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暴荒野

尼莫拿出安全手機，只要馬修沒關閉聯絡號碼定位功能或丟失手機，他們之間就沒有玩躲貓貓的必要，一看安全手機就知道對方在哪，此刻代表馬修的黃點已經移動到一公里外，暫時靜止不動。

「見鬼的！馬修！你到底想幹什麼？」尼莫撥通他的號碼逼問。

「我的駭客小隊剛剛通知，康乃馨社區中央監控系統被挾持了，監視器看起來正常運作，但畫面已經被轉接到AI創作的虛假內容，比重複畫面更難辨識，監控人員不是專家，電子定位系統恐怕也失效了，我讓他們別急著恢復監控，先去追蹤侵入者的痕跡，不得打草驚蛇。我想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馬修悠閒的嗓音透過機器回傳。

尼莫屏息傾聽背景音，沒聽到其他人聲或風聲，馬修可能位於某處室內。

捲髮青年在一處遠離各參觀路線的空屋後院裡打電話，他聽見響動聲迅速轉身，房屋轉角搖搖晃晃走出一道病患服身影，是個長髮蓬亂的中年女人，暴露在外的皮膚紅腫潰爛，眼白充滿血絲，朝尼莫露出牙齒嘶叫，接著惡狠狠撲過來。

那股空靈感又出現了，尼莫感覺到自己流暢地將安全手機收進西裝外套口袋，同時抽出冰錐，這時女綠人前進了一步，必須讓她躺倒，固定頸部，減少攻擊誤差和液體被武器帶出時的噴灑範圍，尼莫在敵人接近的第二步時決定了以上戰術。

－－目前所有綠人科學家都用自己的身體證明，東岸怪獸血液造成的感染惡化是不可逆的。腦海裡想起馬修這句提醒。

－－如果綠人症狀嚴重惡化時又無法得到足夠水分和營養，特別是鹽分和蛋白質，殘留智能不足以正常蒐集物資的病患可能會依賴本能直接從生物體內攝取。取自某位親自進行離水禁食實驗並用自動裝置自殺的綠人科學家遺書。後人補上紀錄，該實驗成功證明假說正確，實驗動物為一頭活豬。

「時候到了。」尼莫低語。

他絆倒女綠人，隨手抽了把被棄置的園藝鏟卡住女綠人下顎，她發出窒息的嗬嗬聲，在這不到一秒的靜止時間裡，尼莫的冰錐瞬間刺進眼球上方，穿過薄薄的眼窩骨，進入顱腔深度剛好七公分，不多也不少，不必借助槌子施力，手感甚至比他用生體機器人練習時更輕易，彷彿戳破一張潮濕的棉紙。

