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中理大學裡的非人作鳥獸散的大戰已過去將近一個月,學校內外看起來風平浪靜,帶著點不明傳染病潛伏的毛骨悚然,不少師生已提早離校,校方預定在六月底前清空校園,既然新聞沒有特別報導,民眾對圍牆內的情況也就迷迷糊糊地帶過了。
人們不知已受到法術與魔瘴的影響,只覺得疲累而厭煩,遊客紛紛繞道避開三峽,校區附近居民除了必要活動之外深居簡出,這處原有十一萬人口的城鎮在炎夏中散發著疏離沉悶的氣息。
顓頊之子依約替淑清解開道士將她扣押在系館樓頂上的法術鎖鏈,另外又不知動了什麼手腳,讓淑清得以不被修道者發現,在校內活動自如,但她大多數時間還是縮在天臺樓梯間發呆。
有時淑清看見疫鬼會坐在女兒牆下俯瞰著校內走動的人影發笑,幸災樂禍的滿足笑意令人作嘔。
有時窮蟬太無聊,甚至會慫恿淑清去地下室見識酷刑,被關在學校裡的黑家殭屍數量比她想像中還多,她雖然是厲鬼,卻沒想到號稱替天行道的修道者背後行為比鬼更駭人。
淑清覺得自己非常多餘,但她至少不用擔心學校裡有女生自殺了,然而校內未來卻可能出現更多屍體。
「妳怎麼還在這?去!去!」窮蟬都決定大發慈悲放過她了。
「這是我的地盤!我不能離開學校!」淑清瞪他。
「妳生前總有父母或朋友?不會想辦法騷擾他們找人幫妳超度?趁學生還沒走光,找幾個當跳板又不難。」疫鬼大方地指點。
淑清撇頭不語。
她剛死時父母數度來學校參與調查和舉辦法事,不知怎地,她卻覺得親人好陌生,彷彿這一死所有的關聯都斷了,她明明對羅治斌極為痛恨,為何卻無法對理當最親近的父母產生依賴之情?學校以外的世界也像不存在一般。
窮蟬端詳女鬼片刻,慢條斯理評論道:「知道問題在哪裡嗎?妳的緣分太淡,只有一條死前結下的業障特別深,靈識極弱,缺乏肉身就忘了五感,不快點投胎搞不好就會魂飛魄散。」
淑清仍然不理會他,逕自數著腳趾頭。
疫鬼拿出動研社的紀錄相冊自得其樂翻閱,淑清見他還是更偏好黑衣猥瑣的外表,默默詛咒他在追女人時跌個大跟頭。
「我的背很好看嗎?」窮蟬頭也不回問。
「你喜歡沈韻真哪兒?」這些天以來疫鬼也不扭捏,直接向淑清打聽韻真在校情況,還表示他也不是時時刻刻都在觀察目標,細節愈多愈好,因此淑清馬上就知道不幸被疫鬼盯上的女人就是韻真。
「她和我的妻子生得一模一樣。」
「現在瞧瞧是誰看不開?」淑清嘲諷。
「我遊戲人間挺愜意,跟一坨牛糞似的妳不同。」
「誰稀罕你救了!走呀!」要不是激他滾蛋去找騷擾對象太對不起沈韻真,淑清差點就要脫口而出質問疫鬼還在學校裡閒混的理由。
「反正我不會救妳,咱們有共識就好。黑家殭屍必會回來救自己人,屆時我和韻真又能見面了。」窮蟬猶嫌氣不死人地補充。
「你想對沈韻真怎樣?」遭遇變態的痛苦,淑清感同身受。
「在她肉身沒毀前?不怎麼樣。放她自由自在地活著,不過她遲早會沒命,到時我再將她的魂魄弄到手就好,這段觀察時間也有助於我破解黑太爺這個阻礙。」這是窮蟬好整以暇的原因。
巴巴地上門吃閉門羹,窮蟬可沒蠢到那地步,但沈韻真絕對會想知道各式各樣的情報,因此窮蟬端坐在中理大學靜觀其變,只要正確地操縱資訊,未來和沈韻真交朋友並不難。
「她真不幸。」淑清還是忍不住這樣說。
