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去種種譬如昨日死,從今以後,你便叫蘭渚吧!」那名喚醒他的男子說。

 

他張開眼睛,腹內一把惡火悶燒著四肢五骸,眼球突突跳著,舌頭很乾,尖銳的牙齒劃過舌面。

 

蘭渚是一具甦醒的殭屍。

 

他死了五年,以殭屍來說新得不得了的資歷,所以他每次從睡眠中醒來的感覺都像剛剛復活一般,太多僵硬、憤怒、暴虐和不知所措,看守者總是餵食完又把他鎖回石棺裡,彷彿一種羞辱的酷刑。

 

後來蘭渚才知道,他必須學著放鬆全身經脈進入睡眠,身為被黑太爺喚醒的殭屍,不知為何,他還有感覺。

 

睡得多了,漸漸能平心靜氣的思考,力氣增加,接受自己是死人的事實,明明是他懇求黑太爺想成為殭屍,沒想到變成怪物比死還痛苦,而且加倍令人作嘔。

 

有一天,他被放進木棺裡抬到另一處神祕石室,先前聽負責餵食的人說,他可以和研究院其他學員一同生活學習,直到正式破棺,那時就能接觸外界,與凡夫俗子雜居,過著與活人無異的日子。

 

這副老朽軀體正逐漸變得結實,也許可以徒手掐死一個壯漢,但要對付心目中的敵人遠遠不夠。

 

外界,復仇。

 

他又咬牙。

 

別去想,你背熟「誡律」了,未破棺者擅離教養處,立即處死。

 

他是在官場上打滾過的讀書人,很能遵守規則的。

 

在散發簇新木頭香氣的棺柩裡,他又渡過一夜,以及往後的一百年。

 

「喀嚓喀嚓……篤篤篤篤……」

 

翌日,被一串奇妙噪音吵醒的蘭渚張開眼睛,只聞「咚」一聲,隨著木屑和半個巴掌大的木塊砸在臉上,忽然射入的光線中閃著鋒利的銀刃。

 

一把瞄準他眉心刺下的鑿刀。

 

刀尖縮回,又「篤」地一聲敲下。

 

蘭渚罵了一聲,掀開棺蓋,卻見有個陌生女孩手持雕刻工具無辜地站在一旁,石室裡的蠟燭也比平常多了好幾倍,亮晃晃的刺得蘭渚眼睛發痛。

 

「妳是何人?」

 

「蘭渚師弟,我是沈韻真。」她朝他拱手,第一印象就飛離他心目中女人應有的言行舉止。

 

「妳也是殭屍?」手指有些發顫,這是他除了黑太爺和餵食者以外見到的第一個黑家人,餵食者說他將要和其他殭屍一併學習的話果真不假,居然是這樣一個可以當他孫女的稚嫩女孩。

 

換言之,這個沈氏年紀輕輕就身負奇冤死了,卻笑瞇瞇的毫無憤怨之態,蘭渚頓時有些不是滋味。

 

「當然了。」

 

「妳為何破壞我的棺木?」

 

「新棺材太醜了,我想替師弟加點花樣。」

 

蘭渚發現他居然會在意別人動自己的棺材,難道不是他除了棺材和這身破爛屍衣外一無所有的貪執作祟?

 

「我要出去走走。」躺在棺裡太久了,他原本害怕離開石室,沈韻真的出現卻讓他莫名想呼吸新鮮空氣。

 

「等天黑吧!你還無法抵抗日光。」她盯著明亮的燭火說。

 

「妳可以晝行?」

 

「是的。等你能站在太陽下,就可以擁有自己的房間了,剛好現在沒有其他新人,這兒也挺寬敞的。有什麼需要我替你帶來的嗎?」韻真笑問。

 

「書……我想讀書。」

 

蘭渚不知沈韻真聽了他的話為何那麼高興,他只是想觸摸一些熟悉的事物。

 

那晚他盯著上方棺蓋的破洞,遲遲難眠。

 

※※※

 

「妳在做什麼?」

 

蘭渚不敢置信看著正扛著一具藍綠雕棺的嬌小女子,她輕鬆抱著比自己還高的木棺,放在他的棺木旁,果然華麗綺美,高下立判。

 

問題是,她為何把自用棺木搬過來?

