拼布小姐的小套房表面上是及格了,但氣氛仍然浮盪著陰溼山洞的感覺,從地磚縫裡,窗戶的邊角這些小地方無時無刻地噴發,而女人就是這蘑菇王國的女王,她用自成一套的禮儀和時間存活著,她的朝臣就是這些不會說話的桌椅和裝飾。

 

她拿出精緻的日本瓷盤,將便當盒裡的菜一一移到盤中,又拿出碗把飯裝進去,接著把塑膠盒丟掉──彷彿CEO帶來的速食文化侵犯她的權威,但是自己家裡煮的泡麵就沒關係。

 

接著她才慢條斯理地吃起來。

 

這就是讓CEO不自在的原因,那太像玩扮家家酒的動作,還強迫坐在她前面的人參加,她有問過他的意願嗎?沒有。

 

視線亂瞟,他又看到那塊布,接著懷疑白布下的真相。

 

趁著拼布小姐轉身去洗碗盤,CEO產生男人不管活到幾歲,對於女生的私密都想好奇掀開的衝動,並且不顧後果執行的變態劣根性,反正他自己都是教授了,也不會有小學老師來罵他。

 

他先是從白布下緣想要掀開一角,發現女主人畢竟不笨,四個角都釘上圖釘,讓人無法用掀來偷瞄,女人動作很快,一改之前拖拖拉拉的印象,CEO馬上就聽到她要走回客廳的腳步聲。

 

他其實不是有意的,只是手指不聽話地抓住白布中心,果然,拼布小姐臉色變了,像幼獸被威脅的母豹朝男人衝過來,但她怎麼也來不及比上CEO技巧性的一扯,整面牆壁上的白布宛若瀑布崩塌!

 

CEO原本面向女人,這時才轉身看她到底在客廳藏了什麼不可告人的東西。

然而,男人卻因此呆愣住了。

 

那是一張巨大但是比例精準的達文西《巖窟聖母》複製畫,用無數指甲大小的碎布拼湊起來,色彩豐富的近成品,大約完成九成了,圖案鉅細靡遺,從目光低垂的聖母到她膝前玩耍的嬰兒栩栩如生。

 

這張拼布作品被固定在木條框架中,凜然地面對觀者。

 

「這是妳做的?」

 

「多事。」她搶過白布,拿著椅子想要墊高自己將布釘回去,卻讓CEO阻止了。

 

「這怎麼做?」他非要弄清楚不可,仔細一看,那不知用了幾種顏色的碎布並不是拼布材料行那種預先設計花樣的布塊,卻像是從舊衣或廉價布料上剪下的精華大全,而且幾無下針處的面積也讓她密密地縫合,簡直就像是外科手術的功夫。

 

「說吧,反正我都看到了。」CEO把女人拉到椅子上,壓著她的肩膀坐下,他則站在她身後,逼拼布小姐面對她的作品,她因此躁動不安極叛逆地扭動著。

 

「縫到現在這樣花了多久?」

 

「十年。」

 

「這些材料妳都怎麼蒐集?」

 

「去成衣廠要人家裁剩的碎布,還有問MSN朋友不要的舊衣服。」女人只有教學生時會購買專門材料,純粹是為學生提供,說是喜愛拼布這門手工藝,不如說她是執迷於縫補的過程。

 

「為何要這樣?妳不是在那間店裡說過妳什麼都做不了嗎?都做了這麼一大塊還叫什麼都做不了?」這已經是藝術品的程度了,CEO也在海外美術館看過不少展覽,他分得出好壞,更覺得會在女人家看到這幅精工的聖母畫感到不可思議。

 

「普通人能做到的事情,我都做不了。」女人仰直脖子瞪了他一眼。

 

「我想好好吃東西,好好睡一覺,看到好笑的事情就笑出來,遇到難過的事情哭過就沒事。」

 

「那妳就努力這樣做啊!」

 

「你懂什麼!那不是努力不努力的問題,我缺乏這種感覺,就算和人做一樣的事情,他們會舒服但我卻很痛苦!」女人低聲說。

 

「因為那些無意義的事情會讓我快活,它們才會變成我的壞習慣。」

 

「那這幅畫呢?妳也要跟壞習慣一起捨棄嗎?」

 

「這不是壞習慣,是我的希望,我的愛。」女人喃喃自語。

 

