麗姿不死心,守在收音機邊努力聽著廣播,訊號時有時斷,反反覆覆都是那段公關稿。
倘若麗姿能接觸外頭的媒體,她將發現最奇特的一點不是雪上加霜的臺灣經濟,人民的暴動和憤怒,而是美國方面的機動援助熱心到令人跌破眼鏡。不見學者出來檢討政府,針對怪病討論的社論與有線電視節目一反常態不再八卦嗜血,冷靜嚴肅的分析讓民眾產生一切都在政府把握中的錯覺。
W市住民自生自滅的一個月,外界卻在新聞強勢宣導下,相信疫情已獲得控制,大眾對W市的關心反而進入安定時期。
捐款和募捐物雪片般飄進各大緊急應變中心,學校不是縮短上課時間就是乾脆停課,另外還有專家指出新傳染病毒不只一種,大大小小混亂傳言使得W市 變成諸多起火點之一,存在感反而不那麼突出了。
W市的流動人口起碼有十幾萬,一個城市陷落在傳染病中,用國家兵力封鎖是理所當然的,最好別有病患被轉到自家附近的醫院,當然只能派特殊醫療團隊進去治療!有美國專家幫忙,問題遲早會解決,在那之前還是先保障自己的健康安全吧!W市以外的臺灣人便是這麼想。
離W市較近的鄉鎮住民依然不顧在家隔離宣導爆發逃亡潮。
身為事件中心的W市早在開始就被感染暴動的激進民眾自行佔領破壞一切通訊設備,電力沒了,基地台不是毀壞就是被活屍團體看守,倖存下來的活屍集團各有各的打算,像麗姿與她的男人們這種純覓食休息的生活方式反而罕見,麗姿避開初期人食人的高峰期,那次藏匿也削去了她的求救時機。
此刻她聽著廣播,配合陳永國臺語夾雜的描述,總算粗略明白W市周邊情況──
###
到過山上的陳永發現W市不只出入道路遭到來自軍方專業拒馬關卡層層封鎖,連封山行動也是不知何時就開始了。
通電的鐵絲網,穿著軍服的兵員分布在山林間,他們全都荷彈重裝並戴上防毒面具,陳永躲在附近樹上,發現一些全身包裹成橘黃色的可疑人馬列隊進入部落廢墟,抬走被啃食得殘缺零落的屍體,遺體全被裝入一種銀白色的密封盒箱中,看似相當堅固。
那處可憐的部落離W市不遠,還有容許機車勉強騎上去的碎石子路,沿著產業道路走很快就會發現石子路入口,陳永只是去撿拾日用品,因為那個部落無人被感染,光是走到那也要花上快一天的時間,但拿來的東西給麗姿使用應是無礙的。
那時他聞到了同類的屍臭味,於是不動聲色觀察那個饜足的感染者傻傻的走向活人,也許是成功掠食整個部落帶給他的成就感,這個被感染的男人搖搖晃晃衝入軍隊中,以為這次也可以肆無忌憚,卻立刻被射成馬蜂窩。
原來,他們不是死不了,只是比較不容易死而已。陳永在心裡想著。
但他會成為獨霸一個地頭的活屍,最大的原因就是他擅長審度時勢,那些死得最快的往往是沉溺在殺戮或恐懼中的傢伙,所以陳永伏在枝葉間繼續觀察事態發展。
那具倒楣活屍的身體並未被帶走,陳永見那些人只是小心採集了些不知要拿去做什麼的樣本,隨後那具仍在顫動的活屍就被淋上汽油,燒得乾乾淨淨。
前來檢查部落是否有生存者的當局人馬只敢在附近一帶搜尋片刻,警戒地退回鐵絲網後了,陳永趕緊溜回W市。
可笑的是,這個夢魘的發生地居然帶給他安全感,起碼那裡有很多同類。
總之,什麼救援物資都是謊話,大概是一整個城市的活屍太可怕了,所以當局想讓活屍們先自生自滅。
陳永描述完見聞心得,也斷了麗姿僅存的一線希望,中年男子揉了揉臉,又是面無表情。
只要不做噩夢,陳永就可以變得很實際。
※※※
確定等待外界救援無望,麗姿悶頭哭了一陣,又將從陳永那聽來的消息說給肯德勒和黃教榮聽,他們也分享一些近日所見,同樣令人絕望。
當下所有感染者四處分散且又各自藏匿,要整頓起來談何容易,更別提團結合作了。
從那名活屍的下場也不難看出,政府會怎麼處置他們這些不人不鬼的感染者,他們只有被殲滅的分,問題是如何和何時?
