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話 萍上之心

 

走出研究所後,噁心的感覺才好了些,原本潮溼悶熱的叢林空氣,現在卻讓人神清氣爽。

 

「裡面還有三個學者認為研究所的做法和存在違反人道精神,拒絕配合實驗被軟禁在房間裡,他們的門我沒有打開,等藥效過後他們知道怎麼自救。」青都道。

 

至於其他中了迷藥的人下場如何,青都沒說。

 

「阿德,你不用想太多。這件事是我下的手,我會負起責任,按照人類的說法,我是這個研究所的『外來天敵』,我和我的同伴既不針對人類也不針對猛獸或妖怪,但是,我不能忍受非為飽腹設下陷阱的利己主義者自詡為正義。抱歉,我讓你失望了嗎?」

 

在阿德的前世,青都對人類的貪婪霸道有過血淋淋的親身教訓,那的確養成他不姑息養奸的價值觀。

 

「我沒資格代表人類評論對錯,但是,你從來都沒讓我失望。」阿德小聲的說。

 

有時候他還寧願自己是妖怪,青都為了他想變成人才讓阿德難過,同時也無法接受。

 

接著兩人又在叢林中行走,趕在天黑前青都清出一小塊營地,和阿德一起搭好帳篷,用登山爐把礦泉水和濃縮湯塊煮成一鍋湯,配著營養棒打發了晚餐。

 

在阿德要求下,青都升起傳統的火堆,就算有露營燈,阿德本能還是想要有火來去除夜晚寒意和對黑暗之物的恐懼。

 

火焰也召喚來湖中女神的使者。

 

使者一出現,今天種種感傷憤怒的情緒,還有與青都在火堆旁單獨相處的一絲不自在瞬間蒸發。

 

「草泥馬?」傳說中的神獸現身了!

 

「阿德,正確的名稱是羊駝,牠們是印加帝國的傳統畜牧動物和山地居民的編織毛料來源喔。」青都行前功課做得很足。

 

本該在高原活動的神祕大羊駝出現在低地叢林中,的確像神話般撼動人心。

 

這次任務最困難的是送還的路程,研究所在東邊叢林,高山湖泊在西側山脈深處,距離相當遙遠。

 

「呃,你好,我們已經把維拉科查公子救出來了。」阿德讓羊駝使者看著打開的釣魚冰箱,瑩白小海馬在取自深水缸的湖水中靜靜勾著小樹枝。

 

羊駝低頭看了看,似乎還算滿意。

 

「感謝你們,你們可以稱我阿帕契克塔(apachecta),意思是委託攜物者,我會幫助你們前進。」羊駝道。

 

「太感謝了,請問我們是騎你過去嗎?」阿德思考這麼遠的距離沒有坐騎不行,而且毛茸茸的羊駝坐起來好像也很舒服。

 

「我是發誓保持貞潔之身侍奉女神的未婚女子,怎麼能讓男人騎我?」羊駝揚高聲音說。

 

認錯了,原來是女生。阿德連忙道歉。

 

「我會為你們帶路,指示食物和休息地點,就這樣。」阿帕契克塔說。

 

「好的,謝謝妳。」阿德當然不敢挑剔。

 

根據溝通後,阿德知道他們明天要先走出這片叢林,然後切入亞馬遜河最大支流馬代拉河,再順著河流一路回到安地斯山上,必須在太陽出來前出發,阿帕契克塔會再來施法術,讓他們可以變成飛毛腿趕路。

 

羊駝小姐似乎也不想待在火堆邊,交代完本地有什麼危險區域勿入,小心哪些妖魔鬼怪和其他重要事項就消失了,可能跟阿德晚餐沒肉可吃,看著使者不自覺地吞口水有關。

 

叢林不是湖中女神的地盤,她的使者能力有限,為了避免惹麻煩,這阿德也能理解,總之明天又有得忙了。

 

「那個,青都你要睡覺了嗎?」店員的眼皮已經重到要黏起來了。

 

對了,只有一頂兩人帳篷豈不是要貼在一起睡?阿德立刻炯炯有神。

 

「你先睡吧!阿德,我來守夜就好。」青都說。

 

「可是……」雖然不意外青都這麼說,阿德還是不好意思,但青都應該不會拿下面具跟他睡覺,阿德也不至於沒神經到這種程度。

 

「今天的工作很輕鬆,我一點也不累,而且這裡不是熟悉的地方,確實有必要守夜。」就因為青都說的是事實,阿德才過意不去。

 

但如果明天又是他拖後腿,倒不如接受青都的好意乖乖睡飽。

 

阿德鑽進帳棚,鋪好睡袋躺著,但腦海中太多影像了,閉著眼睛還是遲遲沒能睡著。

 

中間阿德又起來四次,透過帳篷氣窗偷看青都,他像雕像似的坐在火堆旁凝視著黑暗,似乎非常習慣這樣獨自靜坐,阿德想起青都有在日記中說過他的興趣是飛到山頂看月亮,耐性很好的狐狸。

 

正當阿德終於要睡著了,夜中卻忽然落起大雨,阿德連忙爬出睡袋探頭招呼青都進來躲雨。

 

「沒關係,阿德,我施了避水咒了。」青都回頭說。

 

仔細一看他坐的地方和火堆的確沒溼,但阿德還是覺得讓朋友一個人坐在大雨下怪怪的。

 

「那進帳棚也能守夜,還有空位。」總之阿德看了彆扭。

 

青都歪著頭思考。

 

「維拉科查公子說他討厭雨,不如讓他進帳棚休息如何?」青都看了看打開透氣中的釣魚冰箱。

 

海馬跟人家討厭什麼下雨,你不都住在水裡了!