 

「大家都忙著修煉,我自願來帶你熟悉環境,順便看看你的資質,之後你就可以準備上課和學手藝了。對了,你的棺材也還沒雕完,我住這裡比較方便。」語畢,她又出去端了一盆水回來。

 

「一開始你一定會怕水,所以我們只洗頭就好,不過最好能快點把身上整理乾淨,心情也會比較輕鬆呢!」她用對孩子說話的語氣步步逼近,企圖不言而喻。

 

「胡鬧!男女授受不親!再說妳一個女孩子家……」

 

眼睛一花,沈韻真消失了,接著肩膀被巨力一按,他不由自主跪倒在圓凳旁,直視臉盆裡的倒影。

 

白髮蓬亂,青面獠牙,眼球突出泛紅的醜陋怪物,蘭渚飛快伸手撥出水花擊碎倒影,發出一聲嫌惡怒吼。

 

都是這個殭屍女子表現太自然,那毫無動搖的閒談問候,讓他忘了自己的臉,醜陋乾枯的身體仍然不堪入目。

 

一隻溫熱的手毫無預警輕撫著他髒臭的亂髮。

 

「乖乖呵……不過一定要叫師姊,師姊疼你,師姊比你老很多。既然死過一次,當個孩子重新再來,很快就能過好日子了。」韻真溫柔地勸慰,不過手下力氣半點也沒變輕。

 

蘭渚漸漸放鬆,停下如猛獸般在喉間滾動的低吼,主動將臉浸入水中,即使是瞬間傳透全身的嫌惡不適,他仍動也不動,韻真便如願以償替他洗頭。

 

她要他做什麼,他都不想反抗。

 

抬起仍在滴水的臉,他沙啞地問:「為何對我這麼好?」

 

「笨蛋!我們是一家人了。」她抱著蘭渚的臉,額心抵著額心說。

 

她真把他當孩子看。

 

又過了一天,蘭渚看見師姊手裡縫著一件單衣,貌似和他尺寸相合,他厭惡心裡冒出的那股期待,更唾棄一身齷齪的自己。

 

他在夜晚爬上屋頂,發現身處一處小山寨,邊緣有道團團圍起的高牆,月亮在山崗上無情地凝視,甘冒逆天大罪仍要繼續存在的亡者。

 

收到新衣物當天,他趁無人時走到水井邊,將自已弄得乾乾淨淨,韻真看見煥然一新的蘭渚非常吃驚,很少有殭屍這麼快還主動恢復生前的習慣,總得撕爛十幾套衣服,有時候甚至還得用處罰訓練新人自理生活。

 

韻真不想對蘭渚太嚴厲,他一開始就很能受教,加上寨子裡許多事得自給自足,每個人都有雜活要幹,沒想到這個師弟自動自發適應良好

他只是不想丟臉,在這個幹練年輕的師姊面前像頭茹毛飲血的野獸。蘭渚心道。

 

「能自行打理好儀表就可以開始上課了,我替你去問問師尊該幫你安排什麼才好。」她很高興地說。

 

「能像妳一樣,制伏其他殭屍或妖怪的武功。」蘭渚不假思索的要求。

 

「好,我教你。」她大方應允。

 

一個月後,石室又多了三具新棺,全部都是女殭屍,韻真帶著點歉意說,她也是第一次看到新人來得這麼密集,蘭渚與師姊相處的時間不只是少掉四分之三,他旁觀沈韻真幾乎手忙腳亂地接待那三個凶猛又任性的女殭屍。

 

也許是他死時比較老,也可能是男女之別讓他不想示弱,總之和那三個新殭屍造成的麻煩相比,蘭渚也覺得他在殭屍修煉這門學問上真是天賦異稟。

 

令人歎息的是,在他的能力升級前,他還是必須留在這間男女混居的石室,而那三名女殭屍對和老頭子同住也同樣嫌惡,不只一次試著攻擊他。

 

蘭渚漠然看著師姊替他雕到一半的棺材還有送來的書支離破碎,他以為自己會在乎,結果並沒有。韻真領了新的棺材給他,也處罰了破壞他物品的殭屍。

 

那時蘭渚知道,溫柔的師姊並不軟弱偏心,而黑家對攻擊同伴的處罰絕不輕,韻真直接將新人拖到烈日下,蘭渚在地底石室還能清楚聽聞那些慘叫聲,從此新人對韻真的眼神便夾帶恐懼和怨恨。

 

很久以後,蘭渚才知道黑太爺對新人必須男女雜居的規定極為賢明,原來大多數黑家新成員總要一二十年才能離開石室,順便把對方的原形習性毛病看得一清二楚,到能變化自如的程度後也很難生出一丁半點綺念了。

 

雖然蘭渚只花了三年就擁有自已的房間,但也深深明白那些仙風道骨的師兄師姊本性如何。

 

「這個給師弟。」韻真將一面巴掌大小的水銀鏡子遞給他。

 