「我不需與凡人一般見識。像妳這種連諂媚救星都不懂的傻子,魂飛魄散或許比較幸福。」窮蟬當真用同情的口吻道。
淑清衝過去踢打窮蟬的後背,不意外撲了個空。
「你給我記著!少得意!不管你是什麼妖魔鬼怪!你才會倒楣!你全家都倒楣!」淑清徒勞無功地罵著。
「是是是。」難得遇到不怕自己的厲鬼,窮蟬覺得逗逗她也不賴。
淑清忽然意識到她落入某種詭異的處境,一個來頭不小的怪物跟被遺忘的女鬼,只因他倆都不屬於任何一方勢力,唯一的共同話題則是殭屍沈韻真,儘管窮蟬問了不少沈韻真的瑣事喜好,基於同為女性的道義,淑清每次都瞎編答案,不想讓他得逞。
她知道窮蟬在耍人,淑清有點氣自己也沒有積極避免互動可能,或許是她成為亡靈後孤單太久了,任何對話都讓日子變得不同,至少淑清不想被認為她怕了他才躲起來。
「你是不是喜歡被女人罵?」她忽然感到懷疑,如果還有身體,淑清現在鐵定滿身雞皮疙瘩。
「怎麼可能?只是沒必要在意螻蟻之輩。」窮蟬自然無比地表示。
「等著瞧!」淑清將這句話含在嘴裡咀嚼,殊不知疫鬼還是聽得清清楚楚。
就算是不怎麼樣的戰帖,總比下跪求饒要有意思,不枉窮蟬利用她打發時間了。
疫鬼望著一縷倦懶地黏在天邊的雲絲,若有似無吐出焦煙,煙霧混合著日光,讓那道骨瘦如柴的身影更加朦朧。
※※※
六月三十日,韻真與師尊重返三峽。
十天之中發生了許多事,比如說臺東天心派一改中立謙讓的態度,從世界各地召集族親故友,預備投入璇璣子所謂奪回中理大學校區並清查正派的反擊陣營;比如說一些投入調查行動的道士傳訊給鐘掌門,人口失蹤事件仍未停止,只是媒體再也不報了。
韻真在晏君同意下聯絡上數名逃亡黑家人,約好伺機救出遭囚的同伴,但晏君認為除非璇璣子的人馬取得顯著戰果,黑家殘兵不宜現身,因此當前策略仍是以靜待動。
天心五傑應當好好留在本家養傷,這回韻真不忘吩咐天心派盯住他們,道士們與天心五傑的父母明明答應了!開戰前夜五名青年卻找到韻真和晏君的藏身處,宋星平的早餐店。
原來那乖乖養傷的十天是為了用最快速度培養偷溜的體力!韻真急CALL也在臺北的長輩來帶人,卻因為這樣那樣的理由,沒人勻得出手將天心五傑帶回臺東,於是鐘掌門派人送來小包裹,韻真拆開一看是五枚警用手銬,附帶一張便條紙,上面註明請把天心五傑銬在水龍頭或瓦斯桶上。
非常無言的黑家師尊和韻真只好嚴厲命令天心五傑不能離開早餐店。
「這段時間來你們的表現已經很驚人了!為何不能乖一點?」韻真連生氣都懶了。
「我們不想跟著璇璣子或天心派的長輩戰鬥--他們鐵定不會讓我們戰鬥啦!我們要參加學姊這一隊!」最早被拘魂的王大德從同伴轉述中得知那些卑劣道士如此欺負兩名學姊,在得創傷壓力症候群前就先氣瘋了!首腦還逍遙法外,天心派關著一批俘虜傷患也無濟於事。
「沒必要。而且我和師尊也不會讓你們戰鬥!」
「就在家裡遭遇了那麼可怕的事,我們也不確定是否還能豁出性命打架,但總有能派上用場的地方,自己的仇自己報!這樣好了,學姊如果抓到那個拘魂渾蛋,請把他綁起來讓我們揍一頓!」阿鐘說。
「總之你們只能待命,有需要時我會指示。」一直打坐養神的晏君睜開眼睛:「既然你們人來了,繼續複習我教過的內容,現在,馬上。」
師尊出手教育效果就是不一樣!韻真在天心五傑滿頭大汗的手印動作加舌頭打結的咒語中離開早餐店,前往偵查校園周遭區域。
