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徒燭華觀察眼前這個滿面愁苦的女人,她保養精緻的美麗臉孔卻遮掩不住從內在透出的厭世死心。

 

他驀然道:「父母虐待子女,子女要逃;子女虐待父母,父母也要逃。」

 

唐妙琴訝異地看著這名英偉道士。

 

「如果鄭青青選擇活下來,而妳與鄭青青繼續相處對彼此只有壞處,另尋出路更佳。去抗魔聯盟報我的名號找工作,我相信一定有妳做得來的事。」司徒燭華這樣說。

 

「我不能……」她細聲囁嚅。

 

「現在的妳無法照顧女兒,妳連自己都顧不好了。」韻真盯著唐妙琴,毫不留情指出這一點。

 

鄭之龍回來了,兩人決定唐妙琴的部分暫且點到為止。老人身上有些泥巴草屑,看來他說要去餵狗後又順手做了點園藝工作釐清思緒。

 

小別墅一完工,連庭院都還未整理驗收,鄭之龍就迫不及待遣走工人,就是擔心立刻要搬進來的鄭青青和工人弄出醜事來氣他。反正隱居後以後他總要找些事做,鄭之龍煩心時就到戶外工作。

 

這會讓他有種錯覺,他是一個剛退休在鄉下買了房子的普通男人,和妻子女兒過著平靜的生活。

 

他摸著貼身收藏的地府文書,暗忖奇蹟出現了,加上有真正的修道者來指點迷津,一切終於要步上正軌,十年是短了些,但他總是能再換些好東西給青青。

 

鄭之龍對唐妙琴道:「叫青青下樓來見兩位高人。」

 

唐妙琴依言走上二樓,過了一會兒她匆匆回到客廳。「青青不在房裡!」

 

「她又出去散步了嗎?我明明吩咐過她今天絕對不許出門,讓妳好好看著她!」鄭之龍大怒,這是關係著女兒能否得到十年壽命的重要日子,雖然最關鍵的地府文書已經到手,但這也意味著交易結束高人願意停留的時間有限。

 

儘管他拿到一張珍貴支票,但這張支票已經不屬於自己了,倘若那份壽命的所有人選擇不兌現,或兌現了又立刻放棄又有何意義?關鍵的是如何說服青青好好活下去,他和妙琴已經失敗許多次,只能將希望寄託在抗魔聯盟的代表身上。

 

「今天我確認過女兒房門一直都反鎖著,直到剛剛喚青青遲遲不應,我才拿鑰匙開門,她不知何時從窗戶跑了,繩子是在工具間拿的。」唐秀琴委屈的說。

 

「那麼她就是刻意選在今天離家出走了。」老人神色陰沉,拿出手機撥號。「我和附近的山青談好報酬,用定薪雇用他們在附近巡邏清除毒蛇野獸,如果我需要他們將女兒帶回來,他們隨時都能出發。」

 

「不用了,我親自去尋,順便瞭解情況。如果要勸令嬡想通,總得讓她先信任我。」司徒燭華道。

 

鄭之龍大喜,迭聲道謝,司徒燭華討了鄭青青用過的梳子,抽出幾根黑紅相雜的頭髮用黃符夾住摺成一隻紙鶴,紙鶴立刻飛起在空中拍著翅膀,鄭之龍與唐妙琴看得驚歎連連。

 

「在屋裡待著,我們很快就回來。」韻真稀鬆平常道。

 

紙鶴不急不徐飛著,直到離小別墅有段距離,韻真拉住司徒燭華的袖子。

 

「你有把握勸鄭青青活下去了?」

 

「沒有。」

 

「什麼!」

 

「我一拿到她的頭髮就知道,那小女孩是玩真的,鄭青青的確是陽氣所剩無幾的近死之人。」

 

「你試都沒試就妄下定論?」

 

「我和徒兒泰照的岳母生活了一年,好不容易讓她信任我,結果卻救不回她。」司徒燭華提起黑太爺交給他的瘋女,那件悲劇纏繞了司徒燭華大半生,他收留瘋女的遺孤取名為珮芸,珮芸後來與王泰照相戀成親,這兩人對司徒燭華情同兒女,總算有了好結果。

 

「瘋子不會想死,頂多是活得糊塗,死的都是過不了那道坎的清醒人,無論男女老幼。」

 

某種意義上,韻真能理解司徒燭華的無能為力,黑家殭屍裡也有死了還要再尋死一次的人。

 

良久過後,韻真輕聲道:「還是試看看吧,今非昔比。」

 

「我也是這麼想。」

 

不是不能用更快的方法找到鄭青青,但他們想透過調查她的路線與遊蕩方式瞭解這個小女孩。

 

以一個癌末的患者來說,她的體力和忍痛能力很驚人,因為還是孩子嗎?

 

兩人撥開樹葉,順著痕跡走,觀察到附近有不少小路,有些是當地人闢的步道,有些則是古道的殘留,還有些僅是用腳踩出的模糊土路,這些路徑乍看豐富,其實並沒有通得很遠,只是彼此銜接。

 

韻真在距離某區咸豐草叢與大姑婆芋不遠處停下,看著司徒燭華像是問他:你先上還是我?

