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暴荒野

曲沃石和小紅告別後回到城隍府，吃過晚餐洗完澡，原本準備放鬆喝茶看漫畫小說──曲沃石知道九芎城有租書店時簡直樂壞了，他迫不及待搬了一堆閒書準備打發苦悶，結果看沒幾分鐘就煩躁得放下漫畫，鬼使神差來到走廊角落屬於城隍祕書的小辦公室。

 

燈還亮著，半點都不意外。

 

正要敲門，裡面傳來楚祕書與某道蒼老聲音對話的模糊內容。

 

『這個月請九芎城提早去月眉村完成那件事吧，說到底這也是你們陰間的責任。』枯癟得聽不出男女的聲音說。

 

「是。」祕書恭敬地說。

 

曲沃石還沒聽過蔚心用那樣敬畏的語氣對其他官員或天人說過，她到底在跟誰說話？

 

印章忽然變輕了，曲沃石低頭一看，小小的白玉印章正在發光。

 

『那個小城隍貌似沒用，罷了，到頭來還不是老身得拿命去擋？』

 

「九芎城會全力避免此事發生。」

 

『彼處陰間便宜行事者比比皆是，爾等又有何不同？』那聲音挑釁地問。

 

「蔚心只求鞠躬盡瘁，無愧己心。」

 

『既然如此，依妳所願……遲早會來……遲早……』

 

曲沃石偷聽了一陣，祕書居然沒發現他在門外，難道是城隍印幫的忙？但他們語焉不詳的那件事和月眉村又是指什麼？祕書的語氣彷彿那個老人比城隍還偉大似的。

 

等了許久，曲沃石依然沒看見任何人從祕書辦公室裡出來，只得壯著膽子敲門。

 

「那個……祕書妳在嗎？」

 

「門沒鎖，進來。」

 

獲得蔚心許可後，曲沃石咕嘟一聲吞下口水，提著下襬窸窸窣窣走進狹窄密集的祕書辦公處。

 

房間裡只有蔚心單獨待著，和祕書對話的人去了哪裡？

 

曲沃石看著一臉若無其事的祕書，本能將好奇的問題吞了下去。

 

來日方長，總有機會搞清楚她的密談內容，這件事好像也跟九芎城有關係，就算現在問起，也像十級新手想解九十級任務一樣，NPC根本不跟你對話，徒然自取其辱。

 

「怎麼了？今天沒其他工作，你可以去做喜歡的事。」蔚心頭也不抬，雖然給了食品街的情報，卻沒問他是否有去找小紅約會。

 

「我跟小紅去找平娘子訪問近況，原來真的有狐狸精存在，感覺蠻厲害的。」曲沃石自動挪開文件找位置坐下。

 

曲沃石有點緊張，總覺得白天沒能好好說上話，再者曲沃石也算接觸判決書以外的陰間公務，他等不及想向蔚心報告。

 

「嗯。」蔚心不鹹不淡地應了聲。

 

「平娘子希望我取消走尪，她好像很討厭這個活動，午覺睡到一半還特地飛出來轟碎剛好經過的神轎。妳怎麼看？」其實曲沃石對平娘子的要求並不放在心上，畢竟他可是城隍，怎能跟著妖怪起舞？只是直覺走尪與妖狐的反應不太單純，小紅又說平娘子是蔚心朋友，曲沃石乾脆來問蔚心來龍去脈。

 

「不能取消，否則雷大人出差回來會暴怒，那是他當武判官唯一的樂趣了。」蔚心長長吐了口氣。

 

「欸？好吧！我就隨口問問而已。」曲沃石從善如流。

 

「可是我現在一出門就被那些轎夫糾纏，有沒有好辦法？聽說這次陰神好像都不太想上神轎參加比賽？」

 

「因為工作做不完，九芎城的走尪其實充滿危險，花時間參賽不划算。」

 

「危險？障礙賽跑不小心跌倒那種嗎？」

 

「這是一個原因，此外兩組轎班貼近時互相攻擊，武官們還會帶武器互砍，不小心就變成街巷戰，雷大人就是喜歡這種氣氛。另外，走尪是淘汰賽，通常是一組八人，一次兩組比賽，勝者才能晉級，落敗的組別會在冠軍賽中挑出各組的強者扛十二人大轎去擾亂，增加決賽難度，比完全場得花一天一夜。」

 