冰錐輕輕一挑，再度抽出時幾乎仍是雪亮的，尼莫仍飛快在對方肩膀衣物上抹了幾下，盡可能擦掉冰錐上的體液，女綠人安靜下來，癱著四肢無神地仰望天空。

「尼莫？」西裝外套裡傳出馬修的聲音，他們剛剛並未斷線。

尼莫用手機往女綠人臉部與全身各拍了一張照片回傳給馬修。

「我動手了，你在哪裡？」

「社區老醫院地下室，沿途門禁都被打開了，這裡之前好像祕密關了不少病情嚴重的綠人，滿地都是被割開的束縛衣。尼莫，你還好嗎？」

「比我以為的冷靜，對那位女士有點抱歉，但她還活著。」尼莫發現自己心跳呼吸毫無改變，這是超能力帶來的最佳殺戮狀態嗎？

「你別想太多，美軍另外派出特種部隊保護州長時，對體內植入監控晶片的失控綠人下達格殺勿論的死命令，不然你以為那老頭怎麼有種來這裡？」馬修說。

「有人刻意放出那些重症綠人？」尼莫打開公事包開始換裝。

「我現在比較關心，康乃馨社區總共有多少不開放參觀的地方密集關著重症綠人，又都被放出來了。」現在尼莫能聽見馬修快步移動的皮鞋聲，大概是醫院地下室實在太安靜了。

「把康乃韾社區立體平面圖傳給我，標出裡面沒有綠人的三樓以上建築，我知道你早有準備。」尼莫要求。

「可以是可以，但現在我們知道州政府給的資料完全不準。」

「那就只挑最不可能私藏綠人的那些，結構脆弱，開放空間和門窗多，無法當成囚牢，但方便直升機垂掛救援的建築物。」

「行，發給你了。」

「接下來，找個地方藏好，我去找你。」尼莫說。

「我的英雄，你可以約個集合點碰頭，我有腳能走路。」馬修覺得尼莫太強勢了，論打架功夫和基礎體能，尼莫還有得向他學。

「因為我要順便找人，不能浪費時間等你，你亂跑只是增添我的麻煩，最多半小時，我會到你身邊。」尼莫看著手上列印護貝的亞裔男子照片說。

「鑒於你的同胞愛，我就等三十分鐘。」馬修說。

「從定位點停止移動開始計算時間，期間你能call多少外援就快點call。」尼莫才不讓他鑽文字漏洞。

馬修嘖了一聲，中斷通訊。

輕量化飛織材質的氣墊跑鞋，寬鬆運動褲與黑色帽Ｔ外套，還有普通拋棄款的醫療口罩，那個正經八百的保鑣消失了，尼莫頹背縮肩，一手藏在口袋裡，取而代之的是遮掩口鼻疑似生病的小混混，尼莫就是刻意要讓正常人覺得他是溜出來閒晃的綠人，感到害怕自動遠離。

換下來的西裝衣褲皮鞋被他硬塞進公事包裡往後院雜物堆一藏，不愧是格林集團出品，潛力無窮。

尼莫仍是朝馬修所在位置大方向移動，以免倒數計時前兩人處在完全相反的地點，那就尷尬了。

康乃馨社區其實不小，通電鐵絲網還圈了一部分郊外野地，尼莫一開始只在路上發現一個有明顯威脅性的綠人，距離五十公尺，保持安靜低調通過毫無難度，閃怪也是尼莫的多年習慣。

「砰！砰！砰！」大約兩百公尺外槍聲響起，尼莫咬了咬牙，置之不理。

前方傳來女子尖叫聲，尼莫連忙趕過去，發現一對身著名牌和寶石飾品的中年母女被三個綠人逐漸靠近包圍。

每組參觀小隊都配有三名全副武裝的國民警衛隊員，這還沒算進本來就負責巡邏和放哨任務的武裝部隊，她們到底是怎麼落單的？

尼莫拉住一個綠人後領，將他拖倒在地，用單邊膝蓋跪壓住對方喉嚨往眼眶邊一刺，撿起石塊用力擊中離那對母女最近的一名綠人，激得那病患暴怒，改變目標衝向捲髮青年，這次尼莫也顧不得放倒對手，直刺對方左眼－－幸好這種情況他也在虛擬室裡練習不下幾百次了。

最後一個綠人行動稍遲緩，那對母女如果不是從頭到尾只顧尖叫，從那有在健身的體態判斷，絕對能跑贏對方，但她們製造出的刺耳噪音讓綠人抓狂了，向噪音來源步步進逼，恨不得生啖其肉，尼莫不得不也給那名綠人一個痛快。

「保護妳們的國民警衛隊員呢？」尼莫改變嗓音粗啞的問。

「怪物出現了！那是腐爛喪屍吧！他們對喪屍開槍時我們趁機逃出來了！」那名約三十來歲的女兒淚漣漣道。

姊妹啊！妳們的保護者有連發步槍、手槍外加手榴彈，目的就是護送貴賓安全撤退，為什麼要脫隊引怪？尼莫在心中哀嚎。

「保持安靜，找個地方躲起來，用手機或著小石頭都好，等軍人經過就向他們求救。」尼莫認為以這對母女的精神狀態不能要求更多了。

「不！這裡太危險了！你要幫我們！」那女兒堅持道，貴婦人也充滿祈求地望著尼莫，同時拔下碩大的祖母綠戒指作勢遞來。

｢抱歉，沒空。｣尼莫明確拒絕了，兩名女子仍像喪屍般追上來－－還是《屍速列車》裡跑得很快的那種，尼莫連爬好幾道圍牆才甩開她們，身後沒傳出經典的尖叫合聲，表示該母女檔應該暫時脫離險境？

