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鄭青青回到帳篷,並沒抱著多大期待,或許齊宗儀恢復體力自行離開,或許他還在那裡卻已經不會呼吸,身子徹底僵硬,或許原住民山青發現他,將他帶下山送醫並報警。

 

結果男人還留在帳篷裡,活著,鄭青青驚訝地發現他的狀況和昨天一樣,傷口雖然沒好,但也沒有惡化,看來抗生素成功發揮效果。

 

營地上沒發現乾木頭或其他異動,今天原住民沒來過,當然也沒發現她窩藏了一個神志不正常的男人。

 

鄭青青用剩下的木炭和殘木生火煮水,這一連串動作讓她氣喘吁吁,關節嘎嘎作響,骨頭好像泡過醋似發酸變軟,她咬咬下唇,確保自己掛著滿不在乎的表情。

 

這只是一個儀式,只要有一堆小火,她就不孤單。現在還多了個男人。

 

她又餵他吃了一次抗生素,這次他沒再咬她。

 

大多數時候齊宗儀都保持沉默,鄭青青如果點名問他,男人也會有簡短的回答。

 

她用熱水替他擦身並重新上藥,有點好奇他怎麼只靠著毯子和暖暖包熬過溼冷的寒夜,人類生命力很強韌,或許他就是特別不容易死的體質吧!

 

「你有沒有女朋友?」十五歲的少女審問重點顯然和警察不一樣。

 

男人虛無的視線凝固了十幾秒,像是在確認「女朋友」這個字眼的意思。

 

「沒有。」

 

「我做你女朋友好不好?」

 

「不要。」

 

鄭青青覺得被羞辱了,將開到一半的餅乾包裝朝他身上一摔:「我逗逗你而已,還當真了!」

 

她離開帳篷去撿拾柴火,回來以後覺得自己和一個瘋子生氣很好笑,於是確定火堆能燒很久後又坐到齊宗儀身邊。

 

「我這幾個月來一直重複做一個夢,夢到我變成男人,還是又老又醜的男人。」鄭青青將臉靠在他沒受傷的手臂上,嗅到他從毛孔中散發的金屬焦味,但她不在乎。

 

對鄭青青這個年紀的少女來說,四十來歲又滿臉滄桑的男人已經很老了,夢到自己一瞬間年紀與性別都變了樣,毫無疑問是噩夢。

 

「在夢裡,我和一個叫鄭堅的男人有仇。題外話,聽說我爺爺就叫鄭堅,老爸還帶我去掃過他的墓,說不定我就是為了復仇才投胎到鄭家。」

 

每夢過一次,那段不知是否真實存在的虛幻過去就變得更清晰。

 

夢境年代裡的街景和人物穿著都顯得老舊灰暗,不知怎地人聲鼎沸,有種洶湧奔流的感覺。

 

他和鄭堅是老對頭,從幾次商業合作上的談不來,漸漸變成意氣之爭,但鄭堅的官商人脈和生意規模卻漸漸甩下他,他相信鄭堅在政府裡搭上了一條暗線。

 

頻繁針對他的商業攻擊,好幾次在爭取客戶合同上吃了暗虧,他一路走下坡,鄭堅卻是屢戰屢勝,最後人家已經不將他當成對手了。

 

經商失敗的他不得不變賣財產還債,僅僅保留一塊好地,打算建屋種田安置妻子老母,他累了,也不想和鄭堅鬥下去,只想平平安安過日子。結果那塊地卻突然被軍方徵收,他四處陳情,皆落得吃閉門羹的淒涼下場,特務偷偷盯著他,彷彿只要抓到任何一點把柄就能將他打成匪諜關進牢裡,甚至人間蒸發。

 

妻子帶著女兒投奔娘家,沒多久就協議離婚,他不得不做粗活養活病重的老母親,結果早年應酬過多與粗工的勞累讓他的心臟出了毛病,母子加總醫療費耗光最後的儲蓄。

 

他帶著一身病痛找不到工作,最後淪為乞丐。

 

還記得那塊地鄭堅向他問了好幾次,他就是不肯賣,結果被軍方徵收後莫名其妙又轉租給鄭堅,以後大概會被廉價買下,這種手段他不是第一次見到,只是沒想到鄭堅居然做得這麼絕。

 

一切不違法,當然了,也不看看法律是誰訂的?