「我總是對自己說,只要我完成它,我的痛苦就會消失,我會變成嶄新的人,可是快要完成的時候我發現了,這只是藉口,因為我要依賴自己的痛苦才能完成它,不,一開始只是為了轉移痛苦而已。」

 

「圖案愈來愈美,但是我卻愈來愈老和畏縮,連活下來的力氣都沒有,我對這種生活厭倦了。」女人掙開CEO的手,起身給他一巴掌。

 

「走開!」

 

但CEO閃過了,順勢抓住她的手腕,居高臨下看著她。

 

「還沒有女人能打我的臉。」

 

###

 

「哇!你真的敢說這種臺詞喔!」同樣是男人阿德羨慕得不得了,他強忍著笑意維持中立態度,那個畫面真是太有張力了!

 

接著用力拉進懷中,轉了半圈然後……阿德的妄想到此為止。

 

「那他有沒有告訴你,幾個女人踩過他的腳?」拼布小姐表情平和地拿起茶杯喝著,聲音悶悶地從杯緣爬出來。

 

「妳是第二個。」CEO臉色鐵青地說。

 

「請問第一個是?」有八卦,快追!阿德終於發現CEO這個男人的過去,他下個星期的工作活力來源就看這個了。

 

「我運動白痴的妹妹高中畢業舞會前找我當練習舞伴那一次。」

 

那一定是相當慘痛的回憶,才會事隔多年還給CEO造成如此大的陰影。

 

總而言之,阿德知道這兩個人……這對男女應該是不可能爆出什麼火花了(除非是字面上的意思),阿德正經地回想這對客人的新生活冒險。

 

「那麼你們的精神生活到底有沒有得到當初所希望的調整效果?」店員好奇地問。

 

「誰曉得?我只覺得麻煩。」CEO說。

 

「你不要學我說話!」拼布小姐馬上不高興起來。

 

不過他們還是繼續來夢想交易所裡和阿德分享目前的感想,這兩個人都是阿德原本生活中沒機會遇見的人種,CEO太高不可攀,拼布小姐比他還自閉。

 

照理說,阿德應該會對拼布小姐比較有共鳴,可是,就因為處境接近,反而感覺出他和拼布小姐是完全不同的類型。

 

如果CEO的轉述沒錯,拼布小姐就算沒有藝術家的身分,她也有藝術家的脾氣和天分,如果是因此才不適應社會,硬逼她改掉豈不是抹殺這種才華?

 

「那又怎樣?」拼布小姐平板地反問。

 

「換成是你你要嗎?從小失眠,感情過度容易激動,為了讓自己活得舒服一點不和人互動,就被說是自閉症。才華這種東西還不是人家捧捧居多,如果可以選擇,我連生都不想被生下來。我父母都很疼我,如果是更健康乖巧的靈魂投胎當他們女兒就好了。」

 

阿德不敢回嘴,他認同女人前半段說的話。

 

「可是,現在不是很好嗎?連CEO也認可妳的才華,先不管那是因為什麼動力,可以創作帶給別人感動的作品真的很厲害。」

 

「藝術,說穿了很市儈。」拼布小姐嘲諷地說。

 

「只是它市儈得更徹底,不在學歷和家世上市儈,而是在這些領域以外,劃一塊虛幻的地盤讓另一群人市儈到底而已。如果讓人看到我在教學和特地做出來賣的手工藝品以外的作品,別人會有什麼反應?」

 

「好漂亮,多少錢?可不可以賣我?」她揚高嗓音扮演客人。

 

阿德留意到CEO撇開頭,神態好像有點不自然。

 

「這就是大多數人對藝術品的定位,為什麼沒人說,我用一道菜和妳換,我用一首歌和妳換,而偏偏要用錢當單位?」

 

「如果是一開始就想被人買走的作品,能賣到錢我很開心。可是,那就不會是所謂的藝術品,叫做工藝品,會被說是匠氣的東西。事實上,有很多人喜歡工藝品,這種工藝品比藝術品還要能帶給人們幸福。」

 

「那些買走我作品的人也會感謝我製作這種美好的小東西給他們,而不是用更吝嗇的態度,高高在上地批判我,用炫目的燈光和展覽場地來裝飾所謂的『藝術品』。」

 

拼布小姐像是壓抑了很久,這些話聽起來有種冷徹的解剖利度。

 

