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姊……」
「忘了誡律嗎?」她開口說。
「不。」
「你現在這是幹什麼?」她直接用力一扯,蘭渚沒敢還手,灰溜溜趴在地上。
「我想報仇。」他就是無法對她說謊。
「那就練到破棺,這樣上頭也不會管你想幹啥事。」
「屆時就太遲了。」黑家人中最快破棺的紀錄,起碼也要再一甲子。
「藉口,那你當初就不要當黑家殭屍啊!做厲鬼也好,直接去找你的仇人!」韻真瞪著眼睛譴責。
「鬼打不過妖怪,復仇成功後我甘願受罰。」蘭渚沒有起伏的說。
韻真不怒反笑,指了指牆外。
「師尊正提劍守在外頭,你越過這道牆就是違誡,她會馬上處決你,以為想偷跑的只有你一個?」
蘭渚閉唇不語,愕然張大雙眼,韻真的手正按著他的胸口。
「君子一諾千金,你答應太爺要遵守誡律的結果就是這樣?你對得起我們?對得起太爺和師尊?誰不是關在研究院裡,等到仇人身死骨爛沒得報仇。你的仇敵好歹是個妖怪!沒這麼早死!這點時間你都不願賭?」韻真氣憤地詰問。
「我很抱歉。」蘭渚啞口無言,只能訕訕認錯。
確定蘭渚打消逃跑念頭,韻真才扔了張紙條給他,蘭渚低頭閱讀,又一個衝擊,紙上竟是他要尋的那名妖怪數十年來的犯案蹤跡。
「我私下拜託師尊和師兄師姊幫忙調查,本來不該這樣,但我請他們順便記著,有消息就當禮物送回來,我想知道。」韻真對死死攢著字條的蘭渚說。
「起碼我確定兩件事,第一,那妖怪沒那麼容易死,第二,你現在絕對贏不了。」
蘭渚看著條列資料,這怎可能是「順便」的程度而已?蘭渚的確從這張字條上看見「一家人」的痕跡。
他將字條遞回給韻真。
「破棺之前,請師姊替我收著,也不用告訴我新的進展了。」這點骨氣,蘭渚不缺。
韻真露出微笑,點點頭收回字條。
不再試圖逃跑,蘭渚繼續離開石室後的修煉生活,但加倍認真在雜務工作上,學習木工耕種,也學著飼養豬羊牛馬,跟女人一起洗麻紡織,開私塾教黑家人讀書,奇異的是他的法術不但沒退步,反而進化得更加巧妙。
蘭渚很早就陪韻真照顧新人,因此飽受譏笑,從老不修到狗腿子都有,尤其不識字的匹夫匹婦,罵的可真是難聽,蘭渚難以想像那些破棺的黑家殭屍感情怎能如此親密?
