雖然韻真敬謝不敏。

 

他搖搖頭,放下茶壺,抓了抓瀏海,一臉憂心忡忡。

 

「我喜歡妳。」

 

「噗──」韻真噴茶愣住然後立刻生氣了。「你是故意害我嗆到嗎?一點都不好笑!」

 

什麼關鍵字,沒聽到!沒聽到!

 

司徒燭華拉來竹椅坐下道:「我只是認為有必要邊喝邊談。」

 

韻真腦海立刻警鐘大作,這道士起手式就放大絕,還不打算善罷甘休?

 

「作為朋友,我也喜歡你……」她很虛地應付,希望司徒燭華懂得看臉色。

 

「我對妳,是對夢仙那種喜歡。」

 

神啊!師尊救命啊!誰會拿虛擬前女友當形容對象告白?而且最糟糕的是,韻真覺得一個處子道士對她這麼說,害她快被愧疚淹死了。

 

「呃……謝謝。」韻真抽出手帕擦著溼掉的前襟,未察覺此舉讓司徒燭華眼神變深了。

 

「妳怎麼想?」

 

「我、嗯,我還要一杯。」靠!還真被司徒燭華說中了,韻真看著地面默默喝茶自我嫌惡。

 

檯面上的種種鴻溝,他倆都很清楚,彼此更是肩負重任無法分心,為何他忽然又改變態度了?難道壓力太大在外受了刺激被粉紅泡沫填腦?韻真不停用鞋尖在地上打拍子。

 

道士很有耐心地等著,甚至坐在韻真面前翹起二郎腿,若有似無擋住大門出口。

 

「你不覺得這太不適合了嗎?」韻真小心翼翼地表示。

 

「我覺得還好。」

 

你喵的都跟魔族混了當然還好!但韻真還有妖怪的常識呀!

 

「那個,我現在沒空談戀愛,你也很忙對吧?」

 

「所以才要儘早商量如何善用時間。」

 

「先給我等等!」韻真坐立難安,又不想在他面前落荒而逃,好歹她也算前輩!這臉是萬萬丟不得!「我是殭屍你是道士。」

 

「這是身分歧視,還有三個月前是妳先說不用把妳當成殭屍。」

 

「過去是誰先歧視誰呀!拜託!」韻真叫了一聲,司徒燭華還是不打算讓步。

 

「你知道殭屍的原形很醜,真的很醜的。」

 

「我也衰老過,不怎麼入人眼。」

 

「騙誰呀!你常打架運動又修道養生,老了一定還是很好看。」

 

司徒燭華彎起嘴角,韻真驚覺大意失荊州,連忙乾咳一聲拉回話題:「別說我太苛刻,咱們是不同時代的人,很多觀念衝突要吵也沒意思。明虛子,你目前的修道成績可以列入世界記錄耶!雖然還是比不上太爺和師尊啦!但已經很厲害了!這種處子品質簡直是超瀕危稀有生物!為了修道界的榮耀,你應該多想想。」韻真比手畫腳說。

 

「具體來說,我跟妳有哪些觀念衝突?就算有些歧異難免,溝通一下也就行了。」司徒燭華直接跳過她語無倫次的後半段。

 

韻真張口結舌,一時找不出有力例證。黑家和道門和解了,甚至還是半同盟的態勢,人肉問題司徒燭華認為不把人弄死也還好,何況有些人罪有應得,再者韻真現在被金丹影響根本沒有食慾,對了,還有那招!