「鏡子應該給師妹們更合適。」他遲疑不接,尤其蘭渚已經知道,還住在石室裡的新殭屍沒有資格領取奢侈品配給,韻真是直接拿她的私人用品給他。

 

「師尊給我的鏡子只有一面,怎麼分?再說師弟這麼努力,是該送你獎品。」

 

剩下三個新師妹,韻真還得把棺材疊起來當屏風強迫幫她們洗澡,禁止她們搶同伴的食物。

 

想到這裡,韻真就覺得蘭渚的自制力不尋常,給多少肉他都吃,不給也不會討,經歷過相同階段的韻真知道,殭屍的食慾跟林火一樣猛烈,無人可以獨免。

 

蘭渚不知韻真的思量,但他深知想要變強只有循序漸進,不能失控,他不像一些無法接受殭屍必須吃人肉的新人噁心反抗進食,即使饞得發瘋也硬是壓抑嗜血本能,因他直覺發現吃太多同類的肉不是好事。

 

「既然是監院大人的賞賜,師姊又何必轉送給我?」蘭渚不是謙辭,他只是好奇韻真出了名崇拜黑家監院,而且就算韻真看起來比他們新人厲害很多,還是不算正式的黑家人,無法離開寨子,當然也沒辦法賺錢購物,說起窮困拮据彼此彼此。

 

同時,也不是每個殭屍都能拜黑太爺義女為師,偌大的寨子裡,這些未破棺的黑家殭屍中獨獨沈韻真一人被挑中而已,難道身為監院之徒,她才有自覺主動來照顧新人,或者恰好相反?她因為樂於助人這個理由才被挑選?

 

據說從前新人都得在石室裡自行協調生存之道,因為環境惡劣,大家都會想快點脫離石室,再不然,敵視到達臨界點後,也會冒點恐怖平衡出來,但因為太花時間了,韻真照顧新人的義舉並未遭到阻攔。

 

可憎的怪物容貌在洋人水銀鏡子裡纖毫畢露,他已能冷靜面對,鏡面中卻多出另一抹倒影,嘴角經常掛著笑的女孩。

 

「師弟要勤加練習,早點變回生前的模樣,是你的話,一定很快,我也想看看師弟從前的長相。」原來這就是韻真送他鏡子的用意。

 

「一個糟老頭子罷了。」

 

「師弟當過官老爺,我一看就知道了,到時候,要你教我讀書呢!一個人讀有些不懂的地方,師尊太忙了又不好意思打擾她。」韻真盯著蘭渚滿眼計算。

 

真是奇怪的女子,男人讀書還有功名可用,女人讀書能幹什麼?

 

但實際在官場走一回,蘭渚只能說,即便不求名利財寶,為天下先的壯志足以害死一家子外加株連無數。

 

「聞道有先後,術業有專攻,仍請師姊指教。」

 

他看著鏡子,裡頭曾映過一抹白芙蓉般的笑靨,即使韻真的外表和其他黑家人相比樸實無華,本人也說過她出身村家俗婦,蘭渚還是覺得這樣的女子天下少有。

 

蘭渚在武功上進步極快,至少他這麼認為,但韻真不滿意,還帶他去見師尊,極少有機會目睹的人物,兩位黑家首領之一問了他一些問題,從此他就跟著關晏君的大弟子學習法術,還好大家都住在寨子裡,師姊仍是他的練習對手和勤奮不懈的學友。

 

黑家菁英深不可測的實力讓蘭渚的希望逐日增長,他報仇有望了,愈發拚命學習。

 

時光流逝,他成為殭屍已將近一甲子,外表也和生人無異,甚至可以抵禦兩個時辰的日光。

 

「還差得遠了,像我雖然可以在白天行走,但法力體力都大受影響,得像師兄他們練到晝夜都不妨礙戰力才能破棺,畢竟我們的對手可是包括道士。」韻真覺得師弟的進步已經夠讓人眼紅了,忍不住想戳戳他。

 

「師姊說的是。」但念頭一起,要再壓下就難了。蘭渚就是為了對某個妖怪復仇才成為殭屍,他已擁有調查仇敵下落和執行殺戮的能力,再遲下去,不知那妖怪還在不在世上?

 

東方初白的黎明,蘭渚刻意選這個時間點逃跑,反正寨子裡的殭屍通常自掃門前雪,光修煉或做自己的事情就忙不完,尤其日出後更是潛藏不出,他衡量在山裡找個地方躲避日光應該不難。

 

當他正要爬上最後一道圍牆,腳踝毫無預警被人抓住,蘭渚回頭,看見韻真不表贊同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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