 

他一直想揣把刀子去找鄭堅,想到萬一失手,報復說不定會落在前妻和女兒身上又遲疑了,退一步想就算得手,女兒有個當殺人犯的父親,還不知會苦成什麼樣子?

 

這就是命啊!或許是他上輩子欠了人家!當成還債,反正這破爛身子也撐不久了。

 

正當他自暴自棄乞討度日,某天夜裡,大雨稀哩嘩啦下著,路上行人匆匆,沒有人停下來關切骯髒的乞丐,被雨水噴溼的他就這樣擺著破碗懶得動彈。

 

一輛汽車冷不防停在路邊,車門打開,白白胖胖的男孩撐著黑傘走過來。

 

他只瞄了一眼就斷定不可能是哪家好心少爺前來施捨,因為那個男孩是鄭堅的寶貝兒子,名叫鄭之龍,才十歲或十一歲,個性和他老子卻像同一個模子印出來。

 

「臭乞丐,誰叫你要妨礙我父親,這就是你的報應!」男孩得意洋洋地叫囂著。

 

司機擔心鄭之龍有個閃失,趕緊跟上來勸道:「少爺,小心這乞丐會發瘋傷人,老爺等著你一道吃飯,還是快回去吧!」

 

額上一痛,回過神來才發現地上多了顆雞蛋大小的石頭,上頭還沾著自己的血跡,他被那顆石頭打得又暈又痛,卻激起一些清晰的念頭。

 

鄭之龍特意將石頭藏在口袋裡,顯然也不是偶然在路邊看見他才叫司機停車,而是有備而來。反正獵物無力反抗,何樂而不為?

 

妻子離他而去時,他曾經滿心怨恨,一個雲遊老和尚勸了他一句:「得饒人處且饒人。」他忽然想起妻子的好來,更捨不得女兒陪他吃苦,所以他放手了。

 

鄭堅有同個鼻孔出氣的兒子,正要回去一起親親熱熱吃飯,他和女兒是否還能見上一面?這輩子恐怕希望渺茫,他不想讓女兒知道有這麼一個沒出息的父親。

 

乞討的收入連自己都養不活,只能眼睜睜看著母親慢慢病死。

 

他不是聖人,不是修行高深的大和尚,這次他真的吞不下去。

 

頭腦一陣悶黑,心臟劇痛,喘不過氣來,鮮血順著臉廓流進嘴裡,他倒在地上,聽見汽車慌慌張張開走了,他咀嚼著自己的血低咒:「鄭堅,你父子欺人太甚,若有來世,定要叫你鄭家嘗到骨肉拆離之痛,我發誓──」

 

阿母,我不孝,我沒用,我好恨……

 

他是活活氣死的。

 

鄭青青說完那個迴旋反覆的怪夢,將齊宗儀的手臂抱得更緊。

 

「奇怪的是,我就是不記得夢裡那個男人的姓名,我叫鄭青青,我明明是女人。這太荒謬了。」她甚至將齊宗儀的手掌壓在胸脯上,不安地強調。

 

少女的心臟在他手掌下頑強地跳動著,男人眼中的金光也跟著閃爍不定。

 

第三天鄭青青來帳篷陪伴受傷的男人時,沒再說起其他話題,只是為自己注射更多的嗎啡,幾乎一整天都昏昏沉沉,她的健康情況正急轉直下,像是堆得歪七扭八的方條積木終於開始搖晃崩塌。

 

第四天,鄭之龍禁止她出門,說是為她續命的高人會到家裡拜訪。鄭青青無法忍耐到帳棚去的渴望,仍舊溜出小別墅,但她留了個心眼,直覺告訴她不能拐入小徑,但只要稍微接近一點也好,她在林道上沉默地走著,知道男人就躺在不遠處,感到若有似無的滿足。

 

她若無其事繼續走,思緒混亂,虛弱不適地遊蕩了數小時,忽然發現有兩個人正在接近她。

 

鄭青青立刻脫下羽絨外套捲成一團塞進草叢下,寒風瞬間讓她直打哆嗦。

 

這樣來追她的人會更加覺得鄭青青精神不正常,也會快點將她帶回屋裡,她不想讓他們發現齊宗儀的存在,即使他會因此得救。

 