 

「鄭青青,我們知道妳躲在那裡。」司徒燭華揚聲說。

 

草叢晃動,一個少女遲疑地走出來,她很瘦,不知是癌症造成或本就如此,比同年齡的少女要高,個頭已經和韻真差不多了。鄭青青的臉色蒼白,嘴唇鮮紅,黑眼圈很深,及肩的捲髮染成黑紅相間,她穿著牛仔褲和黑色套頭毛衣,已經是十二月的冬天,還是在山上,卻像渾然不覺得寒冷似。

 

她看見留著長辮的高大男子,一襲唐裝像是氣功師父,旁邊站著比他年輕許多的女子,二十歲左右,笑瞇瞇的看起來很好相處,兩個正在找她的陌生人。

 

接下來的發展完全超乎韻真預料,鄭青青哇地一聲哭了出來,撲進司徒燭華懷裡。

 

更讓她傻眼的是司徒燭華的反應,他用一隻手指抵住鄭青青額頭,不讓她近身。

 

「……你有必要這樣嗎?」

 

「我不想犯下黑太爺的錯誤,還有妖怪用類似手法偷襲我超過五百次了。」

 

言下之意已經變成反射動作就是了?韻真扁眼。

 

就算被拒絕,鄭青青仍舊堅持往前衝,韻真不得不開口:「一個孩子而已,你和她計較什麼?像大德他們傷心難過時,我也會抱抱他們。」

 

司徒燭華猛然看向韻真,眼睛張得很大。

 

「洋人風俗實不可取。」他每個字都咬得很用力。

 

「好啦好啦!以後我會看情況再說,你先安撫一下她。」

 

韻真都這麼說了,司徒燭華只好鬆手,鄭青青緊抱著道士的腰,將臉埋入他胸前一個勁兒的哭。

 

對黑家幹部來說,她現在的心情也是有點困惑。韻真在黑家裡可是調教新人的一把好手,新人是什麼?剛死不超過五年還是鎮日被鎖在石棺裡餵肉的狂暴殭屍!有的連話都不會說,就算會說話也沒比瘋子好,一開始溝通方式只有打加曬。

 

對於鄭青青可能會有的狀況,韻真一點都不奇怪,但她按照這些年和人類生活的常識判斷,以為鄭青青應該是彆扭冷漠、易怒甚至有些反社會,而不是見人就哭。

 

但她是個生命走到盡頭,對自己和父母都異常殘忍的青少年,這讓許多事情都失去推敲基準,即使過了這麼久,韻真還是不敢認為她已經了解人類的畸形扭曲。

 

雖然韻真對鄭青青為何會挑司徒燭華抱著哭訴這點,多多少少還是有些明白,她選擇靜觀其變。

 

司徒燭華現在的表情就像有隻小狗在身上撒尿,韻真心想真被璇璣說中了,明虛子還需要再練練。

 

「冷靜下來。」韻真伸手撫摸少女的背,她立刻抬起臉。

 

「我知道你們是老爸說過來救我的人,你們可以讓我再活十年。」鄭青青哽咽的說。

 

「你不想活下去嗎?」

 

「帶我走,拜託你們!我受夠和一個只會叫我吃飯的蠟人還有一直說愛我卻只想控制我的變態住在一起!那樣我寧可死!」少女激烈的說。

 

「你相信兩個陌生人?」

 

「我不相信你們!這有何差別?我只是想要自由。」鄭青青叫道。

 

「青青,我叫沈韻真,我知道妳和父母關係不好,如果妳願意說出來,我想聽聽妳的想法。」韻真問。

 

鄭青青狐疑地看着韻真,但也明白她沒有其他本領靠自己脫困,總算願意鬆開司徒燭華,接過韻真遞來的面紙擦擦淚水道:「我不管那個男人叫他的小老婆──我媽和你們說了什麼!那些都是真的!我很賤!愛做壞事不學好!現在還得了癌症,真是夠了!」

 

「為什麼要這麼做呢?」這時候韻真就比電線杆化的司徒燭華要主動多了。

 

「我以前只是希望媽媽能離開鄭之龍,我會賺錢養她,只要這輩子都別再和我爸有牽扯,那個男人有病!結果,現在知道不可能了。」鄭青青就是這樣接觸到墮落玩樂的人脈,儘管她一開始想的是找未成年人能打工的管道,結果鄭之龍不肯放棄她,鄭青青自暴自棄下反而成了揮金如土的女凱子。

 

「就這樣?」

 

「就這樣還不夠嗎?」鄭青青像一個還會呼吸的童稚鬼魅看著韻真。

 

「不,夠了。」

 

韻真拉著司徒燭華到一旁密議,情緒失控的鄭青青則愣愣地望著樹林。

 

「既然璇璣特地要我們處理好這個任務,花個兩三天留下來協調應該沒問題吧?明虛子。」

 

「可以。」司徒燭華同意。

 

「這件事的解決關鍵,說不定在唐妙琴。」韻真如此分析。唐妙琴對女兒的嫌惡,鄭青青提起母親時的失望與憤怒,這條幾近斷裂的母女臍帶能否拉回少女的生命,韻真把握不大。

 

諷刺的是,年幼無知的鄭青青卻只能像母親一樣,依靠男人的力量暫時逃脫父親手掌心,向願意接納她的男人索取在母親那邊無法得到的溫暖與親暱。

 

兩人並未發現背對他們的鄭青青嘴角微微上揚,表情只剩下一片空白冷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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