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望完戴佳琬,她還是沒有墮胎的意思,仍恐懼某種怪物會找上她,我覺得她比前天還要不可理喻。

 

她對著我尖叫吐口水,說我又臭又噁心,看來我也成了那些妨礙她保護男朋友投胎轉世的敵人之一。

 

刑玉陽堅持來許洛薇的老房子接我,我只能坐他的老野狼後座,由他載去精神病院勸說戴佳琬,再被動讓他接送回家,如果辦得到,他大概會用視線雷射在我背上刺「亂跑者死」四個字。

 

若不是卡著戴佳琬的黑色胎兒一天一天長大,時間壓力迫在眉睫,其實不該用這麼短的時間來調查吳法師的事,也不該是我們這些沒有專業能力的人來處理,但戴佳琬事件微妙地卡在一處曖昧的畸零地。

 

沒有證據和原告,公權力不會介入調查,失望憤怒的家人拋棄行為不檢的女兒,專業修道者貌似看不上眼這樁沒鬧出人命的詐欺事件或機緣不夠沒有出現,敵人狡詐萬分不會輕易露餡,受害者本人心神喪失無法自救,支持系統全面崩潰,幸好還有個傲嬌的畢業學長伸出援手,但也能力有限。

 

若是按照正常人的觀點,戴佳琬就是一個被壞男人搞大肚子的精神病患,如果本人不願墮胎,只能等孩子生下來後送孤兒院,戴佳琬則落入社會底層被大眾遺忘。

 

只是現在至少還有三個人不願放棄,或許再算上戴佳琬的姊姊,四個,但她不抱希望,除非我們能提供強而有力的證據將吳法師一刀斃命。

 

說實話,挺難的,很多社會案件都是積年累月才由其中一個受害者爆出來,更別提檯面下從來沒被發現的犯罪黑數,戴佳琬這個案件根本妥妥地要石沉大海了。

 

至少在病房裡,刑玉陽總是非常專注地觀察戴佳琬的反應,希望能找出任何蛛絲馬跡。

 

「吳法師固然有問題,但戴佳琬的話也不見得完全可信,畢竟她精神不正常了。」白目學長對我說。

 

「哪兒奇怪?」

 

「問題在於,我對這個學妹原本的個性經歷不熟,也不敢說瞭解女人的心思。」

 

「你還記恨上次改劇本的事哦?跳過啦!」我趕緊告饒。

 

刑玉陽哼笑一聲,說出他琢磨良久的不合理處。

 

「倘若戴佳琬當真那麼愛男友,不管有什麼理由,她會因此和其他男人發生性行為嗎?」然後他非常認真地望過來。

 

頓時變成女性代表的我噎了噎,吞了下口水答:「因人而異?我就不可能,薇薇也不可能,她連前男友的名字都記不住。」

 

但我隱隱約約也記得在新聞上看過不只一樁女人為了男友被神棍騙財騙色的記錄,或許對某些人而言為愛犧牲一切才是合理的。

 

刑玉陽望著我的眼神滲入一絲鄙夷,大概覺得我們實在太現實了。

 

「如果戴佳琬將肚子裡的胎兒當成男友轉世,應當可以推論,當初她和吳法師之間的交易內容可能是『和男友重新在一起』之類,也是吳法師對戴佳琬犯罪的證據,所以我才將吳法師列為犯人。」他說。

 

「你擔心其實戴佳琬懷孕和精神失常與吳法師騙財騙色到頭來是兩個不同事件?比如說,戴佳琬和一個我們都不認識的男人發生關係後,又去找吳法師求助,結果他剛好是神棍,還可能是會邪術的真神棍。」我也試著從現實面想想其他分歧的可能性。

 

「男女關係總是有許多出人意表的事實,就這一點而言,宗教團體也一樣。」刑玉陽道。

 

「我覺得你們還是設一個停損點比較好。」我誠心誠意地說。

 

他又瞪我一眼。

 

「我和鎮邦都有設停損點,倘若戴佳琬精神狀況沒有好轉,又必須生下小孩,吳法師那邊最終找不出證據,就只能將她交給家屬和社工去處理,這一兩個星期之內差不多該準備退出。但因為有人喝了碗符水,打算用危險的方法調查吳法師,我們只好再加注了。」

 

「我怎知你們這樣想?」以為學長們走投無路,正喜孜孜還好有我打破僵局,豈料他們打算適可而止,很普通地放棄。

 