尼莫甚至來不及拿出失蹤線人照片打聽，逃生本能瞬間佔據上風。

捲髮青年停在牆頭上站直張望，發現隔壁街又有一團落單名流，只是這回是五個正常人對四個綠人，其中一個男人揮舞著從籬笆拆下來的木板，一名年紀看來不到二十歲的紫髮少女正拿著手機拍攝，剩下老人和一對中年夫婦看似在尋找突破口逃跑，表情雖然都很害怕，謝天謝地沒人歇斯底里。

黑衣蒙面男子手持冰錐撂倒頭兩個綠人時，最勇武的木板男甚至拍倒了一個敵人，被尼莫警告與綠人保持距離才退開。尼莫很快地挑斷剩下綠人的前額葉神經，瓦解其暴力衝動，理論上神經受損還是能夠站立活動，但被尼莫攻擊過的綠人或許遭怪獸血液侵蝕過度腦部已損壞在先，加上多日拘禁缺水少食身體虛弱，往往倒地不起。

這時尼莫仍沉浸在連續戰鬥帶來的玄妙冷靜感中，同時拍攝被他打倒的綠人，以待日後確認身分，無暇意識他的戰鬥畫面也被紫髮少女順便錄進去了。

「為何沒跟國民警衛隊待在一起？」尼莫再度問。

「我們遭遇的狂暴綠人太多了，將近二十個！他們叫我們先跑！」木板男解釋。

情有可原，給過。尼莫這次總算來得及打聽失蹤線人消息。

「有沒有在參觀時看見長得像照片上的人？」尼莫拿出列印照片，刻意壓低聲音嘶吼。

亞洲臉孔在這群上流美國人看來都一模一樣，尼莫指著線人脖子上的大黑痣特徵。

大部分人都搖頭，那名老人小聲說好像有印象：「他走出小屋朝我們問好時很禮貌，我挺喜歡那亞洲小夥子的，只是覺得那顆痣有點噁心，啊，不是歧視……」

尼莫搶過老人的導覽手冊，確定失蹤線人可能存在的小屋位置，隨即驅趕這群名流正確逃生。「往樓頂跑！反鎖出入口等救援，別去衝檢查哨，會被當成潛在感染者，搞不好直接遭射殺！」

劫後餘生的男女貴賓們眨巴著眼睛，面對轉眼間幹掉四名綠人的蒙面義警，連呼吸都不敢出聲，最後勇氣感人的紫髮網紅少女應了聲好：「請問我能跟你合影嗎？……V先生？」

「我不是『V』，保護好自己。」尼莫又低吼一句，指向最近的安全建築物略作提示，轉身奔離。

錄製別西卜檔案的神祕義警從來沒發表任何自稱，蒙面的尼莫否認自己是「V」（Vigilante），理論上也說得通，因為神祕義警沒有專屬代號，但那靈活的身手，兇殘俐落的攻擊與對無辜平民的維護之心，加上戒備森嚴的康乃馨社區被搞得一團亂，州長非人道關押大量嚴重病患的事實曝光，名流們深信，他們無疑就是遇見那名傳說中的神祕義警了！

網紅少女鬼使神差地學著黑衣義警舉止也為倒地的四個綠人拍了正面照片，後來成為康乃馨社區事件中唯一身分可考的四名病患。大眾很長一段時間仍不知道康乃馨社區事件中到底有多少恐怖綠人遭義警破壞腦部、被軍隊直接殺死以及祕密轉移他處。

這時的尼莫尚不知道，這群名流組成忠誠的五人團體以維護神祕義警為己任，一心報答這份救命之恩，彼此發誓不得流出義警特徵情報與影像紀錄，以免他遭到警方追蹤逮捕，其中網紅富二代紫髮少女更是從此成了「V」的瘋狂信徒。

順著老人給的提示，尼莫從該隊參觀路線找到一棟看似適合三口之家居住的小屋，門口拉出警戒線，他想也不想彎腰鑽進去，從窗外看去屋裡好像沒人。

尼莫敲了敲玻璃窗，發現一個鴕鳥般躲在餐桌下的男人屁股，頓時無言，現在是防震演習嗎？尼莫撿起石頭爽快地敲破其中一格窗玻璃，見那名亞裔男子如驚弓之鳥般彈起來，他把那張與屋內男人一模一樣的列印照片拍在玻璃窗上。

