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惠婷從小就有陰陽眼。

 

她不到一歲就會說話,早到別的嬰兒還牙牙學語時,她說的卻是嚇壞大人的汙言穢語,醫生檢查不出異常,求神問卜也不見效。

 

每當她開口,大人就會生氣又害怕地捏她的嘴,讓她從哇哇大哭到學會沉默如死。

 

別亂說話,假裝沒看到,安靜地躲在角落才安全。

 

小學一年級時,媽媽帶她去上學,路上遇到一個笑嘻嘻的老人,媽媽看不見那個老人,也聽不到老人說話。老人的腳微微離地,走動時不揚起任何灰塵,張惠婷立刻知道他不是人。

 

『女娃,妳看得見老朽呀?真好,真好,匆匆吃了太可惜,不如好生養著,將來可得更多好處。要不要和老朽定個約定,妳每日摺一朵紙蓮花來,在我面前燒了,我就不殺妳家的人好不好?』老人說完又自言自語:『這小女娃聽得懂我的話嗎?』

 

「我懂!我答應你!」張惠婷衝口而出,將剩下的話藏在心裡。

 

不要殺我的家人……

 

「張惠婷,妳又看到什麼了嗎?」母親揚高嗓音問。

 

她趕緊搖頭。

 

從那天起,她拚命遵守和老人的約定,老人為了讓張惠婷能順利燒紙蓮花給他,教了她很多事,包括怎麼避開大人注意去買材料,也不讓任何鬼隨便靠近她。

 

不敢和人互動,總是將視線藏在書本或畫紙裡最安全的張惠婷,理解力其實比同齡的孩子好很多。

 

關於她的家庭,父親曾經是個不信邪的鐵齒人士,認為張惠婷生來腦袋就有問題,但他在張惠婷國中時迷上六合彩,經常要女兒報明牌,張惠婷被逼得受不了,隨口說了些從野鬼口中聽到的號碼,結果無一中獎,總讓她被毒打一頓。

 

後來張惠婷央求老人告訴她真正的明牌,不惜用許許多多的紙蓮花去換,代價是她大病一場,全身精力被抽乾。

 

中獎後的父親又將獎金拿去簽注,到頭來賠得更多,母親和他離婚了。

 

張惠婷覺得很幸運,做了一筆好交易,雖然摺一朵蓮花燒掉後總覺得比寫一份作業還累,但比起過去動不動就被異類騷擾或大人責罵的驚懼生活已經好上不知凡幾。

 

直到小學三年級的那一天,張惠婷還是躲不過命運的捉弄。

 

「妳上課時在抽屜裡玩什麼呢?」

 

「我……我在摺小鳥。」坐在隔壁的同學文文難得主動找她說話,張惠婷結巴地回答,並從抽屜裡抽出一張紅色色紙嫻熟地摺成紙鶴。

 

「哇!好漂亮!能不能送我。」

 

「好。」

 

疑似被忽略排擠的學生終於交到新朋友,三年信班的班導師因此表揚了熱心照顧內向同學的文文,其他女生也因為文文和張惠婷往來,漸漸會主動和她說幾句話。

 

那時的小學生非常流行玩碟仙遊戲,甚至從書店就能買到召喚碟仙的玩具組合,造成每個班級都玩得不亦樂乎,文文和小婷所在的信班也一樣。

 

好景不常,家長不斷抗議小學生沉迷靈異遊戲,老師們統一沒收了碟仙遊戲組,於是孩子們又找到一個召喚方式更簡易的問鬼遊戲──筆仙。

 

筆仙的材料很簡單,只要一張白紙和一支鉛筆,在白紙中央畫一個圓作為本位,在圓裡寫上一到十的數字和「是」、「否」、「可以」、「不可」等指標,小孩子們繼續三五成群趁下課時間在偏僻角落避開老師注意玩得不亦樂乎。

 