「跟小孩子計較啥?練練脾氣,將來正派罵我們更難聽的多得是,難道還要傻傻被釣上去?」韻真繼續不客氣地逼迫新人進步離開石室。
說也奇怪,當新人更上一層樓後,她又恢復那個溫柔和善的師姊,不管對方領不領情,有人來求助就幫忙,打招呼被漠視也笑笑的,更不插手干預新人之後的發展。
某天,黑家人運送物資進入山寨的路線被發現了,黑家監院宣布在道門集眾來襲前緊急撤離,那一次,關晏君屠盡所有還關在石室的殭屍,因他們無法在日間行動,也不能控制衝動配合撤退。
蘭渚這才明白師姊不惜扮黑臉的用心良苦,同時理解真相的人不只有他,從一夕之間雪片飛來的書信和賠罪禮可見一斑。
後來在廣州黑家遭道門追擊,但蘭渚與韻真仍處於研究院中與世隔絕,只是師姊是黑家監院的親傳弟子,她多少還能對蘭渚說些戰況,兩人同樣想出戰,可恨仍未抵達破棺標準,況且研究院裡需要保護的殭屍也很多。
韻真神出鬼沒的時間變長了,只有蘭渚知道她躲在研究院的何處角落。
夕照如血,鐘樓屋簷拉出的陰影幾乎將她切成兩半,韻真仍凝視著遠方,蘭渚知道她不想錯過任何一隻飛鴿或符訊抵達的時間。
「師尊早上回來,說大師兄去世,另外我們明日撤退,不久要泛海經過香港到英國去了。」韻真搭在欄杆上的手輕輕握緊。
蘭渚聽聞噩耗,一時也只能愣在原地。
「我哭不出來,心裡堵得慌。」她抓著胸口說。
那他呢?數十年來教他法術,如師如父的前輩,理智上蘭渚願意為大師兄賭命,但那人死了,他卻沒有感覺。
現在如果有誰給他一道命令,要他去為大師兄報仇,蘭渚絕對沒有二話,但他卻不覺得哀傷,到底怎麼回事?絕非不敬愛或懷恨在心,但一樣東西損壞,他就不想擱在心上了。
「師弟,你還好嗎?」韻真發現他的表情平靜得不太尋常。
現在又想對那隻妖怪復仇了,然後一了百了,沒錯,原來他只想一了百了,在那之前,當然不要再有其他牽掛了。
「師姊,我卻連哭都不想哭,為何我沒辦法為大師兄哀悼?明明他對我那麼好。」蘭渚望著手心,那處空空如也。
韻真驚訝地看著他,蘭渚以為她要責罵自己無情無義,這也是他老實坦白的用意,也許有個人罵罵他,他會比較好過,她卻用力握住他的手。
「別往壞處想,你已經盡力了,這是變成殭屍的後遺症。」她一字一句盯著蘭渚說。
「為何我和其他人不一樣?有的人還會流淚,有的人吃肉就吐,師姊的眼神也是,我覺得妳已經在哭了。」蘭渚直白地提問。
「一定是你太聰明,幽冥嫉妒了,將你的七情六慾拿去特別多。」韻真苦笑。
多年前,還不認識蘭渚,韻真剛離開石室,那時研究院有個優秀的師姊即將破棺,和蘭渚很多地方都十分相似,但凡是人,總有某種喜惡,身為魂魄完整的殭屍也難免這個弊病,然而韻真在那名師姊身上找不出喜惡,舉手投足帶著讓韻真極羨慕的瀟灑。
美麗的師姊經常對韻真說,她想復仇,即使過了這些年月,心知肚明仇人早已老死,也總是笑嘻嘻地表示,父債子償,等她破棺就去討回來,但韻真總懷疑師姊並非當真要牽怒子孫。
當韻真以為師姊終於想開了,她卻忽然發狂攻擊同伴,韻真拚命阻擋,卻也被她打得奄奄一息,在她即將割開韻真脖子的剎那,師尊及時趕到並擊殺了那名師姊。
韻真永遠記得師姊扼住她脖子時的低語。
──韻真,陪我嗎?