看見那張照片，屋內那人如遭電擊，快步走向尼莫，卻又在靠近窗戶時停下來反退一步，結結巴巴用英文解釋：「對不起，我有傳染病，不能靠近你……」

尼莫回以一串粗魯的英文：「你只是輕症，說話不會傳染，我們還隔著窗戶和口罩，過來！我不能久留！」

台灣線人只好怯怯地走到窗戶前。

「我在流星雨觀察家論壇上看到，你的朋友發尋人求助帖，貼了你的照片。」尼莫轉動手機螢幕將托加存下來的備份文章截圖給那人看。

男人眼眶立刻紅了。

「所以你是來救我的超級英雄？」

「不，只是路過的熱心人士，你看我這打扮像超英嗎？」尼莫指著廉價便服和毫無花色的拋棄式醫療口罩。「我也是靠關係混進來，想知道綠人被大批轉移到這裡的真實情況，順便確定照片裡的失蹤人口是否還活著，死了見屍也是個答案。」

「做到這種事情，就是英雄了嘛！」台灣線人哭笑不得的說。

「簡單扼要告訴我怎麼回事？」尼莫命令道。

「我應徵上這裡的清潔工，被嚴格限制只在規定地點打掃，為了挖到值錢情報，我越界了，一名外表雖然可怕但我以為還算清醒的受訪者忽然失控咬我，曝露身分後，這裡的醫生說我必須隔離檢查，我只能同意，結果出現過敏症狀，也變成綠人了。」台灣線人摸了摸衣袖下的傷口說。

「因為只是初期感染，症狀非常輕微，醫生問我要不要在貴賓參觀時擔任模範病人，這樣能夠優先排入治療計劃，無論真假，總之我是信了，然後，你找到了我。」

幸虧那名醫生或安排這場參觀秀的傢伙有SJW傾向（註），非得要在模範病人裡加入亞洲臉孔，才讓尼莫尋找的失蹤人口多出被目擊的機會，否則他還真沒把握在短短半小時裡找到人，只是賭一次那人的命運而已。

「明白了。」對方的確是感染者，尼莫無法不負責任地將人帶出去。

台灣線人像是理解他的為難，主動央求道：「你可以幫我錄個音嗎？『我沒事，只是暫時消失一陣子避避風頭。』他認得出來我的聲音。」他刻意用中文表達那句留言，帶著彷彿希望尼莫聽不懂的祈求目光，這名蒙面英雄或許就會認為那是很重要的話。

尼莫將手機靠近窗戶破洞讓男人留言，將錄好的短音頻重播一次，那名台灣線人滿意地點頭，眼淚順著鼻子兩側流下來。

「這樣就好了，我想留下來等政府治療。聽說格林集團要來幫忙，總會有辦法的，至少這裡有吃有喝還有地方住，再怎樣也不能出去害人啊！」

「不多說點別的嗎？你們感情應該很好。」尼莫忽然也用中文說。

「算了，只是好朋友，從來沒有正式挑明過，以後重逢機會很渺茫，都是男的別給人添麻煩了。」台灣線人苦笑了一下抹去淚水。

「這不關我的事，但我想說，別小看男人，走著瞧吧！」尼莫沒強迫那名線人離開小屋，既然尋人目的達成，剩下時間剛好和馬修會合。

尼莫聽到清脆砸玻璃聲，回頭發現那名台灣線人爬出窗外，抓著同一顆石頭，學著尼莫動作將所有窗玻璃都砸破了，製造出彷彿逃跑綠人肆虐或入侵者恐嚇綠人病患洩憤的痕跡，掩蓋住尼莫敲破窗戶與他交流的可疑痕跡，笑著朝他揮手道別。

就算只是微不足道的收尾，卻不是每個人都能反應得這麼快，是個講義氣的聰明人。尼莫心道。

※※※

註：Social Justice Warrior的縮寫，意為「正義魔人」，如今多帶有貶意，常見形容各種平權、環保、多元文化與其他議題上過度強調政治正確和維護自身立場，不惜激進攻擊圍剿他人。

作者的話：這回的線人小故事我自己很喜歡，還有尼莫雖不強求但也不放棄機會的態度，至於馬修，正在練習被放置PLA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