當時學校裡有幾個同樣具備陰陽眼的孩子,但他們從不互相往來,堅持假裝看不見,張惠婷也不例外。

 

同學玩筆仙時,張惠婷留意到有個似人非人的異物出現,它在教室間穿梭,有時在林子裡觀望,卻愈來愈接近召喚筆仙的孩子們,她非常害怕,只知道絕對不能被那個東西注意到自己。

 

有幾次,那個東西幾乎貼在小學生背後,無人發現它近在咫尺。

 

「筆仙筆仙請降臨!筆仙筆仙請降臨!」

 

「來了!」

 

「噓!小聲一點!」

 

「筆仙,我想請問忠班的學藝股長生日是幾號?」

 

「『五月……十四……』真的嗎?」

 

「噓!不能懷疑筆仙啦!」

 

「筆仙,我這次月考會及格嗎?」

 

「『否』?哈哈哈哈!」

 

「筆仙筆仙,你是男生嗎?」

 

鉛筆筆芯在紙面遲疑地遊走,最後在是與不是處都重覆圈了好幾次。

 

眾人面面相覷,終於有個大膽男生繼續問:「筆仙,妳是女生嗎?」

 

筆尖再度於「是」與「否」都同時作答。

 

「請問筆仙,你們不只一個人嗎?」

 

「『是』。」

 

「你們是我們的祖先或守護神嗎?」

 

「『不是』。」

 

氣氛一瞬冷卻,小學生們不約而同冒出再玩下去不太妙的恐怖感。

 

「阿強,問到這裡就好了啦!」

 

「膽小鬼閉嘴啦!好不容易真的請到鬼欸!筆仙,你幾歲了?」

 

鉛筆忽然不受控制滑動,紙面瞬間充滿大片混亂黑色線條,眾童驚嚇大喊:「筆仙筆仙請歸本位!」

 

鉛筆動得更厲害了,「嘶嘶」數聲,紙張被劃出數道裂痕。

 

「是誰惡作劇?別鬧了!」

 

「我的手沒動啊!」

 

上課鐘聲響起,其中一個男生毫無預警鬆手起身逃跑。

 

「我、我要去上課了!」

 

「笨蛋!快回來一起送走筆仙!別丟下我們!」

 

這時阿強忽然強烈頭暈,胃部一陣翻騰痛得厲害,忍不住哇地吐出了未消化完畢的早餐,虛弱地往旁邊一倒,泛著胃酸氣味的糜爛嘔吐物讓兩名同伴不禁掩鼻。

 

被阿強忽然吐了這件事轉移注意力,兩個小孩子下意識跟著鬆開手卻不自知。

 

阿強搖搖晃晃站起,接著,他衝向另一個留小平頭的男孩,將鉛筆刺進他的肚子。

 

###

 

急促警笛聲穿越校園,上課鐘響後過了許久,導師依然不曾出現上課,阿強和建明也沒回教室,每間教室都在議論著三年信班有人玩筆仙出事,警察和救護車來過學校,將傷患載走了。

 

「仁班的男生說阿強拿鉛筆刺建明的肚子,他全部看到了。」文文和好友們圍在一張桌子旁討論詭異的意外。

 

「好恐怖!建明還活著嗎?」

 

「好像沒刺到要害,可是也很嚴重。」

 

張惠婷縮了縮,攤開國語課本,雙手卻壓在課文上盡量不引人注意摺著紙片,正討論筆仙事件沸沸湯湯的班級中,無心關注的反應顯得格外突兀。

 

「小婷怎麼了?好像不擔心阿強和建明的事?」

 

「說起來以前我們有人玩碟仙她都躲得遠遠的,她是不是討厭這方面的話題,想當好學生討好老師?」

 

「阿強有可能被鬼附身了,他會不會被警察抓去關?」

 

「可能真的是這樣,不過我們是小孩子,應該不會坐牢啦!」

 

「那要怎麼辦?」

 

「我媽媽說要到廟裡給人作法驅邪。」

 