蔚心熟練地修剪焦黑燈芯，讓火焰恢復明亮，曲沃石看得目不轉睛，祕書的一舉一動是那麼精準幹練，連剪燈蕊的小事在她手裡都顯得與眾不同。

 

「跟我想像中的走尪不太一樣。」曲沃石參加走尪的念頭已經嚴重動搖。

 

「您是城隍爺，覺得哪裡不妥訂出新規矩就好。」蔚心繼續埋頭苦幹。

 

「好的，這部分我會仔細考慮。祕書，為何平娘子那麼討厭走尪呢？難道因為她是妖怪，遇到走尪時跟神明結下樑子過？」

 

蔚心放下毛筆，表情帶著一絲意外：「你還真說對了。」

 

城隍祕書緩緩道出一段歷史。

 

「兩百多年前，中國漳州沿海金浦一帶有個叫烏石村的地方住著一頭妖狐，某天烏石村的守護神在出巡時突然起乩，闖入一戶新婚人家，指眼前的新娘是狐狸偽裝，真正的新娘已經被妖怪吃掉。守護神趕跑了那頭狐狸，從此當地人走尪時會加入一段儀式，到一年內有娶親的人家檢查新娘是否有被附身取代，新娘也得下跪跟神明求藥，稱為『淨尪』，也就是為鄉民驅邪的意思。」

 

曲沃石邊聽邊點頭，猛然回神，顫聲問：「那頭被趕走的妖狐該不會就是平娘子？」

 

蔚心朝他一挑眉，表示曲沃石的猜測沒錯。

 

「後來，烏石村的林姓後代渡海來到臺灣宜蘭，把這樣的習俗也帶到了利澤簡，就在五結那兒，特別的是，來台以後的烏石林氏在淨尪時又多出『弄新娘』的過夜儀式。」

 

「『弄新娘』又是什麼？」曲沃石問。

 

「烏石林氏供奉的守護神在結束遶境後的夜晚，會到上述說的新婚人家，新娘就坐在大堂上看神轎舞動，接著眾人用鞭炮扔向神像轟炸，務求炸到天亮，鬍鬚和頭髮都燒光為止。」

 

「聽起來很有趣。」

 

「城隍爺覺得那些鬼轎班執著走尪是件好事嗎？」蔚心反問。

 

曲沃石聽說十二組轎班含替代人手超過兩百人，時間收入都花在走尪的練習和賠償上，樂此不疲。

 

「我是覺得那些人有點過火啦！」

 

「他們其實是利澤簡早期先民，在開墾過程中競爭失利的人，想要『贏』的執念就一直保留下來，也因為這種執念無法投胎，陰間的任務之一就是教化鬼魂，所以九芎城才有讓魂魄修行的各行各業。但這群扛轎老鬼很難融入某種職業，總是動不動就起衝突，雷大人才決定讓他們當義勇支援城內治安，又辦走尪讓他們發洩怨憾之氣。」

 

「原來背後還有還有這些學問，那平娘子破壞神轎的事我是不是應該管一下才好？」曲沃石不太確定他要如何拿捏過問標準，最現實的問題是，他應該打不過妖怪吧？除非用上仙丹作弊，但平娘子又不壞，曲沃石也不想和她發生衝突。

 

「不必，反正大家也習慣了，把平娘子算在走尪比賽的障礙風險裡，平娘子這頭狐狸脾氣甚好，唯獨別抬著神轎經過她面前，否則就算上頭坐著陰神也照揍不誤，平娘子和李元帥因此不打不相識，不少冠軍隊就是這樣翻盤。」蔚心抽了張新紙開始沾墨書寫。

 

「還可以這樣喔？」曲沃石有點囧。「等等，這麼說平娘子會吃人了？」曲沃石還是搞不清楚陰間的治安尺度究竟在哪？

 

「這個嘛……」蔚心話才說到這兒就被打斷了。

 

故事主角平娘子提著白瓷酒瓶出現。

 

「特來恭賀蔚心姊姊升官，小女子見過城隍大人。」

 

光看外表楚祕書都能當平娘子的女兒，果然九百歲的資歷不是造假。曲沃石頓覺壓力更大了。

 

「這兒是城隍府。」蔚心歎了口氣。理論上妖怪止步的地方，連平民鬼魂都不能想來就來。

 

「沒事啦！大家跟我都是老相識。」平娘子一派輕鬆。

 