「嘴長在人身上,妳不會問?」他搶在我反駁前繼續說:「當初我們打算親自去吳法師那走一遭,頂多是考量若真有明顯的神棍跡象便通報給當地警方布線調查而已,戴佳琬的事要完全解開謎底恐怕只是做無用功。正如妳說的,人證物證都很難俱全。」

 

「我要約吳法師見面,你幾時方便掩護我?」

 

「取決於妳打算用什麼方法和吳法師周旋,不過至少要有一套竊聽錄影裝置,在妳進入室內後讓我能掌握妳的情況,我會去找朋友借器材。」

 

坦白說,我也還沒想好要怎麼從吳法師那邊找出傷害戴佳琬的證據,但如果是任何有效的犯罪證據,由警方介入去審問,一併調查戴佳琬的案件說不定更快起效,那麼我只要專心鎖定吳法師的犯罪事實就好。

 

「最後一次,之後不許再和那個神棍見面,我們要專心處理妳的善後問題。」刑玉陽將老野狼停在老屋子門口說。

 

「好啦!」他到底還是不忍心現在就對直屬學妹的事放手。

 

看來我只能把希望放在許洛薇的捉鬼技術上,再不濟便是當面質問吳法師,看他會不會惱羞成怒露出馬腳?

 

「明天還是一起去找戴佳琬?」

 

「想去就去吧!」刑玉陽一副死馬當活馬醫的語氣。

 

當晚刑玉陽打電話過來告訴我監視器材最快也要四五天才能借到,要我先別急著和吳法師聯絡,我則想著那碗符水說不定會讓我見到戴佳琬害怕的東西,讓我也心生畏怖,六神無主向吳法師求救。

 

假設戴佳琬害怕的怪物真的存在,要嘛就是它還沒找到目標或擅於躲藏,要嘛就是它其實不存在,因為我和刑玉陽都沒在戴佳琬身邊看見鬼怪,一如在吳法師的道場裡空手而歸。

 

沒辦法在夜裡對我練習附身,許洛薇只好先練習附在小花身上,許洛薇說鬼會受到附身對象影響,所以野鬼頂多做到「跟」著目標,真的很凶或有因緣的厲鬼才會挑戰附身,舉例來說,原本對蟑螂怕得要死的玫瑰公主,上身小花後居然覺得蟑螂很好玩。

 

「妳晚上再不借我身體,我乾脆去附雞算了!」回過神來爪下只剩下半隻蟑螂的許洛薇快崩潰了。

 

「雞會吃蟲。」我誠實的回答。

 

許洛薇悲憤地罵了髒話。

 

「要不妳就待在床上別走到鏡頭前害我被錄進去,不然學長他們會很囉唆。」

 

「算了,我再看看。其實當貓也挺萌的,下次妳去社團練柔道我就可以跟了。」

 

許洛薇覺得千辛萬苦附好身卻不能下床用電腦太虧了,再來則是她還是寧願將附身成本投資在生鮮活躍的腹肌上,希望殺手學弟也是愛貓一族。

 

結果我沒在半夜目擊鬼影或被鬼壓床,卻作起了模模糊糊的綺夢。

 

夢中有個人一直在我身邊,我分不出對方是男是女,只是有種熟悉安心的感覺,一度以為是許洛薇上來房間看我,我不覺得那是威脅,也分不清楚到底是夢還是我和許洛薇的同居日常,因此剛開始的兩天並沒有告訴刑玉陽這件事。

 

直到第三天那個人影摟住了我,不像是女孩子,我只覺得依賴放鬆,甚至湧出一種奇妙的渴望,想敞開身體讓他碰觸。

 

一闔上眼,身體迅速變沉,數年來的困窘緊迫一擁而上,那些如影隨形的黑色想法,關於錯誤選擇、絕望、放棄、血腥和為了餬口必須面對的各種屈辱,水面不斷上升,遲早都要沒頂。

 

還沒到山窮水盡的時候,不需要麻煩別人。理智上我一直都很清楚自己還有努力工作的本錢,可我就是活得這麼笨拙辛苦,萬一這些力量用完會怎麼辦?難道我真的可以麻煩別人嗎?