女生們七嘴八舌討論一番後,兩個空座位帶來的異樣感仍然揮之不去,文文眼尖發現張惠婷摺的並非紙鶴,只是將一張張白紙對摺成長方形的小紙片。

 

張惠婷見好友靠近,匆匆忙忙藏起正在摺的紙片,文文想也不想就問出口:「你摺的不是紙鶴,那是什麼?」

 

「該不會妳也有玩筆仙吧?平常偷偷摸摸把手藏在抽屜裡,有什麼東西怕我們看到嗎?」一個男生蹲下來迅雷不急掩耳將手伸進抽屜裡,拖出一串用橡皮筋綁起的紙片。

 

「這是啥?小抄?」

 

另一個同學接過紙片組合研究,恍然大悟。

 

「阿嬤去世的時候我有跟大人一起摺過,這是燒給死人的紙蓮花,她幹嘛每天都摺這個?好噁心!」

 

「喂!張惠婷,說啊!妳摺紙蓮花要幹嘛?」

 

她低頭不語,不知是誰推了她一把,曉婷從椅子上跌落地面,無聲地看著文文求助。

 

「一定是她叫惡鬼附身到阿強身上,阿強上個月開過她小玩笑,她偷偷記恨!」

 

「變態!巫婆!」三年信班的學生你一言我一語指謫。

 

留著一頭短髮的張惠婷眼眶發紅,仍然倔強地不發一語。

 

文文很生氣,她覺得被小婷騙了,小婷摺的根本不是紙鶴,她瞞著大家偷偷保留一些祕密。

 

「妳不是和她很要好嗎?文文,叫她說話。」

 

「才沒有!是老師要我跟她當朋友,我看她一個人很可憐而已!我怎麼知道她在摺那些噁心的東西?」

 

「你們在幹什麼?上課了!統統回到位子上坐好!張惠婷,是誰欺負妳?」導師走進來阻止劍拔弩張的事態。

 

小學生們鼓起臉頰瞪眼睛,稚嫩臉龐浮著與年齡不符的仇恨猜疑,卻又如此真實,導師不禁打了個寒噤。

 

「老師!健明還好嗎?阿強有沒有被帶到警察局?」隨車處理筆仙事件的班導師一回來,立刻被潮水般的問題淹沒。

 

張惠婷默默扶起椅子回到座位上,從此她又失去那個親暱的「小婷」稱呼。

 

直到那次男生被鉛筆刺傷的事件發生,出手攻擊的趙國強看起來恢復正常,趙家付出一筆賠償金後雙方和解,只是趙國強也變成同學口中的「瘋子」,就像張惠婷變成「巫婆」一樣,同學經常故意包圍他們,開玩笑要「瘋子」和「巫婆」結婚。

 

張惠婷偶爾懷疑趙國強被附身了,卻看不出他身上有那個怪物的影子,加上她已自顧不暇,聽說趙國強後來變得很愛打人,經常被老師處罰,小五時終於在許多家長抗議下轉學,從此不知去向。

 

她更加小心不露出任何與靈異有關的證據,因此只是一直普通地被欺負而已。

 

四年級經歷一次分班後,文文和她已不在同一個班級裡,直到畢業之前,經常聽說張惠婷人緣不好和裝神弄鬼的傳聞。再也沒見過三年信班那些孩子,張惠婷和母親一起生活,直到她十六歲那一年,更殘酷的考驗應之降臨。

 

母親總是對她很冷淡,至少還會照顧孩子吃穿,接送上下學,雖然她認為張惠婷被鬼附身,到底還是自己的女兒,加上母親不希望老年無人奉養,總是要張惠婷感恩,快點長大賺錢。

 

張惠婷的成績夠她讀公立高中,她卻選擇商職,希望快點出社會,就算做個小會計都好,結果她連高職都無法畢業,原因是母親認識了一個高人,高人說她的女兒是當仙姑的命,必須棄凡出家才能福佑家人,母親於是命令她住到高人家裡修行。

 

那時張惠婷已經長大到足以看懂男人對她心懷不軌,而高人家的神壇滿滿的都是鬼。她拔腿就跑,同時離家出走,什麼也沒帶,身上只剩下零錢,沒有能求助的朋友。

 

如果老人真的要殺她的母親,她變成一樣的鬼就可以阻止老人了?

