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天心五傑的吵鬧聲包圍,韻真感到有點違和,原來是少了阿鐘的聲音,他不知何時趴在桌面上睡著了。

 

「鐘子牙最近有好好休息嗎?」

 

其他人搖搖頭,韻真仔細觀察,發現他們眼下同樣有著淡淡青翳,只是靠底子強撐。

 

「就算我們硬押著他去睡覺也沒用,他總是偷偷爬起來鑽研易學,還說我們再拿走他的書就要翻臉,這傢伙一生氣就講不通了,不過他現在傷成這樣子也只能看書啦!」王大德指著阿鐘說。

 

其餘四傑怕學姊說教,不敢告知韻真他們自己也忙著磨練本事,只因阿鐘說了一句「現在不是休息的時候」。在他們五人之中,阿鐘擅長占卜,又以八卦最準,之所以沒變成百發百中的算命仙,主因是解卦解錯,而且阿鐘很少在雞毛蒜皮的小事上卜卦。

 

事後回頭梳理卦象,總能發現卦名是準的,因此每當阿鐘卜出一個他在意的卦,眾人都會認真去猜測可能性。

 

在黑太爺的結界休息時,阿鐘卜出的卦是「火水未濟」,卦辭是「小狐汔濟,濡其尾,無攸利」,字面意思指缺乏力氣的小狐狸渡河難免弄溼尾巴,沒好處。

 

他們到底能在這場災難裡做什麼呢?眾人不約而同想到的答案就是拚命努力,尾巴溼就溼,沒能過河就淹死了,當然還是關關難過硬給他過,沒好處,至少不要有致命的損失。

 

此時阿鐘眉頭緊鎖,發出驚恐的嗚嗚聲,同時抱著頭像是想保護自己不受傷害。

 

「勉強睡著了也會像現在這樣做噩夢,所以我們盡量有人陪著他。」王鏡元頗有經驗地伸手準備喚醒阿鐘。

 

韻真凝重地看著這個小腿帶傷拄著拐杖的大男孩,經歷過險些被一群妖怪分食的恐怖遭遇,還能保持理性和勇氣已經很難得了。

 

但王鏡元還來不及喚醒阿鐘,他冷不防大叫一聲掀桌而起,韻真及時拿著茶杯跳開,其他人則沒那麼幸運,滿地杯水狼籍。

 

「靠!褲子溼了啦!我這條牛仔褲養很久耶!」玄武一臉錯愕指著褲襠。

 

「是很久沒洗了吧?」王鏡元翻了個白眼。

 

「就是不能洗才能養出自然的刷紋啊!我的小老弟差點被熱水燙熟!好危險!」

 

韻真快被他們沒營養的對話氣死。

 

「你還好嗎?」她踱步接近目光逐漸恢復焦距的阿鐘,看見他佯作揉眼飛快抹去淚水。

 

「沒事,睡迷糊了。」阿鐘扯著嘴唇勉強微笑。

 

敲門聲響起,眾人同時回頭。

 

「門沒鎖,進來吧!」現在使用這間客房的人是韻真,她順口應了一句。

 

於是房門遲疑地打開一條縫,探進一張眉清目秀的少年臉蛋。

 

「我在隔壁房間讀書,聽到好大一聲。」他好奇又崇拜地看著韻真。

 

韻真登時知道不是所有天心派門人都清楚她是殭屍,除了大人們和天心五傑知情,恐怕也有一部分人只停留在劍俠的唬爛謊言中,特別是小孩子和不曾特別修道的家眷,這方面天心五傑沒有口無遮攔,顯然保護家人的常識還是有的。

 

王大德連忙出面介紹:「這是我弟弟宏仁,今年高三,我家在趕製給中蠱者的藥包,太多人進進出出不方便,就讓他住到阿鐘家專心準備考試。」沒明說的部分是,也有讓王宏仁幫忙留意阿鐘的用意。

 

韻真眼睛一亮。

 

看到「第十三使徒」的本體了,果然很接近她想像中的模樣。

 

「韻真姊好。」

 