闊別一個月,韻真對熟悉的景物已完全失去把握,她無法確定哪些民房被修道者佔用,哪處角落則被布下不易發現的法術陷阱,按照璇璣子的說法,不少道門好手被真魔吃了,取而代之的是不知如何製造的肉身傀儡。
此時修道者方的戰力應該大幅下降,她卻無法做出這麼樂觀的推測,一來不是只有天心派會找救兵,璇璣子人馬集結期間,將黑家殭屍當成罪魁禍首的道門聯盟也廣邀之前未出手的修道者加入整合,更多隱世高人在先前校園大戰的漣漪效應中親自出面或派得意高徒表態出戰。
令人遺憾的消息是,璇璣子承認他們依舊沒能成為正派主流,好在正如黑家人常說的,道門內鬥是自然生態,神霄宮目前不足為懼,該注意的是沐霖的爪牙暗中蠢動。
「比想像中輕鬆。」或許是韻真現在狀態比起校園大戰那時好多了,另一個事實也是校外巡邏的道士非常少,實力也遠遜未摧折前的神霄道士,潛入學校並非難事。
此時篤信黑家殭屍已不再是重大威脅的修道者們應該都聚集在學校內或旅館,正是韻真她們需要的機會。
韻真摸摸充當口罩的魔術頭巾和安全帽,她偽裝成腳踏車騎士,光明正大地將自己包得密不透風,偵查告一段落後,她停在離校區有段距離的路邊準備向師尊報告進度。
一條滑亮強韌的黑繩冷不防套住她的脖子,韻真雙腳離地,被男人勒舉在胸膛上,偷襲者挾持著她退入防火巷。
韻真第一個反應是肘擊碎掉對手幾根肋骨,讓他的內臟感受一下深度按摩,但那絕對不會錯認的獨特處子氣息隨即湧出,令她渾身僵直,對黑家殭屍來說,處子等於「小心輕放」的觀念已經是本能反應。
是他!他活著回來了!從背後偷襲的欠扁作風也沒改!這次居然用辮子勒她!
韻真抓住道士肘部袖子橫向一拉,司徒燭華登時不穩,被她抓住腕關節扭轉,只得乖乖放手。
「說聲『嗨!我回來了』會死嗎?」虧她還擔心他曝屍荒野從此消失不見!
「這樣要確認妳的恢復狀態比較快。我想殭屍反正也不會窒息,妳的腳離地對我來說比較安全。」不然韻真起碼有超過一百種將司徒燭華摔出去的招式。
「我還是會不舒服!」換成活人早就被這個道士勒死了!
「那要怎樣做才舒服呢?」
「小心我告你性騷擾!」
司徒燭華一臉坦蕩蕩給你告的態度再次讓韻真牙齦發癢,之前在海邊他是哪根筋不對才偷吻她?
長辮子道士按時返回這點還是讓韻真很吃驚,她後來想了很久,認為司徒燭華自己也沒把握能遵守約定,但他做到了。
韻真退後一步認真端詳男子,確定他沒缺胳臂少腿。
原本烏黑的鬢髮染上幾絲斑白,雖然模樣半點也沒老,比當日告別時卻更加憔悴,方才抓住他的手時,韻真發現他的體溫很低。
「你沒有好好休息。」韻真用控訴的口吻說。
他默認,銜著一抹溫柔的微笑垂手望著韻真。
「妳準備好告訴我這一個月人間發生多少事了嗎?韻真。」司徒燭華問。
韻真感到微微心慌,不是因為有機會闖入龍潭虎穴救出同伴,或司徒燭華謎樣的行動將掀起更多意外,單純因他呼喚她的名字,那樣自然地。
她立刻將曇花一現的心律不整丟進雞毛蒜皮掩埋區,還用力踩了兩腳。
「有件事想立刻跟你說。」韻真拿出銀閃閃的一大串手銬。
司徒燭華不解地看著她。
「我希望將天心五傑銬在你身上,你們家的小孩子不要老是亂丟!」韻真忍很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