 

就這樣,張惠婷跳進深深的河水。

 

本以為會死掉,朦朧中有個眉目如畫的古裝男人帶她進入一座城池,替她找了供養人的工作,告知張惠婷陰間會為她準備房子,替她處理生活難題,武判官親自出馬,將長年勒索她精氣的老厲鬼痛扁一頓逮捕下獄。

 

在醫院裡醒來時,張惠婷孤身一人淚如雨下,如釋重負時,她仍然不明白快樂的滋味。

 

※※※

 

結束回憶,張惠婷將城隍爺與女祕書請入客廳,暗忖她又離那個世界更近了一步。

 

曲沃石被隨處可見的紙紮房子震懾了,這些大的足足有半人高,小到不過一顆籃球的紙房子放置多層櫃中,從西洋別墅到中國草蘆樣樣俱全,彷彿來到建築模型博物館。

 

「請問三位要先參觀還是用茶呢?」張惠婷問。

 

「請示範妳的工作內容讓城隍爺看,麻煩了。」蔚心說。

 

「好的,那麼我先去準備供品,請各位稍等。」她的身影消失在廚房裡。

 

曲沃石感慨道:「張小姐反應好冷靜。」

 

「她擔任供養人超過十年,有時也需要跟陰差鬼神打交道,工作嘛,不過就那回事,幹久就習慣了。」小紅頗有經驗的評論。

 

廚房傳來鍋鏟聲,過了一會兒,張惠婷推著餐車出來,抽出托盤和一疊藥紙,接著手腳麻利用筷子挾起一小撮米飯放在正方形藥紙上,又用吃布丁的小塑膠匙各舀上一平匙黑白芝麻,一份迷你供餐就完成了。

 

她雙手各拿一個托盤,裡面擺滿迷你餐點,正要走上樓中樓,蔚心又開口了:「城隍爺,你替她拿杯子如何?」

 

「好的。」曲沃石便在張惠婷指導下,拿著大竹籃裝入乾淨的清酒杯,提起茶壺跟著張惠婷走上二樓,小紅和蔚心則緊跟在後。

 

「哇賽,房間裡也都是紙房子?」還比客廳更加壯觀,近百座紙房子全數用輕鋼架製的展示櫃擺得整整齊齊。

 

「二樓和三樓的房間都是。」

 

曲沃石留意到這些紙房子全裝在沙盒裡,每棟均不相連,瞇眼看去竟在房子裡看見燈光和人影,是錯覺嗎?

 

「裡面好像有人在動。」曲沃石指著紙房子向祕書說。

 

「一棟住著一個魂魄,你看得到房子裡有人表示沒問題。」蔚心壓下他的手。

 

一人一棟紙別墅好像不賴?他還以為養鬼要養在小罈子裡,聽說精緻的紙紮房子一棟要好幾萬,這種供養還真是大手筆。

 

「小紅要開始記錄了。陳善有在否?李阿郁在否?」

 

小紅拿出點名簿,每呼一個人名,曲沃石就聽見紙房子裡傳來一聲微弱答應,張惠婷便在這時將放好食物的藥紙置入紙房子門前沙地。

 

「張小姐,妳這樣忙完一次大約要多久?」曲沃石幫忙倒茶放杯子同時順口問。

 

「四小時左右,有時我也會分段供養,三天一個循環。」張惠婷答道。

 

「阿婷很仔細,總是做到一絲不苟,我想花的時間應該更多。」小紅插嘴。

 