「靠這個吃飯又能怎樣?也只是外人想像得很美好,素人藝術家聽起來很炫,可是媒體的力量只是一瞬間而已,接著就會加入許多亂七八糟的廢料!我討厭受到矚目,討厭和人接觸,這些都是我的本性,大眾要看的不是藝術品,而是符合刻板印象的藝術家,換句話說,就是怪胎或明星。這種心態就和逛動物園看團團圓圓一樣,如果他們看到無法說出品種的外星人,就會因為害怕和惱羞成怒攻擊目標。」

 

「我寧願像普通人一樣,那樣我也會滿足普通人的快樂,知足常樂不是很好嗎?」女人沙啞地說。「我知道,只是做不到而已。」

 

CEO和拼布小姐都是對自己的壞習慣有自知之明的人。

 

「藝術天分是不好的嗎?」阿德難過地問。他不懂藝術家的想法,只是羨慕他們很有個性。

 

「真的很好,為何有藝術天分的人大都過著邊緣生活?難道不是社會不允許這種人得到與眾不同的幸福,所以預先打壓,再用施恩的角度遴選出少數符合口味的藝術家消費他們嗎?」拼布小姐一撩長髮。

 

「本來就不一樣的品種,哪裡來合群的天性?動物園我也住不下去。」

 

「可是,直接用魔法的力量被洗腦成普通人,好像在否定拚命活到現在的自己,我也不想這樣便宜那些對不起我的人,所謂的主流價值。」她瞇眼望向CEO。

 

Shit!我是主流價值?」CEO大聲抗議。

 

「你是資產階級。」阿德沉痛地指出,他今天在便利商店看到有本雜誌封面是CEO的照片所以買回來了,裡面有CEO的生平介紹,傳說他的父系遠祖還是俄國皇族,大學時代曾經認識英國王子,有沒有這麼誇張?

 

「那是我努力工作的報酬。」CEO根本不覺得他該為現在的地位成就感到心虛愧疚。

 

阿德看他們又快要吵起來,趕緊帶開這個危險話題。

 

「所以說,搬家還順利嗎?你搬到哪裡了?」原本CEO和抹布小姐還能說是近水樓臺先得月的距離,這下又更沒戲唱了。

 

「新店。這女人手腳還算俐落,一天就處理好了。」CEO不太情願地承認。

 

看到那張匪夷所思的聖母拼布圖,他認為女人說不定具有神燈精靈的功力,結果她真的就像螞蟻一樣,在CEO沒留意時不斷累積驚人進度。

 

這時男人還沒意識到眼熟的地方,在於男人的下屬仰望其上司工作也是同樣的情景。

 

然而CEO還是不能理解,她的整理功夫既然這麼好,為何要放任家裡一團糟?

 

工作一結束,拼布小姐就因為能量用盡倒地不起,顯然她裝的是電力不足的過期電池,CEO只好用嶄新廚房加上水果刀與電磁爐的克難廚具弄了什錦炒麵給她吃。

 

這幾週吃外食到一個反感程度的CEO決定重拾下廚習慣,在女人替他收拾搬家雜物時開車去買食材回來,他早就不指望拼布小姐的廚藝。

 

目前為止,男人只有在餵食過程中能夠心平氣和地看著眼前的女人,他覺得拼布小姐當女人當成這樣,已經不能說是可恥,而是可悲的境界。

 

所以接下來CEO告訴阿德,他雖然沒興趣搞窈窕淑女的老梗,但是願意犧牲他的友人們幫拼布小姐建立信心,算是做功德,他打算帶拼布小姐和對她友善的優秀異性相處。

 

阿德必須憑良心說,CEO的確是個紳士,目前為止他對拼布小姐雖然不以為然的地方很多,卻沒有出現任何真心貶低她的表情言語,嘴上過不去,其實還是頗為照顧對方。

 

這可能也跟男人的年紀歷練有關,阿德感慨地想。

 

女人對CEO的提議露出厭惡的表情。

 

「對喔!大姐以前是交女朋友的。」阿德光是想像就冒出了綺麗的花邊,女女……好像也是不錯啦!

 

「哼。」拼布小姐只是冷哼一聲。

 

「要我幫妳介紹女人,死都別想。」

 

所以說,CEO畢竟還是會捍衛腹地的真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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