黃教榮想出了一個荒謬的計畫,這個計畫卻獲得肯德勒和陳永的贊同,男人們熱烈談論時,小張陰鬱的臉從門縫後一閃而過,現在人人都將他當成僕役使喚,奇怪的是他維持著那副枯骨似的瘦小,一直沒再改變。
那個計劃就是……
※※※
麗姿鼓起勇氣,看著聚集在眼前的七、八個活屍,其中有男有女,不少已腐爛得相當嚴重,連臉孔都是模糊的。
她露出微笑,並不說話,黃教榮對約見的對象傳述教義,這個男人說起話來有種巧言令色的魅力,讓她聯想到過去的小張,但腐爛沒有波及他的臉孔,使黃教榮外表看起來正派許多。
黃教榮首先告訴他們外界的情況,當感染者得知政府是如何欺騙民眾、隱藏W市的真相時,紛紛露出獠牙憤怒吼叫,黃教榮又請他們稍安勿躁,接著表示他們得到神的啟示,正秘密研究一種解藥,能夠使感染病完全痊癒,就像麗姿那樣。
「神」有時會附在麗姿身上,發出預言指引他們,她是被選出來的代言人,神最早治癒她身上的怪病,正是做為奇蹟的證據。
黃教榮說得如此流利,甚至連麗姿都快相信了。
不過,或許這個可悲的男人正是將自己的幻想當成真實才能如此投入,黃教榮對罹病身體近乎歇斯底里的敏感,從來都不讓他人看見腐爛部位。
他趕製了一份小冊子,讓初期教徒努力抄寫散布,不久之後,麗姿所在的公司建築就成了大型的活屍基地,群眾每天引頸禮拜祈禱,並催促著新藥的誕生,甚至有人修好發電機拿到基地,主動整合蠟燭與物資,維持看似正常的活動儀式。
對於群眾如癡如狂的模樣,麗姿一開始是感到不適應,但黃教榮甚至反過來說服她,W市只有她一個人復原,不是奇蹟是什麼?他深信,必然有某種超自然力量作用在麗姿身上,總有一天他們也會像她一樣恢復,在那一天到來前,他們必定要抵制政府派出來消滅他們的可惡勢力,只有團結才能成功。
肯德勒花愈來愈多時間泡在研究室裡,他負責研究新藥,但肯德勒做了什麼實驗無人知曉,黃教榮忙著組織他正火紅的宗教事業,陳永則默默注視著這一切。
陳永總是喜歡毫無理由玩耍似的將小張痛毆一頓,看著他像條老狗般喘氣呻吟,然後走到角落裡靜止不動,默默凝視著她。
麗姿則在這種逐漸高漲的不安氛圍中,比預產期提早三個月產生劇烈陣痛,感染者們沒一個敢靠近她,將會議室留給麗姿獨處。
她早不指望有醫生助產了,沒想到這個嬰兒還真的想來到世界上。
麗姿高興之餘又有著莫名的恐懼:即將為人母,卻是身在這座恐怖的死亡城市中,讓她的寶貝在這種情況下誕生到底是福是禍?
憑著之前學來的生產知識,她慢慢的走動,卻感覺不出羊水破裂跡象,身體內部傳出一波波劇痛,就像有頭小野獸在肚子裡爬抓著想破肚而出,麗姿滿頭大汗,靠著床墊,疼得想打滾。
她尖銳地喊起任何記得的名字,麗姿需要有人幫她,她沒想過生孩子這麼痛,痛到她想用力都無法專心。
最先衝進來的是肯德勒,他馬上將同樣焦急的黃教榮及陳永擋在門外,這座死氣沉沉的城市居然有個產婦要產下新生兒,還是他們共同「擁有」的女人,教這三個男人如何不慌張?就算只是普通的大男人,面對這陣仗也很難不腳軟退縮。
肯德勒結結巴巴的用中文對他們解釋靠近麗姿恐怕有將疾病傳染給新生兒的危險,於是他們像窩老鼠般圍在門口,不再上前一步,以免傷害到產婦。
「燒、燒滾水嗎?」陳永語無倫次的問。
黃教榮嗤了一聲,著魔地凝視麗姿在床墊上痛苦翻滾的姿態,兩條白腿兒時而蹬起,時而痛苦的交纏著,這是他想像中救世主的誕生。
「過來──幫我……啊!」麗姿頭髮散亂,五官扭曲,從眼角餘光中看見三人只是愕然看著,不由得氣到嘶聲尖叫。
「我有抗體!我的寶寶也會有!天殺的,我叫你們過來!我要死了,要痛死了!」到最後連聲音都弱了下去,嘴角也因過度喊叫裂開流血。
她支持不下去了,活物在她的下腹部頑強蠕動著,麗姿卻沒有足夠的力氣和方法解除雙方的困境,再這樣下去,或許她和寶寶都會死。
一了百了是很輕鬆,但她為了什麼才堅持到現在?大顆眼淚滾出麗姿眼角,她仍努力喘息著。
朦朧中,麗姿感到手腳被人壓住,她像魚一樣彈起身體,有人命令她吸氣吐氣,這種折磨不知過了多久,下體傳出絲帛裂開的聲音,同時伴隨著冷濕感,有個東西滑出體外,麗姿感到濃厚的黑暗籠罩下來。
臨昏倒前,她想到就是這些人強暴她、保護她,現在還接生了她的孩子,他們像是原始人在目無法紀的暴力與死亡中不得不團結,麗姿發出了似哭又似笑的聲音,漸漸失去意識。
留言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