結果小紅還沒出招，平娘子就先殺上門來，還聰明地抓住武判官不在的時機，蔚心不得不感慨經驗多寡的落差。

 

「你們剛剛在聊什麼？」平娘子靠著曲沃石坐下，城隍爺想挪位子卻無處可逃。

 

「妹妹明知故問。」蔚心轉頭回道。

 

「下午遇到城隍大人，彼此可能有些誤會，妾身煩惱得飯都吃不下，又想找姊姊聊聊，唉，該不會打擾你們了？」平娘子偎在曲沃石肩膀上道。

 

「妳也節制些，否則我要拿官服讓他穿了。」

 

「嘿嘿，難得見到體質這麼特殊的神明，碰起來暖洋洋卻不燒手，妹子我忍不住……」

 

「忍不住也要忍。」

 

曲沃石聞言跳起，快步躲到桌子另一側，平娘子一直朝他身上吸氣讓人很不安。

 

見城隍不顧形象逃跑，平娘子只好縮手歉笑。

 

「我會吃人，不過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要修真正的人身就不能吃人肉，否則業障太重化生不了人體。」麗色妖狐冷不防承認。

 

「所以妳才可以住在九芎城嗎？」曲沃石放心了。

 

「不過另一種品嘗不違反原則唷！」

 

城隍因這句露骨的補充面紅耳赤。

 

「下午不小心說了讓城隍大人為難的話，請別放在心上，小女子氣血上湧有些口不擇言。」平娘子原來是為了幾個時辰前的調戲前來道歉。

 

「沒事啦，只是平娘子真的看到神轎就動手嗎？」遷怒成這樣有點誇張。

 

曲沃石才說出那個關鍵字，平娘子眉心又冒出煞氣。

 

「九芎城調查過當年在金浦烏石村發生的案件，過程是有些爭議沒錯，但當地人祀奉的守護神並非天界指派的官方地祇，而是陽世自行推舉的社神體系，因此我們沒有理由介入海外社神和妖怪之間的紛爭，只是確認平娘子可以與人鬼和平共處，不致造成為危害便罷。」城隍祕書對舊事信手拈來。

 

聽著蔚心的話，曲沃石懂了，九芎城並未因平娘子是妖怪就將他拒於門外，但也不能毫不設防，陰間自有一套保護城民的標準。

 

「事情的真相到底是什麼？」曲沃石問妖狐。

 

「您相信妖怪的話嗎？」平娘子魅惑的表情讓人窒息。

 

曲沃石隱約懷疑他被妖怪力量影響了，雖然平娘子很美，但實在不是他的菜。

 

「姑且說來聽聽，是否屬實比較重要，跟是不是妖怪沒關係。」受過卡通漫畫洗禮的現代青年對妖怪的印象浪漫大過恐懼，再不濟，從生態保育的立場看，妖怪也是很珍貴的瀕臨絕種生物。

 

那股幾近騷擾的魅力頓時消褪，曲沃石鬆了口氣。

 

「當年在烏石村有個少女被逼婚，我只是變成那名少女的模樣代嫁，幫助少女和她的情人私奔而已。」平娘子用小指勾下沾在腮上的一縷亂髮。

 

原本只是一時興起的遊戲，沒想到平娘子卻被正直嚴肅的新郎絆住了心，甚至服下對妖怪有害的藥壓制邪魅，甘願一輩子庸庸碌碌為他洗手作羹湯。

 

約好不離不棄，平娘子相信兩人已然相愛，為此她甚至感到羞愧，不願繼續欺騙丈夫，選擇和盤托出身分真相黯然離開。

 

那個打落牙齒和血吞的男人為了留下她，哭了。

 

正當平娘子以為再也沒什麼能阻止她的愛情，村子裡開始熱鬧地辦起神明遶境，神轎來到新人家，平娘子拚命壓抑妖氣，卻突感不適被捉住狐狸尾巴。

 

原來對她下藥的正是最愛的丈夫，神明向男人托夢囑咐要救他，命令他將仙藥混入妖怪飲食中，待妖怪虛弱後方便降伏，狀態不佳的平娘子和烏石村守護神大打一場落荒而逃。

 

「但站在守護神的立場，保護子弟也不能說錯。那個，我不是說妖怪不能和人類談戀愛啦！」曲沃石擔心平娘子誤會，努力揮手解釋。

 