「妳的氣色不太好,做這份工作健康管理很重要,最近就有一位供養人沒辦法繼續做下去,雖然由那邊負責的魂魄得到妳的同意預定轉移到這裡來,但我還是不太放心,才讓城隍爺過來看看了解情況。」蔚心仔細觀察著女屋主的氣色。

 

「我會反省改進。」張惠婷有些緊張。

 

「不需要太勉強,這是積陰德的工作,過頭反而變造孽了。」

 

「住在這裡真的很開心,安靜又單純,不會勉強。」張惠婷衝口而出,生怕供養人的資格遭到取消。

 

「那樣就好,妳是目前做得最久的供養人,其實我們陰間也不希望同一個人做這份工作太久,妳的情況特殊,沒辦法才會如此。」蔚心態度雖友善,但為了代替毫無威嚴的城隍爺處理魂魄管理的工作,仍然用強勢的語氣叮囑張惠婷。

 

小紅和曲沃石站在一起閉嘴乖乖看著,貌似其中還有隱情。

 

幫忙擺完一個房間的供養進度後,蔚心終於滿意曲沃石的勞動表現,提議暫停喝茶,繼續就供養人的工作做些說明,於是一行人又回到客廳,張惠婷問客人們要咖啡或茶,眾人都選了咖啡。

 

趁張惠婷去泡咖啡時,曲沃石再次檢查客廳的紙房子,卻發現裡面沒有迷你小人的影子。

 

「這是備用的空屋,還有一些是供養人張小姐預定賣出的作品。」蔚心望著同樣精緻的冥器。

 

「蔚心姊說得沒錯,不嫌棄的話,請跟小紅一樣喊我阿婷就好,當初受妳照顧時太緊張了,連謝謝都來不及說,一直感到抱歉。」張惠婷端著咖啡出來,靦腆地說。

 

「沒想到妳還記得我,當年的小女孩都長這麼大了。阿婷,就像我說的,不用擔心,妳已經做得很好。」蔚心也回以一抹溫暖的淺笑。

 

「謝謝妳,蔚心姊。」張惠婷垂眸掩飾少許激動,將四杯咖啡分別置於客人面前。

 

小紅奇道:「原來妳們認識,怎麼瞞著我不說?」

 

「談不上認識,當年文判官帶著十六歲的阿婷生魂進九芎城,請求城隍府同意讓她當供養人,為了專心和武判吵架,把這孩子托給我照顧。僅此一會,之後過了十五年都沒再見面,反正小紅妳這張嘴也說得夠清楚了。」蔚心說。

 

「哈哈,文判官吵贏了嘛!」小紅大笑。

 

話題轉到文判官身上,曲沃石發現張惠婷有些臉紅,將她的反應暗記在心。

 

曲沃石擔心他的手會穿透咖啡杯,結果很順利地拿起來喝,簡直就像他沒死過一樣。

 

「像我們這樣喝生人泡的咖啡,也是接受供養。」

 

蔚心握住杯耳輕輕一提就將咖啡杯舉起來,桌面上的咖啡杯卻還留在原地,彷彿用魔法複製了一杯相同咖啡,小紅則摸索許久,好不容易才學蔚心的樣子端起一杯模糊的咖啡影子。

 

「請問,妳年紀輕輕就當供養人,家裡不會擔心嗎?」曲沃石啜飲咖啡,只覺入口香醇,相當受用,順口問了個問題。

 

張惠婷對新城隍的問題茫然以對,曲沃石也感到氣氛有些尷尬,正要假裝沒問過那句話,張惠婷掙扎片刻卻勇敢地回答──

 

「我早就沒有家了。」

 

她平靜地描述那段遭到排斥、親人不理解,最後不得不逃家自保的過去。

 