靦腆地打招呼這點也在韻真意料之內,男生在網路上講話直接又愛嘴砲,但實際面對面還是彬彬有禮又有點小害羞居多。

 

王宏仁盯著被掀翻的木桌和茶杯碎片,氣氛和平,看不出誰是掀桌凶手。

 

「你的子牙哥剛剛又做噩夢了。」王鏡元幫忙解釋。

 

「我去拿拖把和抹布過來。」語罷少年咚咚地跑走了。

 

「你有個好弟弟,別讓他也捲進來了。」韻真道。

 

「我們家已經說定,宏仁想當道士也得等考上學校才准繼續修煉。」王大德保證。

 

「那樣就好,但他上學怎麼辦?」

 

「平常住在學校宿舍,但最近局勢不穩,長輩判斷讓宏仁請假在家溫書較為妥當,功課不會就問長輩。」他最佩服韻真學姊的地方,就是明明知道她是黑家人,有時候還是會冒出很生活的普通對話。

 

韻真正要找個地方放下茶杯,瞥見阿鐘灰敗得不尋常的臉色,忽然疑心他那糟透了的氣色不只是噩夢的影響,客舍如此涼爽,這名年輕人領邊居然已被冷汗浸溼。

 

「坐下。」韻真將阿鐘按在竹椅上,拿來圓凳放上他的受傷小腿。

 

阿鐘微露不安,還是溫順地任韻真檢查,剛拆線的斑斕傷口紅腫溼潤,隨著藥布拿開,隱約泛著組織液,但沒有明顯潰爛惡化,在眾人看來應是逐漸恢復的情況,韻真卻沉下臉色。

 

這種差強人意的痊癒狀態簡直是侮辱黑家人的本事。

 

「傷口是師尊替你縫的,藥方在三峽分頭行動前也交給你了,沒有按時敷藥或短少幾味藥材是不是?」

 

阿鐘的傷勢也不宜密集趕路,因此天心五傑又拆成兩組,讓晏君女扮男裝混進去不至於太顯眼,至於阿鐘和玄武則一邊照顧傷口,稍緩於大德這組,等到家人接應才回到臺東老家。

 

「被妖怪抓咬傷切莫不可大意,你的情況和沐琪一樣,說不定還更嚴重,就算我立刻治療她,也會造成一輩子的病根。而且也不是光敷藥就沒事了,最好是讓懂得醫治的人觀察一段時間,有時怨恨和業力也會附著在傷口上。」韻真訓話同時仔細檢查傷口。

 

「沒有致命危險不表示鬆懈大意這種傷口不會害死你!」

 

「我知道。」原本長輩看到他的傷勢立刻變色大駭,擔心縱使截肢還避免不了惡氣攻心,按照黑家的藥方卻奇蹟地穩住傷勢,但苦於其中幾味藥材存量稀少又與治蠱藥所需材料衝突,阿鐘和長輩斟酌討論的結果是減少用量,保留最低限度救命用的庫存,另外藥單上也有些臨時難以入手的材料,只能以代用品湊和。

 

實際敷藥後,阿鐘也有所察覺,可能是藥材品質或處理方法不對,幾味草藥的效力並未出現,加上避難途中不欲造成他人麻煩,他選擇隱忍不說。

 

「遲了,邪毒已入骨,要拔治難了。咬過你的妖怪被師弟擊殺,死相想必極慘,這些怨恨也都刻在傷口上,你又沒好好調養,加倍耗損,自己找死。」要不是師尊抽空為阿鐘緊急清理過一次傷口,加上不全的藥方還是很威,他現在早該五臟潰爛躺在棺材板上。

 

「你怎麼不說?」「見外個屁!豬頭!」天心四傑此起彼落叫罵。

 

「我自己的身體自己清楚,不會死的。後遺症難免,但現在我更需要時間變強。」阿鐘昂起臉看著從小到大不曾分開的夥伴。

 

「廢一條腿沒關係,真的沒關係,但系主任的仇,我一定要報。現在我更清楚仇家是哪些人了,而且大德和鏡元,你們泰照玄爺爺好不容易當上福德正神,卻快被拖下水,這筆帳難道我們也要吞下去?西城隍還有號稱修道卻不能明辨是非的前輩道士,我這輩子都不可能當作沒事一樣敬奉他們!這群……這群無恥小人!」他咬得嘴唇泛白,用力捏著拳頭,仍忍不住兩道透明水線流下臉頰。