「我明白你的意思，你能這樣想已經太過溫柔，城隍大人。」平娘子手指一勾，茶杯自動飛近，她往杯中斟酒，各贈蔚心與曲沃石一杯。

 

「我只是恨，那男人說話不算話算計枕邊人，將責任推給狐狸作祟，天曉得妾身半次也沒用妖力迷惑他，我還變成不起眼的村婦。」平娘子舉杯苦笑：「若一開始就水火不容，妾身倒不介意當惹人厭的妖怪被趕得遠遠的。」

 

平娘子隨後帶開話題，聊起蔚心當上城隍祕書的近況，略帶傷感的妖狐坐了一會兒，藉口不打擾兩人辦公就走了。

 

「真的清官難斷家務事，雖然我本來就不覺得平娘子會害人。」曲沃石感慨。

 

「哦？何以見得。」蔚心盯著平娘子留贈在案頭上的半瓶殘酒，語氣較先前溫和。

 

「像楚祕書這麼嚴格的人不太可能跟壞妖怪交朋友。」

 

「說啥胡話。」祕書自斟一杯酒，卻不讓曲沃石繼續喝。

 

「對了，妳剛剛一直在寫什麼？」曲沃石留意到祕書並非在整理公文。

 

「你提到後天走尪比賽願意上轎代表的陰神不足，這倒是個問題。」蔚心將一疊墨跡方乾的請帖交給他。

 

「不如邀地方社神前來同樂如何？是時候讓他們看看九芎城的新城隍。」

 

「妳這樣說我又開始緊張了。」還沒準備好擴大神鬼社交圈的曲沃石揉揉肚子，一張張打量請帖。

 

……利澤簡廣澤尊王，這不是方才平娘子故事裡的地名？

 

「楚祕書，那個『弄新娘』的習俗該不會跟平娘子有關？」怎麼想都覺得來臺灣才多出的轟炸神像儀式報復意味有些重，利澤簡離宜蘭市不遠，平娘子定居在九芎城，古城門的陰陽通路就是現今市中心，負心漢後代則是利澤簡過去繁華時代的老家族，兩點一線，沒關係才奇怪。

 

「這一點我就不太清楚了，活人經常憑喜好修改習俗。」蔚心微微側頭似忍住笑意。

 

「那我換個方式問，咱們轄區裡的廣澤尊王和金浦的是同一尊嗎？」

 

「不一樣。但五十年前利澤簡的廣澤尊王換了其他人魂來當了，冤家路窄，平娘子每逢走尪就發怒也情有可原。」

 

「祕書，那妳還邀那個負心漢來九芎城作客，這樣對平娘子不是不公平嗎？」曲沃石聽完平娘子的故事立刻對現任廣澤尊王充滿輕視。

 

「城隍爺莫非是同情平娘子？」

 

「妖怪和人類沒有結果這點不意外，但下藥、忘恩負義、推卸責任這些太不要臉！」曲沃石忍不住罵道：「再說，那個娘娘腔都當上社神了，還沒為當年的事給平娘子一個交代，就這樣拖到現在？」令人火大的分手態度，換成曲沃石也會想打人。

 

「也許對方早就忘記有這件事了。」蔚心道。

 

「讓平娘子當面揍他一拳也好。」曲沃石很高興他和祕書達成共識。

 

「平娘子打不下手，就算那男人無情無義，她迄今還是無法忘懷，否則她就不會留在九芎城了，像她那樣的妖怪，住這兒可談不上自由。」

 

「那幹嘛還要讓他們見面？」

 

「為了李元帥，也許親眼目睹平娘子對廣澤尊王的態度是個放下的契機。」

 

「李元帥和平娘子在交往，她卻忘不了舊愛，這也令人難過。」曲沃石同情道。

 

「是否能說交往有待商榷，李元帥也看得出平娘子心不在他身上，才住到軍營與她保持距離，本來平娘子的妖怪身分就有些尷尬，真要繼續下去，雙方得有覺悟才行。」

 

「嗯嗯，我也這麼認為。」曲沃石覺得屬下的幸福比公文重要多了。

 

黎明前，曲沃石躺在床上，拿出城隍印凝視。「什麼」遲早會來？那一定是非常重要的……貪狼星君所謂城隍的考驗，祕書認為現在的他連告知價值也沒有的難題，是這樣沒錯吧？

 

毫無睡意，青年按著連自己都感覺陌生的臉孔蜷縮在床上咬著下唇，緊緊閉著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