「然後文判官大人出現了,他跟我說不用孝順父母,因為他們已經把和我的緣分都消耗完,還透支了,不再跟父母見面也是為他們好,免得我的父母再起貪嗔心。爸爸後來又跑來家裡想帶走我提供明牌,可是他們報警尋人還是找不到我。爸媽又沒老得不能動,活下去沒問題,我也得為自己好好活著。」張惠婷轉著咖啡杯說。

 

「沒錯!就是這樣!」曲沃石大聲表示認同。

 

「將來死了,住進九芎城,就可以繼續幫文判官大人做事,像小紅姊和蔚心姊一樣,當陰間公務人員,那裡好像很缺翻譯。」

 

「傻丫頭,妳如果沒安享天年就不能進九芎城,積這些陰功也白費了,可別偷偷想不開。」小紅指著張惠婷的鼻子警告。

 

「想當城隍府翻譯的話,起碼學十種外語,原住民語也行,常見的就不用了。」蔚心很實際地建議。

 

「我知道。」她又垂下臉。

 

「城隍爺,你怎麼哭了?」蔚心問。

 

曲沃石用衣袖遮著臉:「別看啦!這麼致鬱的故事我怎麼受得了?給我衛生紙!」

 

這時候還規定人家外語要學幾種,祕書真的是鬼啊!

 

城隍抱著衛生紙盒連擤好幾次鼻涕,好不容易恢復自然。

 

「後來呢?」

 

「忽然有天堂用品工作室的人錄取我當學徒,還幫我安排宿舍,一開始我供養的魂魄只有五個人,後來出師在家接Case,賺的錢也夠用了。這棟別墅不是我的,聽說是修道者捐給九芎城的陽世別館,但像我這樣的人能住在這裡已經賺到了不是嗎?」張惠婷望向手邊的紙屋道。

 

「方才妳說摺紙蓮花其實是惡鬼要你的精氣,那供養這麼多鬼豈不是被吸乾了?」曲沃石總算知道蔚心為何要仔細監督張惠婷的健康了。

 

「供養人的工作不一樣,供養一戶約只耗費我一次呼吸的精氣而已,因為這裡的魂魄需要的不多,我可以很自由安心地準備供品,或許,我也被供養了。」張惠婷說。

 

「此話怎講?」

 

「魂魄會托夢給我,如果不想要,可以拜託陰間用法術隔開,但我不想這麼做。住在這裡的魂魄大多是好人,就算做過壞事,也已經徹底懺悔修行,他們教導我許多事,好像多了許多老師一樣。」

 

「難道不能跟活人交朋友嗎?也不是要妳變得很活潑,交同樣興趣的朋友一起作模型之類?」曲沃石擔心地建議。

 

「城隍大人,張惠婷的人生是,不知何時就會有鬼附在活人身上接近我,搬到這裡以前,我分不出人鬼的差異,因為,我不懂什麼是正常人,好幾次差點就因為這樣被惡鬼害死,比如上下樓梯就不能讓同學走在我背後。」張惠婷苦笑。

 

「現在有好一點嗎?」他又鼻酸了。

 

她點點頭。

 

「聽到這裡,當供養人不是很多事情都不能做了?還是一個人守著一大群鬼呀!」

 

「可是供養人的屋子有層層結界,吃得飽,睡得安穩,做精緻紙紮雖然耗時費力抽成又少,其實滿有成就感,也存錢買了二手機車和電腦,並不是真的與世隔絕。」張惠婷款款分析,擔心曲沃石以為她過得委曲,繼續強調:「境遇比我悲慘的小孩子很多,也許有這個天賦在,我才因禍得福,一個人住至少不會給別人帶來危險。」

 

「妳又不會害人,怎麼說自己危險?」

 

「害不到我的鬼怪會去害我身邊的人,坦白說,我不想再經歷那種麻煩了。」

 

曲沃石無話可答。

 

「話說回來,不是有陰間嗎?幹嘛非得把要投胎的魂魄托給活人看守?」曲沃石轉向祕書詢問。

 