 

阿鐘這番宣洩的心底話讓眾人默然無言,誰不想報仇?卻沒料到這個最內向的同伴卻用最激烈的方式執行了。

 

韻真一手搭著阿鐘肩膀,卻向窗外怒目而視,周身忽然冒出暴戾陰寒的強烈氣息,地面瞬間結霜,嚇得天心五傑以為她失控想吃人,窗外卻有種某物倏然遁去的失落感,阿鐘重重喘了口氣全身放鬆。

 

「怎麼回事?方才還悶得荒,但韻真學姊一不掩飾殭屍的氣,卻沒那麼難受了。」雖然還是很可怕,不只阿鐘,其他四傑也冒出戰鬥兼逃跑的衝動。

 

「方才在窗外有隻魙盯著你,看來已經纏了好些天,想上你的身。」韻真話還沒說完,眾人立刻擠到窗邊打探,在老家當然早就解放陰陽眼的封印,但還是什麼都看不到。

 

「陰陽眼看不見魙,甚至連妖怪的魂魄也不容易看見,殭屍比道士容易察覺蠱、祟、魙之類的非生非死又無完整魂魄的陰物。」韻真要他們別白白瞪眼睛,天心五傑的手機立刻響了,想必天心派不少道士已查覺客房異狀。

 

「快接電話,不然你們家長輩要殺過來了。」

 

天心五傑連忙各自對關心致電的親人解釋韻真放出屍氣只是誤會一場。

 

「以前說過魙是鬼死後化成之物,不過,倒也不是只有人魂會化魙,何況妖怪魂魄沒有地府鬼差前來導引投胎,修為不足者往往更容易墮落成魙。臺東天心派這兒已經相當清淨,但法術結界對魙沒用,那種惡物跟瘴癘很接近,也只有凶神惡煞能暫時嚇退魙,否則就得大張旗鼓行儺了。」韻真這才解釋她忽然沒掩飾氣息的用意。

 

「學姊的意思是,剛剛那隻魙是攻擊我的那群妖怪之一所化,跟到老家來想控制我?」阿鐘愕然問。

 

「也許不只一隻妖怪,而是好幾隻的魂魄拼湊為魙,還殘留著生前最後的執念,沒能吃到嘴的處子肉。這些年來纏我的魙也不少,總歸成了習慣,有的纏了幾年便散了,也不知是被業風吹去,還是因故被其他妖魔吃了。」韻真關閉窗戶,有如這個動作本身就是咒法,她丟下一句結論:「所謂的業障,就是這麼來的,趁這輩子還知曉因果,快快修行為上。」

 

阿鐘靜靜想了想,木然道:「學姊,這段日子我總是滿腦子想著,恨不得當初那些攻擊我的妖怪永世不得超生,也許是這股惡念才將那隻魙召到我身邊來。我知道這樣不好,但那些想法就是無法消停。」

 

「容易的話,便不叫修行了。但若還想戰鬥,再勉強也要克制不潔的念頭。」韻真本著過來人的經驗勸告。

 

「某件事我大概心裡有數,但還是想向學姊確認,我……是不是不算處子了?」阿鐘低啞地問。

 

按照黑家殭屍的標準,受過重大創傷也可能導致喪失處子之身,阿鐘不只一次生出歹毒的念頭,想將潛伏在身邊的妖怪不分老小連根拔除,好讓這些邪惡異類再也不能恐嚇傷害他。

 

從未想過失去天真會如此憂傷。

 

韻真不答,只是溫柔地將他的頭攬入懷中。

 

「現在正是要開始磨練的時候,只要你的正道還在,沒什麼好擔心。」

 

她的話像一劑沁涼的草藥,敷在鐘子牙不能向父母和同伴訴說的心傷上。

 

終歸仍是同病相憐的悲哀,讓阿鐘本能知道只有韻真學姊能明白那種被剝奪烙印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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