 

「我可是你的長輩!還長好多輩欸!你在我眼中就跟天心五傑他們差不多,我對小孩子沒辦法有那種心思。」韻真模仿師尊的經典表情高傲地一別臉。這當然不是完全的實話,司徒燭華整個人存在感太強烈了,但韻真摸摸胸口,心跳沒變快,她也不算說謊。

 

此時黑家幹部自主忽略殭屍本來就不需要心跳的事實。

 

「這部分值得再研議。」司徒燭華上半身往前傾,手掌交疊在膝蓋間,指尖輕拈著茶杯,目光鎖著她不放。

 

眼前道士氣質瞬間變得威嚴許多,韻真下意識寒毛直豎,明明就是她比較大,為何在他面前忽然抬不起頭。

 

「板上釘釘的事實有啥好研議!當然我也不愛用輩分壓人,平常大家好好相處沒必要那麼嚴肅,但不表示你可以沒大沒小!」韻真只差拍桌一喝,霸氣十足,可惜不能破壞家具。

 

開玩笑!她可是黑家的大師姊呢!電一口白鬍子的蘭渚都沒在手軟,哪會怕這個嘴上無毛的司徒燭華?

 

「首先,人死氣斷,妳實齡只能算二十,輩分倒是可以累積,但我生來父母不詳,師父和妳又非親非故,黑家的輩分與我何干?」

 

「這、這個……」

 

「其次,脫胎換骨前我的年紀是妳的三倍,在那之後又過了幾年暫且不提,我知道妳想說妳有個一歲大就病死的女兒,但我可是將徒兒養大成親,子孫綿延,要比資歷,我也是妳人生道路上的前輩。」司徒燭華微笑補刀:「據我所知,既然沒有出師獨立,黑家人絕大多數都是平輩相稱。」

 

「你……我……」被讀心的感覺好討厭,混蛋!

 

司徒燭華游刃有餘的態度讓人更加火大。

 

「好啦你最了不起!」韻真惱羞了。「總之不成,太麻煩了,這又不是大學在談那種假戀愛,你確定沒搞錯嗎?」

 

「沒錯,我需要妳,沈韻真。」

 

司徒燭華短短一句話又讓空氣中充滿曖昧焦灼,韻真完全不知他哪來的才能,難道這是處子誘人犯罪的天賦?不行,這裡萬一同情對方就萬劫不復了,司徒燭華不是那些好呼弄的笨蛋大學生。關鍵時刻,韻真絕不能退讓。

 

「呃,你想想,就算不介意世人批評好了,找殭屍當戀人也沒啥意思,我這個樣子,不知冷不知熱,就算下雪時一起撐傘也不會有特別的氣氛。」韻真故做輕鬆攤手說。

 

她一時不察被司徒燭華捉住手按在他的胸膛上,男人的手又大又熱,心跳噗通噗通飛快動著,韻真敢打賭,他跟真魔面對面都沒這麼激動過。

 

「現在有感覺了嗎?」他問。

 

韻真第一千次感謝殭屍不會臉紅的體質,但她已經快腦充血了,不管是被氣或者被嚇的。

 

「如果你終於能對人動心了,乾脆去找個更好的女孩子,活生生,沒多少業障和冤仇的那種,這樣我也放心。」韻真試著凝視那雙帶著覺悟的黑眸,真誠地勸道。

 

「妳可明白,我也是快兩百歲的方外之人,妙齡女子對我而言與嬰孩無異,老嫗身心行將就木也無法與我同調,妳要我去哪兒找適合對象?再說浪費時間去找女人也不是我的預定計畫。」司徒燭華仍然堅持己見。

 

「想想你的師父,想想夢仙!」韻真憶起魔族的話,對眼前這個難得動搖的道士又是一陣憐惜,於是更加堅定幫他守住道行的決心。

 

不要衝動,你一定會後悔,司徒燭華,我只是為了你好。

 

韻真忍住心底那陣靜靜升起的刺痛,不就是寂寞嗎?大家都一樣,發作起來要人命,但痛倦了也沒那麼難過,起碼能避免日後變得更糟。

 

「想過了,沒有用。」他手上一使勁,竟將韻真拉進懷中緊緊抱住。

 

照平常韻真早該掙開他,順便賞他幾顆爆栗,但他將她抱得那麼緊,不讓他受傷就無法脫身,不知怎麼地,韻真連用力的念頭也沒了,而且有點想哭。

 

如果她還活著,還是那個人事不知的農家少女,在這個可靠又溫暖的懷抱裡,她會非常開心,什麼也不想,什麼都答應,但是對胸口烙著定魂符的韻真,這個懷抱破綻百出又狹小得無法呼吸,從未想過今時今日還會有人知曉她的背景後這樣抱著她,這是多麼不可思議的擁抱啊!