「這都要問你呀!城隍大人。」祕書的笑意沒到達眼睛,「理論上這些受供養的都是得立刻送去投胎的乾淨魂魄,結果因為城隍沒能通過最終決策而延宕迄今,若和其他人魂混在一起又惹出事,之前為了投胎做的一切準備等於付諸流水,只好特別保護起來。」

 

「八十年來噶瑪蘭廳該不會連一個魂魄都沒投胎?」曲沃石覺得這種情況太驚悚了。

 

「自然不可能是你想的那樣,我們只能挑出最完善的檔案商請其他城隍幫忙審核再移交魂魄,但這種做法效率非常低落,而且城隍們沒人喜歡替投胎轉世背書,轄區不同要驗證也不方便,萬一出差錯可是要下地獄受罰,不是陰間短期拘留人魂的小地獄,而是閻羅統治的鐵輪山地獄。」蔚心陰森森地強調。

 

曲沃石現在對「下地獄」三個關鍵字非常敏感,差點被咖啡嗆到。

 

「雖然九芎城的文武判官很優秀,交到城隍手中的檔案基本上已經沒問題,但是再怎麼樣也不能『咚咚』地蓋章,您說是嗎?」祕書模仿武判官愉快的狀聲詞反問。

 

「當……當然囉!我也很認真地檢查!」只是速度慢了點,吸收效果不明顯,一個不小心就昏死案頭。

 

警告起作用,蔚心見好就收改丟糖果:「反之,幕僚在你上任前就盡力處理好一群投胎名單了,你只要一一確認無誤便可放行。假設你一天審定五人,只要兩個月就能解決這間屋子的人魂,接著就算有新的人魂進駐也不會造成阿婷太大壓力。」

 

「沒錯沒錯!卯起來一天十人就只要一個月!」曲沃石被祕書口中的美麗遠景誘惑,忘了他花個把時辰還看不完一份檔案的殘酷現實。

 

小紅眨巴眼睛觀察城隍與祕書的互動,繼續咕嚕咕嚕地喝咖啡。

 

就在此時,門鈴聲又響了,張惠婷險些跳起來。

 

「可能是推銷羊奶或來傳教的。」曲沃石順口安撫。

 

「我去看看。」張惠婷坐在沙發上緊張地搓手。

 

「不好意思!請問張惠婷在家嗎?我是她的國小同學。」

 

客廳的眾人都聽見門外的呼喚聲,眾人相顧無言,末了小紅主動發聲:「不去開門可以嗎?」

 

「這邊是供養亡者的地方,讓活人進來不好。」張惠婷為難道。

 

「一樓算妳的私人生活範圍,我們並未硬性規定供養人不能接待朋友。」蔚心提醒。

 

「但是我……她不是第一次來了。」她開始結巴。

 

「剛才妳說已經和過去斷絕關係,國小同學堅持找到妳,應該有特別的原因?如果避不見面,她還會一直上門。要不要趁現在將她找來談談,我們就在旁邊守著。」曲沃石猜測,看她的反應一定還沒當面談過,進一步熱心建議。

 

張惠婷猶疑不定,暗自希望門外的女人知難而退,但門鈴與呼喚聲仍然斷斷續續響著,彷彿溺水者虛弱的求救。

 

「我去開門,請你們陪我一會兒。」半晌,張惠婷下定決心去應門,聲音卻微微發抖。

 

為何門外那個普通的家庭主婦讓她那麼害怕?寧願找陰神壯膽也不想和對方見面,張惠婷貧乏的人生中,基本上沒有熟到會讓她在意的人。蔚心暗自推敲門神關於張惠婷的報告紀錄。

 

「城隍爺,若你要插手活人的事就得管到底,否則不如任陽律自理。」蔚心叮嚀曲沃石,不覺得他主動攬事的作法聰明,按照小城隍目前的情況,橫生枝節的發展更有可能。

 

「我懂,但她也算我的部下,看看情況再說。」曲沃石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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