那一瞬,她才看見師姊眼中的無底絕望,她差點要說「好」,但美人魂魄已渺。
她曾問師尊原因,師尊只是淡淡回答,人既無心,活著不啻火枷苦刑。
「師弟,師尊將正式收你為記名弟子,補大師兄的缺,你只須更加努力就好了,明白嗎?」韻真謹慎地觀察著他。
問題在報仇之後,現在還不用太緊張。
「這是重責大任。」蘭渚微微蹙眉。
「這樣你就跑不掉了,閉嘴乖乖接令。」韻真彷彿要把一張薄紙釘入木板,揪著衣領將他壓在柱子上威脅。
「師姊這脾氣不改改,將來破棺可怎麼欺騙愚蠢漢子?」蘭渚嘿嘿笑了兩聲。
「我犯啥自討苦吃去騙漢子?」韻真瞇著眼睛。
「活著不就要找樂子嗎?」蘭渚半蹲任她壓制說。
「我要忙的事情可多著!而且你也別想賴!」
「好,我接了。」他乾脆的回答讓韻真一愣,冷不防被他掙脫,蘭渚躍下鐘樓,隱入暗色巷弄中。
當夜蘭渚抱了兩罈美酒邀韻真賞月,廚師忍不住技癢釀造,卻只能餵給充作肉畜的犯人或拿去賣錢,蘭渚趁興偷了酒,和韻真在屋頂上遙祭大師兄。
你一口我一口喝著嘗不出滋味的佳釀,既是告別故人,也是告別故鄉。
之後蘭渚與韻真躺在運送絲綢的長木箱裡,隨船離開中國,漫長的航程,兩人總能平靜的度過,偶爾趁白日人聲吵雜時聊天。
韻真將木箱拆出小洞,蘭渚也依樣畫葫蘆,看不見星月的黑暗船艙中,兩人就握著手確認彼此的存在。
他們竟已攜手同行這麼久,比凡人夫妻的兩輩子都要長。蘭渚默想。
※※※
五年後,蘭渚和韻真同時破棺。
特別是蘭渚的優異表現,他創下最短的破棺時間,這項紀錄在一百多年後才被另一個後輩打破。
「既然你要去報仇,多個人幫忙不是更好?」韻真不懂蘭渚為何要一意孤行。
好不容易知道那名妖怪的所在處,一百多年來妖怪也佔山為王,修煉得更加強大。
「師姊,這是個人恩怨。」
他早已決定要獨力報妻女被殺之仇,也許只有這麼做才能跟過去真正了斷,專心思慕眼前這個人,即使他這輩子都不想說出真心話。
到底比韻真要經歷更多人事的蘭渚很清楚,他和妻子雖因媒妁之言結髮,亦有夫妻之義,那是他孜孜矻矻不忘復仇的根本,身為男人,他深知該如何擺放感情才不會傷害別人或辱及自己,而師姊雖出嫁當過婦人,在蘭渚眼中她仍然不識風月。
師姊弟關係是最好的,更是韻真能承受的極限,再多一點她就會避走了,既然如此,他也只要不凋的鏡中花,哪怕無法碰觸,仍然如此接近。
「我怎能放你一個人冒險?」韻真果然堅持同行幫忙。
蘭渚看著她,腦海裡轉著另一個現實上不想被跟的考量。
為了維持最佳戰力,他得不斷連續吃人,雖然要找到惡貫滿盈的獵物不難,主要是他們很久以前就有默契不在對方面前進食。仔細想想,他也從來沒看過韻真狩獵吃肉的畫面。但在追蹤危險妖怪的過程,行動勢必不可能如此天真,光是師姊在他附近,蘭渚就放心不下,這份羈絆只會變成破綻。
不希望累積至今的情誼因殭屍必然的本性有任何一點點,哪怕是一丁點的改變,至少他們面對面時總是盡量扮著人樣兒。
一個人時他則無所畏懼。
「我有些活兒得先準備,過一陣子和師姊約在港口會合。」他扮出屈服的模樣。
「沒問題。」
蘭渚做出有點冒險的決定,給了韻真錯誤的船期和船名,這讓師姊非常生氣,即使他成功復仇歸來,要在不動用法術的前提下和日後有黑家劍盾之稱的師姊單挑,回想起來仍然是件非常不愉快的事。
返回歐羅巴的商船上站著一個白髮蒼蒼的漢人通譯,他在搖晃的甲板上如履平地,更於暴風雨來襲前輕鬆攀爬繩網協助收帆,身輕如燕的姿態讓水手對中國人都會神奇功夫的傳說深信不疑。