 

但是,她更願意護著他的背後,讓他去盡情戰鬥貫徹使命。

 

「那想想,你是要當我戰友,還是我倆拆夥?」韻真舉起手輕輕拍了下道士的背,狠下心說。

 

司徒燭華抱著她的手一瞬僵硬,他慢慢鬆開韻真苦笑:「這句話倒是有用了。」

 

「對不起,我不希望你將來受傷更重。」

 

「妳的話沒有根據。」

 

正想繼續倒茶喝冷靜下來的韻真,聽了他的反駁登時杏眼圓睜。

 

「就是有我才要基於前輩和朋友的立場勸告你。你以為這次第一次有道士喜歡殭屍嗎?你太小看黑家人的魅力了。如果只是一頭熱還好,就因為我們有同伴被打動過,不管那一方下場都太過不堪。」

 

司徒燭華道:「若兩心相契,旁人與我們何干?」

 

「何謂相契?你我陰陽兩隔,又正邪不兩立。你不必說喜歡我哪些部分,那對我沒意義,或許你不喜歡的部分,對我至關重要,我聽了也不會高興。」韻真頹然坐回竹椅上,心知今日必得將態度劃分清楚,讓司徒燭華內心帶著疑惑不滿去戰鬥太過危險,隨時會讓魔種有機可乘。

 

「萬一抗魔戰爭局勢有變,我不想殺了你,或讓你忘記我,尤有甚者,看你有意無意放任自己出意外,企圖和我一樣,但太爺卻拒絕轉變你。現在你也許以為這些都不可能發生,但別忘了,死人的日子沒有出路,何況我忠於黑家,就和其他黑家姊妹一樣,被拖下水的永遠是活人那邊。」

 

「我該知足了對嗎?起碼妳是為我好才拒絕我。韻真,假使妳我同代而生,我可有希望?」

 

他冷不防問出一個韻真曾隱密幻想過的問題,但她絕不承認,甚至不敢深入思考。

 

「這個假設根本不成立,司徒燭華,你這輩子救過不少人,可曾對每個幫助過的世俗女子戀戀不捨?還特別鍾情一個目不識丁又蓬頭垢面的鄉野棄婦?所以別說是我高攀,你我根本不會對上眼。」跟著黑家領袖浪跡江湖的韻真,也曾經多次對弱勢者伸出援手,得到的期盼目光不計其數,她自己就扮演著救星角色,但韻真不可能將心思時間花在過目即忘的凡人身上。

 

直到他們相遇,凡事沒有過早和過晚,本來種種現實考量就是無法在一起。

 

他因韻真冷酷的回答一臉愕然,訕訕道:「妳怎知不是我被養在院子裡司晨,擔心哪天被妳捉去加菜?羽毛拔去製作毽子?」

 

韻真被他逗得差點忍俊不住。「是啊!你說不定還會生蛋。」

 

但他微微落寞的說笑沒能打開兩人之間沉重的壁壘,韻真淒然望著他坦白道:「我是先當上殭屍,才成為有能力被你喜歡的沈韻真,你不覺得朋友的緣分對我倆已經太珍貴了?」

 

司徒燭華沉默許久才點了點頭。

 

「我們之間沒事了嗎?還是朋友?」韻真忐忑不安的問。

 

「當然。」他撿起掉在一旁的茶杯放好,大概無法忍受繼續和她同處一室,逕自走了出去。

 

為何要大剌剌地破壞目前得來不易的默契,就這麼不把和她的友情當一回事?

 

韻真則因道士這場暴風雨般的告白心情極度惡劣,索性打開《歸藏易》鑽研祕笈逃避現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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