※※※

 

來到坪頂的第二天清晨,司徒燭華和沈韻真沐浴在鄭之龍連綿不斷的怒罵中,可惜少女對鄭之龍的吼叫威脅不痛不癢,早就知道鄭之龍遇到女兒便會化身紙老虎,令人不意外的是,鄭青青拒簽壽命延長的文書。

 

趁那對父女忙著溝通,韻真去少女的房間偷看昨夜她的畫作,並用手機拍攝內容,可惜鄭青青的繪畫技巧停留在幼稚園程度,韻真勉強辨識出她在畫一個男人,其餘太過抽象。

 

韻真也看出只要有他們旁觀,鄭之龍多少還會想端起老父的面子,結果只是造成無意義的僵持,她索性和司徒燭華走到後院。

 

「你說這孩子會不會已經想起前世了?」韻真忽然冒出這份懷疑。

 

從司徒燭華口中聽來鄭青青前世與鄭家父子的因果,以及詛咒鄭家人骨肉分離這份遺恨,韻真對讓這個小女孩活下去的任務宗旨產生動搖。

 

「有可能,璇璣也說世界各地擁有前世記憶的人大幅增加,不知是魂魄本能感受到魔障威脅或想加速因果變化,可以說部分人類的靈識變強了。我們以前也討論過類似的話題,近百年來地府有計劃地優先送修道者魂魄投胎,人間的生死循環正處於急速運轉的狀態。」司徒燭華說。

 

「好,確認鄭青青的確是為了討債才投胎為鄭之龍的女兒,那麼她現在壽命將盡,自然是債快討完了,如果勉強她活下來,不就反而是讓她欠鄭之龍的人情債,或者說繼續受苦嗎?冤冤相報何時了?」韻真托著下巴計算得失。「都怪你和璇璣通過壽命這種破壞平衡的獎品!還可以轉讓!」

 

「我沒參加金卡獎品內容規劃。」司徒燭華馬上撇清。

 

「但你也沒有反對!」

 

「至少璇璣的腦袋是天人,他制定的任何計劃一定都跟人間大事有關,不會只有小範圍的利益交換。」

 

「是這樣嗎?」韻真身為妖怪,對天界的畏懼和嚮往比修道者都要深,不過認識璇璣以後,她對天人的看法快要整組壞光光了。

 

她抱胸感歎道:「沒想到一個頂級獎品的兌換會牽涉這麼多陷阱。」

 

這時客廳傳來一下又一下瓷器碎裂聲,韻真趕緊拉著司徒燭華回去調停。

 

「我不會簽那張該死的紙!也不要再活十年!」鄭青青激動怒吼,就要撿碎片自殘,鄭之龍則手忙腳亂攔著她。

 

「青青呀!妳為什麼這麼倔?聽一次妳爸爸的話吧!好歹我們也是生妳養妳的父母啊!」等在一旁束手無策的唐妙琴終於忍不住出聲。

 

少女聞言轉向唐妙琴,表情一瞬凍結,她僵著那張怒極欲笑的臉,忽然大口吐血。

 

鄭之龍嚇傻了。

 

司徒燭華箭步上前,按住少女背心輸入自己的氣,同時唸了一句清心咒,及時鎮住魂魄離體的劇烈反應,鄭青青緩緩跪倒,瞪著嘔出的血跡,渾身無力。

 

如果司徒燭華沒有出手,方才就是這個少女的絕命之時了。

 

老人跪在鄭青青面前欲抱住她,瓷器碎片刺破他的膝蓋,老人恍若未覺,面對珍愛得不得了的少女,卻只能遲疑地縮手,怕再度刺激到鄭青青。

 

「……還記得你對一個乞丐扔石頭嗎?我是來討債的,鄭之龍。」她露出鮮血染紅的牙齒嘶啞道。

 

鄭之龍想起模糊的往事,仍然不敢置信。

 

韻真抱起氣若游絲的瀕死少女說:「我先帶她回房休息,你們最好快點商量對策。」

 

黑家幹部帶著鄭青青猶如一陣風消失在樓上,留下地板上的血跡作為少女無言的控訴。

 