他凝視著船邊不斷翻滾的浪花,心念偶動,拿出師姊相贈的鏡子,鏡面已被粉碎,卻也多虧這面鏡子替他擋下致命攻擊。
握鏡的手垂在船舷外良久,輕輕鬆開,破鏡便落入海中,銀光一閃再無蹤影。
損壞的東西總讓他不耐煩,就算修復也不是同一樣物事了。
只有師姊,不想測試她的死是否會讓他麻木依然。
「只要比師姊還早離開就可以了,一定會如此吧……」蘭渚喃喃自語,許下不祥卻讓他如釋重負的誓言。
現在的他還有難以割捨的寶物,順其自然就好。像他這樣有殘缺的殭屍,無法給另一個同樣是殭屍的女人幸福,不相襯的地方也太多了。
以為是雨滴,抹在手心的卻是不知何時掉下的淚。
他還擁有的部分,師姊卻失去了。一定是因為現在太美好了,所以他還能感到悲傷。
「我贏了,師姊。」
「臭小子!比武場見!你完蛋了!」
只要不去碰觸深層的腐肉,蘭渚還是能在日常中感覺到淡淡歡快。
脫下單衣長袍,剪去長髮,換上西裝襯衫,成了現代人,時代帶來許多新奇有趣的變化,師姊和師尊的變化讓他更加驚異。
心態上,蘭渚早已洗去暮年老朽的遲滯,但也失去落葉歸根的寧定,外表也就這樣子了,不像大部分年紀輕輕就死了的黑家人,可以一再偽裝成青春少年。即使他們看待世態變幻的精神距離相差無幾,蘭渚說不定還比他們還輕狂,比較起來還是有少許的不平衡。
風華正盛的外表,誰不喜歡呢?但有個人不在意,照樣拿他當小孩子看,忠實計算年齡差,蘭渚鬆了口氣。
「師弟,有個角色很適合你,來吧!衣服我可以幫你做!」
「敬謝不敏。老頭子還要寫國科會研究計畫。」系主任的工作已經害他睡眠不足,答應師姊的陷阱還可能被扮成男人的不同師妹上下其手,蘭渚看起來像白癡嗎?
「裝什麼老!明明就小鬼!」韻真嘟囔。
「沈韻真同學,我聽得到,在學校要對主任有禮貌。」邁入現代的好處之一,黑家人在社會身分上輩分也大洗牌了。不過師姊很愛面子,除了蘭渚以外好像也沒其他人能讓她放心碎碎唸。
「可以戴面具!不如說面具也是賣點!」
「決不扮東洋倭寇的暗部或死神隊長!」研究過某些現代玩物到底如何讓大量黑家人失常後,蘭渚發現日本動漫真是太墮落腐敗了。
「這是種族歧視!師弟,我們缺人出角色團。」韻真趁辦公室沒人,走到蘭渚身後不斷搖晃他的椅背。
談到所謂的「愛好」,蘭渚發現黑家人的心智年齡下降得有點恐怖,連千年難得一見的天才新秀也整天埋頭畫漫畫,這樣真的好嗎?還是得有人當中流砥柱吧?貌似就是他自己。
「再說,角色扮演的服裝以後打架還可以環保利用,這樣敵人就認不出我們的長相啦!」
誰要穿奇裝異服打架!蘭渚寧願戴全罩安全帽。
「不管怎麼說,我很忙。如果師姊答應幫我改兩個年級的考卷報告……」蘭渚並非當真忍心拒絕心上人的懇求,雖然這種要求對傳統男人來說很過分。
「三年級或碩士班。」韻真自動挑掉對閱卷者來說某種意義上很硬的低年級。
「沒得殺價,而且碩士班我改完了。」蘭渚也喜歡從軟柿子吃起。
「那師弟要扮兩個角色。」韻真的休閒時間同樣很寶貴。
「……」
貌似還是喝茶改卷子比較輕鬆,蘭渚決定忽視那可以把人掀到天花板的搖晃力道,下次可能要換新椅子了,反正從公費出,不痛不癢。
「好啦!一個角色換兩個年級!師弟要先定裝我才付帳!你要在師尊面前發誓不臨陣脫逃。」
蘭渚按著額頭歎息,最後還是露出淺淺的微笑。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