 

這些問題我也在心裡想了好幾年,答案是,我很可能無法再接受別人的扶持接濟,因為我已經這麼做過了,我依賴的對象是許洛薇,但她最後原因不明自殺。

 

我真正意識到這件事造成的影響,卻是在兩年後她作為厲鬼出現,要求對我附身,我毫無排斥地接受了她,只因為她是許洛薇,我需要她,我欠她的還未償還。

 

其實我早就陷得比戴佳琬還深了,只是壓力並沒有減輕,我還是時時被現實追趕得喘不過氣。

 

好人有各自的生活,別把他們拖下水。瞧!刑玉陽為了不喜歡的直屬學妹可以連續兩個月丟著店裡生意不管,操心神棍調查,主將學長原本只是牽著我來幫忙,因為我的莽撞,現在變成他得二十四小時監控我的人身安全。

 

因為是朋友,總要有個底線,才不會把不幸傳染給別人。

 

夢裡那個人像在說他是誰並不重要,我該到他那兒去,我是屬於他的,他也屬於我,我們之間不分彼此,共享一切喜怒哀樂。

 

醒來時我曾想,如果那是符水造成這些夢,還真的很荒謬好笑,難道是我太期待符水的威力給自己下的暗示?我盯著主將學長的臉,默默發誓沒將他當成意淫對象,實際上我無法完全確定,夢影有些特質,例如健壯、強勢和過分的溫柔讓我面對主將學長時格外心虛。

 

當夢裡的人開始又親又摸,朝我俯壓而下,我笑不出來了,我該怎麼對說好回報異狀的同伴承認不想反抗還很期待這種怪夢,不管了!一定是潛意識妄想作祟!

 

畢竟是成年人了,誰沒看過一些十八禁的東西?我卻不會想身體力行,柔道社一堆衣衫不整的男人,但我從來沒對誰臉紅心跳過,體力耗盡累到瀕死那種不算。

 

各種疲勞困乏讓我毫無戀愛衝動,只希望麻煩愈少愈好。

 

反正意識很清楚,就算這些夢是吳法師動的手腳,我也不可能喜歡上那個噁心的神棍!更不相信命中注定那一套!

 

「小艾,妳真的沒事嗎?妳好像在作噩夢?」許洛薇擔心詢問。

 

「我不記得夢到什麼,可能這陣子太緊張了,學長沒錄到我起來夢遊,不然刑玉陽早就殺來了,如果有鬼靠近這棟屋子應該瞞不了妳,對嗎?」如果許洛薇在自家地盤還守衛不力我真的會揍她,她起碼能當個替代用的地基主。

 

我也的確記不清楚怪夢內容,該死的殘留片段總是出現各種讓人羞於啟齒的畫面。

 

「那是當然啦!」她挺胸自誇。

 

我勉強振作精神附和。說不定我太想知道戴佳琬的遭遇才將自己投射進她的角色,又或許是生活中忽然多出主將學長和刑玉陽兩個異性,外加許洛薇整天嚷著腹肌的刺激,我會做那種夢有許多合理解釋。

 

退一萬步說,倘若那碗符水的作用就是讓人心神不寧,那也不足為懼,金光黨還要更行。

 

等刑玉陽的朋友寄來監視器材,我鼓起勇氣再次聯絡吳法師,將見面時間訂在後天,離初次潛入正好過了一星期。

 

翌日早晨,我已經很習慣地對著筆電鏡頭作安全回報,主將學長不在電腦前,可能還在睡或已經出門。

 

「現在是早上七點整,我是蘇晴艾。正打算刷牙洗臉然後去外面吃早餐,預計一小時後回來,今天在家養精蓄銳不去探望戴佳琬。」這陣子都沒有睡好,黑眼圈的問題已經被主將學長和刑玉陽輪著念了一頓。

 

我決定奢侈一次,點個辣味雞腿堡幫自己打氣。

 

離開早餐店後,我沒循原路回去,回過神來已經站在車站外。

 

我有種強烈的感覺,現在突擊吳法師那邊會有所斬獲。

 

現在是大白天,鬼怪動不了我,我學過柔道,吳法師就算有些歪念頭,難道他敢跟我撕破臉?他不可能嚇住我的,動手對他沒有好處,最壞的情況不過就是他放棄我這條魚。說不定我能遇到另一個受害人,私下說服她解釋情況,那就會是戴佳琬無法告訴我們的突破口。

 

但如果是在約定好的時間上門,我們一定不可能遇到其他受害者,想找到吳法師的受害者,唯一的共同點就在他的私人道場。

 

「我沒有受到控制,也不信吳法師的鬼話,我只是非得過去看看。」

 

我忽然發現,此刻自己說話口氣和父母沉迷賭博時一模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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