「醫生明明說她還有一個月生命,也有很多人都活過醫生宣告的期限,為什麼我的青青不能是例外?」鄭之龍喃喃自語。

 

唐妙琴也說道:「我們希望透過無毒飲食和病人自主運動幫青青爭取更多時間,明明之前很順利,怎會變成這樣?」

 

司徒燭華沒告訴他們,鄭青青固然藉著長時間散步運動和固定進食保留良好體力,但在小別墅的拘束生活也讓她累積許多壓力躁鬱,實則談不上良好的休養,不斷頃軋身心的後果,現在不過是未爆彈終於引爆而已。

 

道士決定換一個說法:「醫師只是給個概括估計,不過這次的診斷算是準確。鄭青青死期命中注定,若她本人無意存活,比期限略早斷氣也有可能。壽命通常易減難增。」

 

「那我們到底該如何是好?青青剛剛還說了句古怪的話,她是某個乞丐轉世?這到底怎麼回事?」鄭之龍問。

 

「你心知肚明。」司徒燭華說。

 

鄭之龍慚愧地轉開臉,拿出威士忌倒了半杯一口氣喝下才勉強恢復鎮定。

 

女兒一瞬像是換了個人,他登時想起兒時做過的虧心事,但抗魔聯盟通過他的申請,鄭之龍還以為那件事的罪過並沒有那麼大。畢竟丟出石頭時他還是小孩子,那點力氣扔不死人的,後來父親也查過昔日對手的死因,是那名乞丐自己生病死掉。

 

「我當時年幼不懂事,只想著父親的敵人就是我的敵人,我沒有要他死的意思,那人怎會如此恨我?」鄭之龍結結巴巴,一點都不想將心愛女兒連結上那個可憎的乞丐,他完全不記得乞丐的臉和名字,只剩雨夜街邊一抹模糊悲慘的人影偶爾帶來不安,通常鄭之龍只會將這點不安拋諸腦後,但現在他不能不在乎了。

 

時隔五十年,鄭之龍還能感到那夜轉身離開時背後蜿蜒染上的寒意。

 

「總之,鄭青青一心求死,代表她的報復即將結束,你與鄭青青二人父女孽緣可就此斷開。這次委託貧道會盡力而為,你最好將地府文書交給鄭青青,或許機會握在手中時她會改變心意,但當著你的面她不可能蓋章。」司徒燭華說。

 

鄭之龍拿出可立即賦予十年壽命的地府文書擔憂道:「若鄭青青毀了這紙證明,或她在蓋章前死去該如何算數?」

 

他現在已不敢再做女兒會迫不及待延壽的美夢,甚至打算起最壞的情況了。

 

「這不是普通的公文,毀了隨時可復原,若鄭青青未使用這份壽命就已斷氣,則會折算成同等的福報,很遺憾,無法作為復活的手段。」

 

老人握著地府文書,神情無比傷心,相較之下,他的愛人唐妙琴卻是被遺忘了。

 

「她是我的女兒,這一點不會變。」半晌,鄭之龍下定決心。「我會把地府文書交給青青自己決定,只求大師替我勸勸她,只要她願意活下來,什麼條件我都答應。」

 

「妳呢?」司徒燭華問愣在一旁的唐妙琴。

 

「她真的是來討債……」自我安慰的荒謬想像成了事實,唐妙琴一時間五味雜陳。

 

她有個疑問,鄭青青到底是來向誰討債?只有對鄭之龍嗎?她是不是來還債的人之一?且是一並償還這對父女。

 

一旦確定現世報真的存在,唐妙琴對自己自甘淪為男人情婦又若有似無忽視私生女的作為起了一陣心虛。

 

「妙琴,妳對青青到底怎麼想?大師在問妳。」鄭之龍喝了一聲。

 

「我覺得青青她……很可憐……」掙扎痛苦只是為了討債,這輩子豈不是損失更多?然而,唐妙琴和鄭之龍這個男人糾纏多年,一樣是半斤八兩。

 

好在她沒記起半點前世的記憶,也不想知道自己上輩子到底和這兩人是什麼關係,她只願平安無事過完剩下的人生,遠離陰森森的轉世復仇。

 

唐妙琴忽然覺得道士勸她離開的提議極之誘人。

 

arrow
arrow

    林賾流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