 

『人類帶來的雨是毒藥,好吵,又汙穢。』小海馬用思念波回答。

 

啊咧?原來聽得到他的吐槽。

 

阿德伸出手,還真的沒淋溼,看來青都連帳棚一起施咒保護了,阿德於是起身把釣魚冰箱提進帳棚。

 

「有好一點了嗎?」維拉科查公子現在應該很不安,縮在小冰箱也很不舒服,水搞不好也不新鮮了,安靜忍耐現狀算是堅強的表現。

 

在陌生的地方誰不想要一個遮蔽和安全感呢?

 

『謝謝。』維拉科查公子說。

 

阿德打了個呵欠,再度鑽進睡袋。

 

 

 

震耳欲聾的大雨,像是天空的怒吼,也像神明對妖孽的警告。

 

青都想起數百年前的黎明,他也曾經諦聽過這種雨聲。

 

雨說,汝無須再活。

 

但是,他想活下去。

 

青都還記得狐狸的他發出憤怒絕望的嚎叫,身體卻被活套繩圈住,動彈不得。

然後是人類的腳步聲。

 

他以為獵人來了,出現的卻是一個撐傘提著大竹藍的少女,少女東張西望,最後發現青都,她原本早起代替生病的母親去廟裡拜拜祈福,卻聽到野獸奄奄一息的叫聲,於心不忍過來查看。

 

青都在劇烈的痛苦中,看見她很熟練地掏出剪刀。

 

哼歌安撫著受傷的狐狸,一下就把繩套剪斷了,但虛弱的青都連逃跑的力氣也不剩,竹林中大雨滂沱。

 

他隱隱約約知道自己是妖怪,但那時的青都還是沒比野獸好上多少的混血狐妖,他只會到處流浪尋找食物和短暫遮風避雨的窩巢,非常罕見吃飽睡足力量充盈時的月圓夜,偶爾也能幻化人形,但青都更偏好以野獸之身活動,人形對他毫無用處。

 

巧妙的陷阱和散發香氣的餌,理智還是敵不過飢腸轆轆的本能,青都已經被陷阱困了四天,殆危近死。

 

少女想了想,一股腦兒把竹藍裡的供品倒掉,然後小心翼翼把狐狸放進去,蓋上藍布,仍然無憂無慮地哼著山歌回家,非常悲天憫人的招認她把供品施捨給乞丐,希望菩薩給的福報能讓母親早日康復。

 

雙親樂呵呵,也不計較供品沒跟著少女回家了。

 

那時青都想,人類真是狡猾,這樣的狡猾害他中了陷阱,也讓他得到少女的庇護。

 

「再過不久我就要成親了,爹娘說做了別人的妻就不能再如此淘氣,也不能撿禽獸回來養,乖乖生兒育女才是正經事。吶,成親難道是如此乏味的事嗎?」

 

少女把受傷的狐狸偷偷養在床底下,直到狐狸掙扎出的擦傷好轉,能吃能喝恢復力氣,才把這頭眼神充滿野性卻聰穎溫馴的美麗野獸放回山林。

 

他曾經想過在少女白嫩的手臂咬上一口,但說不出是想吃她的肉,還是留下他的痕跡,所以青都最後沒有這麼做。

 

不用任何記號,他都不可能忘記那個人,不管生老病死,人類短暫的輪迴,對青都來說,那次相遇卻是難得一見的竹子花,巧合落在從未抬頭祈願的妖怪身上。

 

後來青都總是想像月亮裡會掉下竹子花,它們的顏色如此相似。

 

少女成親後還是偷偷撿動物回來養,幸好夫家是好人,只告誡她別撿牙尖舌利的野獸,雀、鳥、兔子等小動物還是睜隻眼閉隻眼默許了。

 

作為一個女人,少女在那個時代罕見地擁有圓滿的人生,身邊常有啁啾吵鬧的小動物,樂善好施,生活亦不寂寞,最後兒孫滿堂壽終正寢。

 

區區一隻弱小的妖狐給不起這樣的幸福,所以遠遠看著就好,青都這樣想。

 

她從來不知自己曾收留過一隻妖怪。

 

對青都來說最初亦是最後。

 

身畔傳來窸窣聲,打斷青都的沉思。

 

阿德包著睡袋蹭到青都身邊。

 

「反正不會淋溼嘛!法術耶!」阿德指著雨裡照樣燃燒的火堆。

 

阿德把自己包成御飯糰,這樣就算靠著青都也沒啥感覺了,不久就開始打盹。

 

「阿德之前一個人時有養寵物嗎?」青都忽然好奇前世的她如此喜歡養小動物,今生阿德卻毫無興趣。

 

「麻煩得要命,幹嘛養?還要花錢。」阿德帶著睏意咕噥。

 

「對寵物說話好像孤單老人,牠又不會回答,我一個人已經夠衰了,萬一暴斃寵物也沒人照顧。」

 

聽了他的回答,青都猛然懂了,或許前世的少女並非有動物相伴而不寂寞,而是無人能說話才對動物自言自語。

 

他曾經以為人類跟人類在一起就不會寂寞,所以目送少女出閣成親,那時青都就算不樂意也無力阻止,直到青都定居狐閣,才明白就算生活熱熱鬧鬧,大家各自的寂寞還是沒有消失。

 

最寂寞的,就是不知比他們年長多少,時常在花下獨舞或奔過雲海的天狐了。

 

變得強大,才能捉住下一次的機會。

 

阿德看青都久久沒有說話,不知不覺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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